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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七月下,萧仲宣到了帝都。
      一路携佳人同行,且走且游,要按他自己的意思,一世都不去帝都也好。颜珠倒不说什么,然而眼中的期待,叫他只得一声长叹。
      邯翊给颜珠安排的宅子,在帝都城东,唤作愉园。
      也替萧仲宣找好了住处。“离愉园不远。”来照料安置的六福,笑嘻嘻地解说。
      何止不远。
      黄昏时分,萧仲宣在宅中后园闲逛,走到僻静处,一扇角门洞开,就见颜珠正站在门里朝这边观望。
      两人相对愕然。
      这才明白,原来是一所宅子,分了两家。
      萧仲宣苦笑,“待会儿,我叫吟秋把这扇门封上。”
      颜珠本来在笑,闻言愣住了,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
      萧仲宣的心提了一点起来。
      然而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福,便转身去了。
      萧仲宣站在原处,怔怔地望着绰约背影,半天没有挪动脚步。
      吟秋在一旁探头探脑地看着,这时忍不住说:“老爷,我跟了你快十年了,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你懂什么?”萧仲宣拂袖而去。
      远远地,听见他的声音:“快去将门钉起来。”
      然而门封了,断不了种种的绮念。辗转反侧到半夜,七分满的明月,正悬在中天。起身喝了一杯茶,披衣走到后园,但见隔墙犹有光影。
      走近那扇被木条钉死的角门,听见那面也有微微声响,似乎有人在墙边站定。
      一时几乎以为是错觉,然而终于听见那个念兹在兹的声音问:“可是萧先生?”
      萧仲宣略为迟疑,答:“是我。”
      “如此深夜,为何还不曾睡?”
      萧仲宣信口说:“床生,睡不着。你又为何不睡?”
      颜珠轻轻笑道:“我向来如此。”又说:“夜深露重,先生还是回去吧。”
      萧仲宣先答:“好。”却又站了许久,听得那面脚步声远去,方才折回身。
      一夜不曾好睡。
      总有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动,或颦或笑,惹得心头又热又痒,然而伸手抓挠,却没个去处。直到将要破晓,才昏昏睡去,也不过半个来时辰,再睁眼时,曙色透窗纱,已该起身了。
      想起昨夜种种,怅然若失,只觉如同一场梦境。
      却不知道,隔墙的那人,也是如此。

      折腾了整晚,起来时头昏昏沉沉,颜珠便懒怠梳洗。只穿了一件贴身的纱衣,头发散披在脑后,叫丫鬟红袖端张竹榻,在檐下半躺着。
      初晨的空气还凉,颜珠半仰着脸,映着朝阳,微微眯起眼睛。
      她记得,也是这样的一个安闲的早晨,她也像这样坐在庭院中,忽然便有个男子的身影,挡住了光线。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她看不清他的脸。
      清晨不是寻欢的时候,这男子出现得很奇怪。然而,她却没动,只说:“这位公子,你挡着我了。”
      他便笑了,说:“你怎不问问我是谁?”
      她也笑了,说:“公子愿意告诉我呢,我自然会知道,公子不愿意告诉我呢,我又何必问?”
      他大笑,“颜珠、颜珠,你果然不曾让我失望。”
      这样说的时候,他朝旁边让开了一点,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面貌。
      那瞬间,她居然有点脸热,禁不住想,难怪红袖肯给他开门。
      后来她曾问过他:“为何你要在那时候来找我?”
      他说:“因为我见的,就是那时的你。”
      颜珠想着,微微地笑了。
      红袖张皇失措地跑过来,“大公子来了!”
      颜珠一惊,霍地坐起身来。来不及梳洗穿戴,只得奔回房中,匆忙取一身衣裙披起,又抓过一支玉簪,草草地挽起头发。
      这时候,邯翊已经踏进了房门。
      “大公子怎的这时候过来?”忙乱中,惟独颜珠的笑,还是很从容。
      邯翊不答,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房子,然后问:“还住不住得惯?要是哪里不舒服,就告诉给六福,叫他们改,或是另找别处,都是可以的。”
      颜珠感动地沉默了一会,然后深深一福。
      邯翊笑了笑,也不说什么。凝神细看,才发觉她模样有些特别。她头上围了一个状似暖兜的绸带,红底绣了一枝白梅,看起来格外俏丽。
      “这是什么?”
