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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何须浅碧深红色 ...

  •   明茉先是将毡帐打扫干净,然后在里面铺上厚厚的褥子,再点上火盆,最后才和滢合力将飞廉扶了进去——再然后,明茉一个人合上了帐帘,不再允许他人靠近一步。想来是替飞廉除衫上药。
      “这……”罗袖夫人的手抖了抖,诧异的指着毡帐,对身边的凌道:“这还是我的掌上明珠么?”
      站在不远处的滢一惊,偷偷抬头望了罗袖夫人一眼,这才知道这位穿着虽旧,容颜却姣好的妇人是明茉的母亲。
      罗袖夫人显然也看到了滢,她冲她招招手:“鲛人,你过来!”
      滢犹豫了一下,还是恭谨的走近罗袖夫人——因为长时间的被奴役,她对陌生的冰族人有一种本能的惧怕。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跟着飞廉?飞廉和我的茉儿,又是怎么回事?”罗袖夫人厉声责问滢,言谈间不仅有着对女儿本能的保护心,还有着深入骨髓的高傲——种族间那种不平等,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消失的。
      滢低着头,念及她是明茉夫人的母亲,不敢以沉默抗拒,只好小声答道:“我叫滢。之前是将军夫人救了我,所以我一直跟在她身边。前两天夫人一个人出走,将军便带我出来寻她……”滢略掉许多细节,只简明的陈述道。
      “将军夫人?”罗袖夫人的声音又提高几分。
      “是……”
      “你说茉儿是将军夫人?她……她嫁给了飞廉?”罗袖夫人惊的不知如何思考——她死里逃生的这些日子里,茉儿这孩子,究竟做了些什么?又想了些什么?
      “是。”滢只是继续低头回答。
      罗袖夫人却无心再和她说话,只怔怔的望向毡帐,眼神里有迷惑,有欣慰,有震惊,百感交集——原来茉儿,终是不一样了……
      明茉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却不愿意停手,依旧忙碌的来回换着帕子,为飞廉全身擦拭上药。
      成亲这么久,明茉还是第一次如此接近自己的丈夫。
      她的手颤抖的解开他的戎装,目光里是一寸一寸的担忧心疼,把所有的不自在与娇羞全部压下,明茉几乎是咬着牙除去了飞廉的上衣。
      结实而挺拔的骨骼,宽肩窄腰,本是迷人的健壮身躯,却因为这段时间的忙碌而显得瘦削。
      “飞廉……”明茉低低的叹息,望着已有些陷入昏迷中的丈夫,落下泪来:“你真是太累了……太累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帝都慵懒而华贵的少年公子要担负起整个冰族的命运呢?
      ——又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希望你幸福甚于希望我自己?
      明茉的手抓着绢帕仔细而小心的流连过飞廉上身细细小小的伤口,她在心里默数,这些他为她受的伤……
      在上药的时候,飞廉终于因为冰凉和疼痛转醒过来,他慢慢睁开眼,冰蓝的眼眸一下就捕捉到了妻子的身影:“明茉……”
      明茉一惊,未料到他已醒来,急忙将脸往袖子上蹭了两下,勉强展颜道:“飞廉,你醒了……你受了好多伤……”
      “都是小伤,不碍事……”飞廉淡淡摇头,然后直视明茉:“你哭了么。为什么哭?你到底在想什么?”
      “呃……”明茉目光躲闪,“飞廉,你看,你脸上也受伤了……我帮你涂药……”
      看到这样的明茉,飞廉眉间的担忧更甚,可他一向温和,不愿咄咄逼人,只好将这话题压下,然一低头,却发现自己的上衣已被脱下,身上每一处细小的伤口都被细心的上好了药。
      “明茉……”飞廉有些感动的对妻子温柔的笑了一下:“谢谢你。”
      “不必……”明茉低下头,将手里剩余的药放到他手边:“既然你醒了,下半身……我就不方便了……你自己……”
      “我知道……你累了,也早些休息吧。”飞廉低声温言,恍惚中又回到了在空寂大营夫妻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
      “不了……你休息就好……事情还有很多……你也知道,母亲大人在这儿……”明茉站起身,飞快的瞟了飞廉一眼,然后转身掀开帐帘,末了还细心的将帐帘拉好。
      飞廉握着药膏一怔,这才想到之前看到的在明茉身边的妇人——不就是巫姑一族的罗袖夫人么?原来,她亦是幸存的贵族啊……
      寒风猎猎,正是沙漠里最冷的深夜。
      流民们挤在仅剩的几个毡帐里,围炉取暖,他们都不敢睡下,生怕退去的魔物卷土重来。
      明茉迎着呼啸的狂风站在沙丘之上,不发一言的凝视远方——怎么办?怎么办?在看到飞廉之后,她又生了留恋。她不想离开他啊……她想好好的照顾他这一生,哪怕仅是被他怜惜,亦是足够……
      可是……可是……他不幸福啊……
      如果他不幸福,我这样纠缠,又有什么意思?
      明茉闭上眼,觉着这样猛烈的寒风都不能让她清醒——矛盾的心理始终徘徊不去,她的痛苦亦无人能分担。
      “茉儿……”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在风中断断续续:“你过来……娘有话要问你!”
      明茉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越发不想回过身去——此时,她最不想面对的就是母亲的质问。她根本没有办法回答,她和飞廉之间交错的感情和往事。
      可是毕竟从小收到过严苛的贵族教育,她还没有办法随便违逆母亲的话,只好极不情愿的磨蹭到罗袖夫人身边,道“母亲大人。”
      “你还知道我是你母亲?”罗袖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冷哼道:“成亲这么大一件事为什么方才不告诉我?”
      明茉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母亲定是盘问了滢,只好撒谎道:“母亲大人,我和飞廉之间没有感情……我们……我们的心……我们的心都不在彼此身上……这样的婚姻并没有什么意思……”明茉的手攥的极紧,天知道这样的谎她说得多么揪心。
      “什么有意思没意思!婚姻本就不是为有意思而成的!”罗袖夫人一脸痛心的看着明茉:“茉儿,你这个糊涂的孩子!你跑出来就是为这个?这么个乱世,能跟着飞廉保个安定生活,已经是足够了!你还瞎折腾些什么!”心知帝都风云变幻莫测,自己已无大权,成了流民,罗袖夫人心境早非当初,眼下她已不再奢求女儿能为家族求一桩利益婚姻,只希望她能寻得个踏实的夫婿,安心过生活。
      而飞廉这个年轻人,无论人品,相貌,气度,才华,都是极好的,更何况,他以前亦是贵族,现下还是个将军,虽然这之间由于逃亡,罗袖夫人对天下战局并不清楚,可是茉儿能和他在一起,已是天大的福气了。
      而且……
      “而且你们都成亲了,你怎么还能像做姑娘时一般任性?”
      “这是我的事……母亲大人,请你尊重我的选择。”明茉心知母亲不可能理解自己的举动,也觉得多说无益,是以直接的表明了坚决的态度:“我……我不愿再回到他身边去的。”
      “你!”罗袖夫人气结,她高声道:“你现在是连母亲的话都不听了么?”
      明茉低下头,又采取沉默的方式抗拒。
      “你这个死丫头!命都难保了,还这么任性!”罗袖夫人训斥道:“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明茉这次却出乎意料的打断了罗袖夫人的话,而是抬起头来冷冷的盯着这个曾经强悍高贵的女人,用冰冷而硬得甚至有些狠的声音顶撞道:“教我?母亲大人您教过我什么呢?以前的您在平常除了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包养各式男宠之外就是在帝都的权力中心流连,您何曾真的教导过我呢?啊……想起来了……”明茉故意娇媚的一笑:“您曾经说过的呢,‘女人不能靠指望男人来一辈子,只能偶尔借来当当踏板——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是吧?您还说过呢‘只要一日不成亲,就一日有变数’,您好像还说过‘别死心眼,等将来娘继承了巫姑的位置,整个云荒你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呢?’这些好像都是母亲大人您对我的几次教导吧?”
      “啪!”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了明茉的右颊,罗袖夫人气得发抖:“你!你这个孩子居然敢这样和娘说话?是谁教会你如此违逆了!”