      “治头疼的,里面有药,是萧先生给开的方子。”
      邯翊眼睛一亮,“灵不灵?”
      “挺灵的,戴个半天就好。”
      “你拿下来我看看。”
      接到手里,邯翊一面翻来覆去地看,一面很高兴地说:“正要找这么个东西,你替我做一个。用浅青的底子,绣红花好了。还有,那方子也给我。”
      “给谁用啊?”
      “给瑶英,她老嚷头疼。”
      颜珠用手拢起散落下来的头发,重新插起簪子,一面问:“大公主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也有头疼的毛病?”
      邯翊依旧看那药兜,“哭出来的。她娘过世的时候,哭得病了。病好之后,就总说头疼,尤其不能吹风。可是她淘气,玩的时候全忘了,玩完才想起头疼,还不肯好好吃药。这法子省事,模样也好……”
      他抬起头,顿住了。
      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胳膊,一扯。那支还未曾插稳的玉簪重又带落,一头青丝,顿时乌云似的飘散下来。
      邯翊轻笑着挨了过去,“这个模样更好……”
      温存一阵,两人都渐渐情热,手忙脚乱地扯掉了衣裳,正要欢爱的当儿,邯翊突然停了下来。
      怔怔地看了一会颜珠,放开了手。
      “怎么啦?”颜珠惶恐地问。
      邯翊不做声,自己从地上捡起袍服。
      颜珠忙过来替他穿戴,邯翊这时候才说:“萧先生喜欢你,知道么?”
      颜珠不言语,好半天勉强笑着回答:“大公子真会说笑。”
      “你要装傻,那也随你。”邯翊淡淡地说。
      颜珠心中一惊,停下手,怔怔地看着他。邯翊知道她想岔了,便说:“你不用担心,就是我自己的事,我也不会强人所难,更何况是你们的事。你们俩都跟泥菩萨似的,我……”
      本想说“我充什么做媒的婆子?”,话未出口,自己先笑了,“算了,不提这个了。今天没有早朝,好容易得点空,我去看看萧先生。”
      见颜珠也穿戴整齐了,便开门去了。
      送他们出了门,回到屋里,红袖按着胸口喘气:“哎哟,真是吓着了我。”说着又笑:“真正想不到,跟徐大老爷一样……”
      “不一样。”颜珠轻描淡写地打断了,“徐老爷是有意,大公子是无心。”
      停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事,嘴角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大公子呀……”她轻轻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只怕心里是满满地都叫人占着,再装不下别人了。”

      兜了半圈,到了萧仲宣的住处。抬头看门匾,题的是“静园”,庭园中花木繁茂,中间是一极精致的小池,幽雅异常。
      “萧先生,对此地可还满意?”
      萧仲宣一揖到地:“好得很,有劳大公子费心。”
      邯翊一笑,“也就是多交待几句,我费得了什么心?”又说:“先生不要拘束,自管当做家里,想住多久住多久。”
      “哦?”萧仲宣皮里阳秋地笑了笑,“住到几时,可还能由萧某自己说了算?”
      “萧先生,这是说得哪里话来?”邯翊有些不悦,“我与先生说过了,我绝无勉强之意,先生就是此刻要走,那也全凭先生自己!”
      “好!”萧仲宣舒眉展颜,“公子既然有此雅量,萧某也不能太不识抬举。”
      邯翊大喜,“莫非先生是答应了?”
      萧仲宣微微颔首,“不过,公子也需得答应我一件事——”
      “先生放心。”邯翊想也不想地接口,“改日先生要走,我必定摆酒相送。”
      “如此,萧某恭敬不如从命。”
      有此承诺,邯翊不再避讳,将接手的鹿州一案,直言征询。
      萧仲宣无甚表情地听着,只在听说匡郢也在主理此案之列,方才微微动容。
      “大公子,照你看,王爷对匡郢,可有疑心?”