      “没有任何人教我!”明茉捂着右颊,彷佛是要把这十几年来成长中因为被“母亲是帝都一个浪荡的女人”这样的观点所压制而被人暗地指点所受的委屈和对母亲本人的不满全部要发泄出来,这个自嫁于飞廉后就不曾情绪如此激动的贵族女子与自己的母亲对峙,接近声嘶力竭的冲她喊道:“你知道什么!你在帝都花天酒地风流的时候别人是怎么说得!你知道么!你是不管不顾,也没人敢当面说你,可是背后呢?背后别人说得就不止你!还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和父亲明明不相爱还有强在一起?彼此用各自的方法纵情声色,颓唐堕落,你们中可有一人真正教导过我半分?我不明白你们……我不明白!如果婚姻只是一出利益闹剧,你们为什么都愿意陪上一生!”
      “闭嘴!”罗袖夫人也激动起来,她呵斥女儿道:“你知道什么?你了解什么?你从小就娇生惯养,你可知是谁是什么能让你这样养尊处优?你……你又如何知道……我和你父亲……不曾……爱过?”最后一句话,隐然带上了悲伤——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在那一日血洗帝都的婚礼上,到底是谁,拼死将你救了回来。
      ——你的父亲,景弘。
      ——我们不是不曾爱过。当年的我们甚至比你更热烈的爱过。曾经天真的相信所谓的感情可以超越一切的现实,可是到最后,我们都发现,这不过是一个冰冷的妄想。
      ——可是我们,在心底,都是爱你的。茉儿。这些,你或者永远都不会知道。
      明茉有些怔忡的望着忽然哀伤起来的母亲,她的唇抖了抖,却不肯低下半分头,只硬顶道:“你们相爱?你们相爱,又为什么这样过日子?你和爹,你们可曾想过作为你们的女儿的我,要忍受多少非议?你听不到?我听得到!”
      “住口!”罗袖夫人不愿再听她提起丈夫,显得愈发生气,手再次高高的扬起,就要给女儿一个巴掌,却被人从身后制止!
      罗袖夫人一惊,明茉却是怔住,她无声的吐出了两个字:“飞廉……”
      飞廉不卑不亢的从罗袖夫人身后绕到她面前,轻轻放下她的手,从容开口道:“岳母大人。”
      “飞……飞廉……”罗袖夫人喃喃道,片刻后,回复了理智,她听见飞廉还是称呼自己为岳母,就证明他还承认明茉是他的妻子,这不禁令她略有欣慰:“飞廉……你看茉儿……”
      “岳母大人,让我和明茉好好谈谈。她有些事情想不开,您不要见怪。”飞廉的薄唇扬起一个礼貌的弧度,眼神望向更远处的毡帐:“您需要休息一下了。其他的事,等我和明茉谈完,再和您商量。”
      “好……真不亏是帝都闻名的翩翩公子呵,礼数很好么……”罗袖夫人恢复了风度,她还是很满意这个年轻人的。严厉的望了明茉一眼,她才施然离开。
      深夜寒冷的沙漠上,终于又剩下这两人相望。
      “明茉……”飞廉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被明茉硬生生的打断:“啊……对不起,飞廉,你身上还有伤……我……我不应该和母亲在离你毡帐这么近的地方说话……我……”
      “明茉,不要一味的苛责自己,我的伤是小事,又上了药。并无大碍。”飞廉走近两步,站定在她面前,低声道:“明茉,你最近到底怎么了?让我们把话说清楚,逃避……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静默了片刻,美丽的贵族女子终于缓缓的抬起头来,眸子如星星般在暗夜里发亮,“好吧。我们认真的,谈一谈。”
      ——或者该说清楚了。说清楚了,才算是一刀两断。

      “明茉。”飞廉出乎意料的牵住对方的手,感受到那女子一瞬间的僵硬,他微微摇了摇头,声音越发的轻柔:“为什么要走呢?为什么要执意的离开我呢?”
      “我……”明茉抖了抖,想试着缩回手,却被飞廉用力握住,无从逃避——他的气息,就在咫尺。
      “我觉得……我应该放手……你……你不用逃避自己的心,亦不用欺瞒我。我知道,你心里有碧……”带些酸涩的吐出那个女子的名字,明茉在一瞬间感到了自己内心对她的一丝嫉妒。
      “我心里有她……”飞廉很平静的承认道,“可是……这并不代表,我现在,还一如当初的爱她。”
      明茉一震,慌忙摇头道:“不……飞廉,不要为了对我的负责而否定自己的内心……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知道你……你不爱我……你心里思念她……你能将我从宣武手中救出,我已感激万分。我应该还你幸福……我不能如此自此……”明茉越说,越像是在说服自己。
      “明茉……”飞廉忽然用力一拉,另一只手也飞快的按上明茉肩头,他与她对视:“你告诉我,在西荒成亲那日,你是清醒的么?”