      邯翊略为犹豫,然后说:“想来也有。”
      “那就对了。”萧仲宣安闲地说:“譬如公子身边有个伺候多年的老家人,最近突然变得有点手脚不干净,常从库房里偷东西出去,公子该如何处置?”
      邯翊笑笑,“调他去做库房总管?这我也想到了,不过——”
      他迟疑着,许久,才慢慢地说:“萧先生恐怕还不十分清楚父王的处事,倘使只为他对匡郢有些疑心,只怕他并不会……”
      “我明白了,大公子是觉得王爷此举,另有用意。其实要我说,那另一层用意,只怕还更清楚些,只是大公子当局者迷,所以看不出来罢了。”
      “哎?”
      萧仲宣有些诡秘地笑了笑,“大公子当真看不出来?当真看不出来,可也太辜负王爷的一片苦心。”
      邯翊看着他,眼神中先是迷惑,然后渐渐清明。
      但,转瞬间,却又变得有些复杂。
      萧仲宣说:“王爷既然要看看,大公子有没有用人容人的气度,大公子就该拿出用人容人的气度来。”
      邯翊却恍若未闻,久久都不说话。
      虞妃为白帝生下了他惟一亲生的儿子,几乎人人都相信,那孩子将会成为储君。
      然而,他瞎了。
      跟着,虞妃过世了。
      之后的几年间,白帝纳了十数位嫔妃,然而他好像对她们其实都没有兴趣。他的身体也日渐虚弱,按照太医的嘱咐,大多的日子里,他独居在乾安殿。他的后宫便一直让天下人失望地安静着。
      三年前,白帝命十七岁的养子邯翊,入朝听政。很多人都还记得,这也正是白帝自己入朝的年纪。
      于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猜想,悄悄地蔓延开来。
      但,当有朝臣上书建言,请求他尽早册立储君,那些奏折却被悉数留中。
      白帝每天都在认真教导邯翊如何处理朝政,却始终没有只字提及立储之事。
      邯翊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白帝还没有这么高深莫测,他经常看着他宠溺地微笑。但现在,白帝的目光越来越疏远和冷静,他时常能感觉到,那其中审视和戒备的意味。
      “我明白。”他终于开口,“我知道其中的分寸。”
      “那就好。至于匡郢么,”萧仲宣仿佛很随意地说:“要是他看不出王爷的用意,与大公子为难的话,离倒霉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屋里谈得兴浓,六福在门外团团乱转。
      好容易房门开启,听得邯翊的声音说:“改日再来请教先生。”六福赶紧过去,小声说:“出来得可有时候了,快回去吧!”
      邯翊不理,又跟萧仲宣寒暄了几句,这才离开静园。
      到车上才问:“有事?”
      六福说:“孙五方才叫双贵来找公子——”
      话没有说完,邯翊神情已经变了。
      六福连忙解释:“孙五不知道公子来了这里,双贵只说公子去了朱王爷府上。”
      邯翊脸色稍和,又问:“他有什么事?”
      六福低声说:“黎顺在府里等了快半个时辰了。”
      邯翊吃了一惊,黎顺跟随白帝三十年了,如今是内廷总管,轻易根本不会离开白帝身边。他脱口轻呼:“莫非宫中出了事?”
      六福挤着眼睛笑,“看双贵的神色,不见得是有什么大事。我猜,说不定是要大公子劝架——”
      “这是从何说起?”
      六福挨近了他,几乎是附在他耳边,将瑶英跟姜妃大闹,又被白帝罚了禁足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
      “真是多事!”邯翊咕哝了一句。
      又问:“早怎么没告诉我?”
      六福说:“这是前天晚上的事情,大公子这两日太忙,没得空给大公子说。”
      邯翊点点头,不说话了。
      等见到黎顺,问明缘由,果然跟六福猜的一样。
      “大公主从前天晚上回到自己房里,就再也没吃过一口东西,这么熬下去身子肯定要坏。大公主从小就最肯听大公子的话,所以王爷的意思,让大公子去劝劝她。”
      邯翊狐疑地问:“瑶英,真的昨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黎顺呆着脸回答:“反正,容华宫的宫女,是这么回禀的。”
      邯翊看了黎顺一会儿,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黎顺脸上还是毫无表情,然而眼中却也流露出一丝笑意。停了会儿,他委婉地说:“王爷嘴里不说什么,心里着急。这样闹下去,王爷的身子……”
      “是。”邯翊打断他,“赶紧走吧。”
      不过隔了一日,白帝又显得憔悴了许多。看见邯翊,未曾开口,先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黯然。
      “瑶英这孩子,真是不肯让我省心。”
      邯翊说:“瑶英也不是不懂事,就是一时脾气上来,拗住了。儿臣去劝劝她。”
      白帝恨恨地说:“告诉她,这回非得给姜妃赔罪,不然她还是别想出屋子。要是她一直不肯吃东西,那也由她,饿死了,我……我就当没生这个女儿!”
      邯翊心想,她就是“饿”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少一两肉,倒是白帝,只怕再过一日,便心疼、心软了。
      “父王,”邯翊轻声说:“劝得瑶英回心转意不难,但是姜姨娘那里的事……”
      白帝苦笑,“那原本就是没影儿的事情。”
      邯翊无话,便躬身告退。
      从殿台下来,殿前是一片空地,平时觐见官员便在此地等候。邯翊想起瑶英九岁那年,养过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猴子,在这里大闹,摘了他们的帽子,抓破了他们的袍服,弄得朝臣们人人自危。
      大怒的白帝,要将那只猴子“正法”。
      瑶英不依不饶,“绝食”了三天,小猴子便逃出了性命,放到御苑自在逍遥去了。
      除了白帝,宫中人人都知道,大公主其实一顿也没少吃。
      邯翊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进了容华宫,在门边迎候的玉儿,向里指了指。
      邯翊会意,推开房门,冲着半躺在窗边竹榻上的瑶英,笑道:“嗬!好悠闲——”
      瑶英霍地坐起身子,一叠声地道:“我不去!你不用跟我说什么,谁来说也没用!顶多……顶多我去陪娘!”
      邯翊笑意更浓,“不错,饿了一整天,还这么精神!”
      瑶英嘴扁了扁,像是想笑,又忍住了,忽地躺倒,闭上眼不肯理他。
      邯翊自己端一个锦墩坐了,沉吟着,久久没有说话。
      瑶英等得诧异,忍不住转回身来看。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那样深的眼神,仿佛一瞬间就能将她整个人都融化在里面。
      她窘了,用手摸摸脸,问:“这样看我作甚么?”
      他不答,只将目光移开了,转向窗外。
      极静。窗畔几竿竹子,被风吹得沙沙轻响。
      瑶英听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响,渐次地,连心跳也越来越响,“扑通、扑通”,像个小鼓在捶。
      她忽然懊恼,“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欸?”他如梦方醒地回过头,愣愣地看她,“是啊,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瑶英“扑哧”一声笑了。
      然后明白是叫他绕住了,不过迟了,脸再也绷不住。她坐起来,双手抱着膝,坦然地看着他笑:“想说什么?说吧。”
      “我不想说了。”
      “说吧。”瑶英笑嘻嘻地缠他,“说吧、说吧。”
      邯翊叹口气,“我想说什么,你比我还清楚,我懒得说了。”
      瑶英又不笑了,拧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问:“你觉得是我错了么?”
      邯翊默不作声。
      “是吧?”瑶英的声音陡然高了,“连你也向着那个女人去了!父王也是,早把娘忘记了,我,我就知道,你们全都不疼我了……”
      “你胡说什么!”
      声音大得瑶英也噤住了,嘴唇微微哆嗦一下,随即紧紧咬住了。
      邯翊的语气软了些,“你知道我疼你,父王也疼你,我们都疼你。”
      两颗泪珠,慢慢地从瑶英眼角沁出来。但,她忽然将脸使劲地一扬,到底,也没让泪水流出来。
      邯翊到妆台前取了块帕子,递给她,语气更软:“瑶英,你这是何苦?”