      明茉的脸一红,有种谎言被拆穿的羞愧,她沉默的点点头。
      “那个时候……”飞廉的手缓缓收紧,明茉慢慢靠近他怀里,“那个时候,你如此的信任我么。”
      “那个时候……”终于决定不再隐瞒,明茉在他胸口闷声道:“我是在赌……我在以自己的幸福为筹码,赌你的善良……当时的把握,其实是微乎其微的,我说不定会被宣武当场杀掉……不过好在,那位盗宝者少主居然帮了我的忙……”
      “刁钻的丫头……”飞廉忽然笑了,笑声自胸腔逸出来,低低的很好听:“这样冒险的方法都想的出……”
      “没办法啊……因为那个时候,不想错过幸福……”明茉的声音很细。
      “那么现在呢?”飞廉神色渐渐认真起来:“明茉,现在,你又为什么要拱手幸福?”
      “这……”明茉抬起头来,眼神清澈而忧伤:“这不一样……我想拥有幸福……可是我更想你幸福……和不爱的人过一辈子,是不会幸福的……”就像是她的父母,因为政治而走到一起的婚姻,终究是场悲剧。
      “明茉……”飞廉低低的叹息,“我并不想欺骗你……直到现在,我的确依然无法说出爱你,可是……可是我不希望你离开我的身边……我想保护你,看你在我身边,比想去与碧过这毕生,更甚……”
      “你……在说什么?”明茉诧异的望着挺鼻薄唇的俊美青年,不敢相信。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是你走了以后,我真的很心痛……我要找你回来将你放在自己的身后保护一辈子这样的想法头一次强烈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原谅我现在依旧矛盾,可是至少,你应该知道的,我选择了找你,这一生,就不可能再遇到碧。”飞廉叹息着将单薄的女子抱进怀里,轻轻抚摸她与他同色的金发:“明茉。我并不想失去你……你是我的妻子……这一辈子都是……”
      这样温暖的话,让他怀中的女子泪流满面,可是她依旧摇头:“不……你怎么可能忘记碧……”
      “我不曾忘记她……”飞廉沉声道:“只是无法再爱她。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裂痕出现了,你也出现了,我们之间就算是现在还能在一起也不可能再有当日的亲密了……感情一事,不是想想当初如何甜蜜就可以的,这漫长的生,我们要面对彼此的信仰、观念还有衰老,而这些,我和她之间都是不同的。我仔细想过,如果时间真的这样走过,我们根本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彼此。而且……”飞廉顿了一下,在明茉的耳边道:“我不愿负你,不是因为责任什么,而是因为不舍的那个这些日子一直与我同甘共苦的女子。”
      ——是的。感情的事,不是天真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更多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所爱非人。
      ——当初最爱的,未必是能相守一世的。
      ——当爱归于现实,时间会带来强大的力量让我们看清彼此。到底是怨偶抑或佳眷,不是单靠爱就可以定论的。
      ——每个人总有一天会发现,除了当初刻骨铭心的那一个,我们并不是不会爱上下一个。当浓烈归于平静,我们的爱,显得更真实和恒久。
      明茉终于在飞廉的怀里失声痛哭,该怎么说呢?
      她爱的人说终究没有办法说爱她,可是她爱的人亦说对她不舍。
      他不要她离开他身边,那么她又为何坚持。
      转来转去,她也只不过是想在他身边,好好爱他吧?
      那么又何必固执?让漫漫长夜化凄凉。
      “明茉……”他的声音低沉美好如誓言:“茉儿,留在我身边。与我一生相伴。做我唯一的妻子,你可愿意?”
      “我愿意……”明茉带着泪花在他怀里微微的笑了——在这苍凉的沙漠,她终归是回到了她爱的人身旁。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她永远不会是孤单一人。
      滢躲在不远处的毡帐后面,望着他们浅笑。她清楚的记得,那一日飞廉俯下身在她耳边说过的话——滢,你是变过身的鲛人女子,你该明白,有一瞬间,我们死也不希望另一个人就此消失……
      ——那是爱的预兆吧?明茉小姐……原来你的出走,终于逼出了将军的真心。如若你们能幸福,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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