      她不理,“啪”地拍开他的手,脸扭向另一面。
      “我刚去见了父王,”邯翊慢慢地说,“你知道的,他身子不好。这两天他都愁成什么样儿了,你想得到么?也就是为了你。”
      瑶英依旧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算了吧,别闹了——”邯翊伸手去扳她的肩。
      瑶英用力一挣,没挣开,便忽地回过身,说:“谁叫他要向着那个女人?”说着又委屈:“还不是因为我没了娘。”
      邯翊呆了一会儿,松开了手。
      “你该满足。”他轻声说,“你总见过亲娘,她抱过你、疼过你,这些你都记得。小时候我有多羡慕你,我常想,我要是她亲生的儿子有多好。”
      只有瑶英知道,这样的话,他绝不会向第二个人说。
      此时他低垂着头,默默无语。他的锐利,退隐在一股莫名的柔软后面。连同他的面容,似乎都变得柔和起来。
      不知怎的,她脱口说道:“幸好不是。”
      一时间,她也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直到他惊讶地抬起头,她才省悟过来。恨不得找条地缝来钻,她将头垂得几乎埋在了胸口。
      但,只是片刻,她又抬起头,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他迅速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声说:“我倒宁愿我是。”
      瑶英便看看他,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邯翊说:“去给姜妃赔个不是吧。”
      瑶英说:“我不去。”
      邯翊又说:“看在娘的份上。”
      瑶英眼波一闪,“为什么?”
      邯翊眼看着窗外,缓缓地说:“娘要是还在,肯定不愿意看你这样伤父王的心。”
      瑶英不做声,好半天,终于说:“好吧。”
      结果这个不是,赔得好不别扭。瑶英到了凤秀宫,往宫女摆好的毡条上一跪,说了声:“姨娘,是我错了。”不等姜妃答话,自己就站了起来。
      而且,从进来,一直到离开,视线始终都是偏的,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姜妃一眼。把本来还想使出手段来,笼络一下大公主的姜妃,堵得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瑶英离开凤秀宫的时候,听见姜妃似乎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白帝却说:“算了吧,别再多事了。“
      她忍不住回头,正见姜妃扭开了脸。那瞬间,瑶英分明看见晶亮的泪花在她眼中一闪,但她飞快地拭去了。回过身时,又是明艳的笑靥,精心装扮过的面庞,透着玉色的温润。
      瑶英忍不住想,她实在是个很美的女子,其实也有些可怜。
      但,她依旧讨厌这个女人。

      自从帝懋五十三年,白帝将原来的理法司正卿陆敏毓,点为辅相之后,短短五年间,理法司走马灯似的换了四位堂官。
      前两位都因操行有亏被贬,只有前任做满了三年,算是最久的一个。
      然而此人刚愎自用,不肯听人劝,做下属的时候还显不出来,做了上宪则人人侧目。把里里外外得罪了个遍,连为人宽厚的首揆石长德,都不肯替他说话。最后自己识趣,递了辞呈回家养老。
      为了安抚被弄得惶惶不安的司官们,白帝选中了蒋成南。
      他那时是并州抚丞,半大不小的官,离理法司正卿还差着三级。一朝连升,只因他有一个“滑不留手”的绰号。
      果然,到任之后,凡事不驳人,结果又多一个绰号:“蒋点头”。
      都猜测白帝钦点“蒋点头”,大约是权宜之计,正等着看下一任是谁,朝中出了件事。
      有个司谏,为秋陵耗费太巨,向白帝上疏力争。一连两道奏折,都被白帝留中。此人很有戆劲,再上一道,索性指白帝为“民蠹”,白帝终于大怒,拍案痛斥,将他发下治罪。
      到了理法司,照例由勾检官先拟,体承上意,给定了“逆言”,是死罪。然后到蒋成南手上,以往不过是走走样子,所以司官连底下转刑部的文书都准备好了。谁想这次“蒋点头”又不点头了,一句打回重拟,勾检官只得照办。重拟的结果,改为充军。
      谁知“蒋点头”依然摇头。
      勾检官不明所以,只好问:“大人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
      蒋成南不紧不慢地回答:“本朝可有言官以建言获罪的条文?”
      勾检官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有心要劝,然而蒋成南又微微带笑地添了句:“该怎么拟,就怎么拟,有我。”他都这么说了,勾检官还能说什么?后面的刑部看着转过来判无罪的条文,也大出意料,等知道是蒋成南授意,更是惊讶莫名,但都不驳,就看这一道奏折上去,“蒋点头”如何应对?
      结果又一次出乎意料,白帝看后,一笑照准。
      朝野的议论,或认为蒋成南的运气不差,或认为他的眼光厉害,早已看出白帝有反悔之意。话传到蒋成南耳朵里,恍若未闻,接着还做他的点头大老爷。然而经过此事,“蒋点头”的正印堂官,就一路做到了眼下。
      此刻,整五十岁的蒋成南,正神态悠然地望着堂上端坐的两人。
      邯翊和匡郢,各自端着一盏茶,已经好半天一语不发。
      是邯翊请过匡郢来,商议要过堂问案,匡郢并无异议。但说到该审哪一案,却是各执一词。邯翊要先问齐家私蓄凡奴的事,匡郢却以“正朝纲”为由,要先审徐淳的假公济私。
      “大公子,”匡郢欠了欠身,“臣以为,事情总有轻重。”
      邯翊放下茶盏,轻描淡写地接口说:“不错。齐家违抗王爷的谕令,欺君妄上,自然要重些。”
      匡郢一笑,“臣倒觉得,官员不遵法纪,节操有亏,足令百姓寒心,不可等闲视之。不知大公子以为如何?”
      邯翊不答,目光徐徐地转了一圈,落在蒋成南的脸上。“蒋卿,”他问:“你以为呢?”
      “既然王爷钦点了大公子和匡相,自然唯大公子和匡相马首是瞻。”
      答了等于白答。
      邯翊正皱眉,蒋成南话锋一转:“不过——”
      邯翊忙道:“直说无妨。”
      蒋成南慢吞吞地说:“臣以为,人命关天。”
      邯翊眼睛一亮,笑道:“果然还是蒋卿,政律娴熟。”转脸又看匡郢:“你说呢?”
      匡郢迟疑片刻,微微颔首:“既然大公子说好,那便如此吧。”说完,却看蒋成南。
      两人视线相交,蒋成南若无其事,匡郢凝视片刻,自己挪开了目光。

      回到府中,才换过衣裳,宫中来人传了白帝的话,要他进宫去用晚膳。
      是顿寻常家宴。席间一位嫔妃也没有,只有白帝和几个儿女。
      天边一弯下弦月,提醒了白帝:“快到中秋了。”
      瑶英却说:“中秋最没意思了。”
      “怎么呢?”
      “没什么好玩的,年年就是赏月听曲,哪来的有意思?”
      “那你倒说说,什么是有意思的?”
      “嗯……”瑶英微微咬着手指,想了好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凑到白帝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的话。
      白帝的神色由惊异到失笑,最后说:“你可真会想!”
      瑶英捉着白帝的衣袖摇晃:“行不行呢?”
      白帝盘算一会,点了头:“大概还来得及。”
      “那就这么说定了!”
      邯翊终于忍不住,笑着问:“说定什么啦?”
      “这事你去办吧。”白帝看着邯翊说,“瑶英的主意,召附近几个州的杂耍班子来,就在端文街东门那一片空地,摆个百戏场。嗯,到时候必定有许多百姓要来,一两天不够看的,索性,痛痛快快玩十天。”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要筹人手,要到各地去寻募杂耍班,要安排关防,邯翊略略一想,就觉得头都大了。
      “从各部抽调人手给你,花费多少,我会跟户部招呼,你先办起来就是。这么大的事情,安全是最要紧的,别在这上面省。别的,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白帝的语气,没有什么寰转余地,只得一一答应。转过脸时,不由得狠狠瞪了瑶英一眼。
      瑶英回视他,忽然神秘莫测地笑笑,倒弄得他有些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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