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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N O T H I N 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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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隆……咚隆隆……城外是野蛮人的战鼓声。夹杂着箭矢破空的尖啸。偶尔有尖厉到不像是出自人口的嘶声惨叫从窗隙传进来。
战争,已经二个多月了。
大家都会死……
细弱到几乎已经没有了肌肉的手臂上筋络鼓张着收缩着抽搐着紧紧的抱住头,费利娅瘦瘦的身子像虫蛹般蜷成一团。
好饿…………
肠胃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与独立的生命,在体内扭着绞着似乎在不停的自我吞噬。床头矮柜上是空空的水瓶,抖着手拿起来,笔直竖起,直到存在瓶底最后几滴水落在已经干燥枯萎到像是冬天枯叶般的嘴唇上。
水井在后院。青石的井围在血红色的月光下隐隐的妖异的光,俯身下看,深外幽黑的水面上一轮血色的残月,一张瘦兮兮惨白的脸。
扑嗵一声木桶落下,砸碎了妖异的月惨白的脸,吃力的拎上桶,桶里水里还有一个,一样的红,一样妖异的冷。
妖怪,高烧呓语般的语无伦次的呢喃…妖怪……
水灌下去像是倒在了炽红的木炭火上,她几乎能听到内脏吱吱做响的声音。难受的在井边蹲下来,好饿。
自从战争陷入僵持后,城里的粮食就开始不足,人心的惶动中几间杂货店被抢购一空,仅余的小店纷纷挂上停止营业的木牌,顿时萧条起来的街道上一块块深褐色的木牌像是死气沉沉的尸体的脸,漠然。
本来富庶的白石凭借着军队控制的粮食配给,应该还撑得下去。但是不久后,城内储存的粮食被黑暗精灵的敢死队一把火烧去十之八九,随之而来的就是全城人口的食物危机。
首先被杀死吃掉的是家禽之类;随后就是大型的家畜,唯一的几头奶牛被留了下来但天知道还能留到几时,每天出产的牛奶只是杯水车薪。不久后,每家的宠物都不见了,短毛精悍的名贵猎犬,以往只是懒洋洋趴在宽大窗台上的波斯猫都成了盘中的食物,更别提那些在街道上流浪的杂种猫狗;最后,连小巷与水沟中的老鼠……
白石,没有了声音,已经像是死城。
有的人在开始就无法撑下去,于是早早的解脱在城边的墓地泥土中。体弱的陆续的倒下,有时费利娅走在街上可以看到蜷缩在路上的人体,生命已经远离那瘦瘦的一把干柴枯骨。
小半数的居民还在支撑着,面容干瘠的节省再节省,咬牙再咬牙,只要撑到……撑到何时?却是谁也没有答案。援军已经成了幻影般的希望,甚至不大有人敢提起,怕不小心让一个词,一句话打破。
但是,我不会是在还撑得下去的人之列。
双手抱头她低声的哭泣。
别人的命已经不值钱了,就算她在这间小小的旅店里在养父母手下已经生活了十年,做了十年的工,但是自从食物价格飞涨开始出现短缺后,她就再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
她想起傍晚时那位刚刚被安排进旅馆养伤的魔法师。
魔法师身上是浅月白的长袍,大概是法师总是站在队伍的后方远程攻击的缘故吧,竟奇迹般的整洁。一只箭矢贯穿了单薄的胸口,刚刚被抬进房间时,从背后可以看到闪着蓝光的倒勾箭头,黑色的箭尾羽毛在胸前随着轻浅急促的呼吸轻轻起伏。
他脸上带着不是饥饿而是失血过多的惨白,箭伤了肺,经过一位资深的牧师费尽力气的急救后被送到了这里。
“没关系……”在换药时她被红肿溃烂的伤口吓得手抖心颤,法师吃力的对她笑笑,“不疼。”
“会……会死吗?”她拧着湿毛巾轻擦对方额上的血渍与冷汗,呐呐的问。
“只要……援军到达……就好了。”法师体质一向虚弱,还是强撑着安慰她。
“我,我不想死啊……不想死啊。”哭泣是相当消耗体力的事情,费利娅抽噎着,手一松毛巾掉回木盆。
这么瘦小的……孩子,不会抽……调你去守城。法师沉沉昏睡,苍白的脸上却泛起不祥的红晕。
伤口感染而引发的高烧。
费利娅趴在井栏边却不敢向下看,黑幽深邃的井像是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只要跳下去,只要……
木桶从手里跌落,砸破水面咚然闷想,费利娅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的跳起身跑上楼梯。
陈旧的木板在赤足下吱呀呻吟,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推开二楼拐角处的木门。
死寂。
一种只有死亡才能带来的漠生却又熟悉的宁谥。
法师躺在床上,胸口已经不再有任何起伏一只手臂从床单下伸出来搭在床外,适合握着法杖的修长手指在黎明暗淡的晨光里泛着僵硬青白的颜色。
死亡的颜色。
费利娅僵硬的迈步走过去。站在床前,低下头。
一缕淡淡的光线落在那双还没有闭合的眼睛上,法师的眸子本是是深暗的紫蓝,现在扩散的瞳孔在幽幽晨光下死气沉沉的混浊。
屋子里弥漫着死亡气息。多年之后费利娅仍然不能忘记那种在晨风里混和了尸体腐臭与血腥的气味。
养母养父推开了门,养父面无表情的收拾起法师的尸体,扛在肩上向楼下走去。养母看了身穿睡衣,比前日更加苍白的费利娅一眼:“去换衣服,把尸体拉去墓地埋掉。”
“不等牧师来……?”费利娅僵硬的转身。
“这么高温的天气~~” 养母的嗓音神经质般的尖利了起来,“我不能让尸体留在这儿腐烂!”
下楼时法师的尸体已经被裹在床单里,扔在了一辆破旧的木板车上。尸体的四肢与身体都以诡异的姿式蜷缩着。
“快去!”养父将一把铲子扔上车,神情疲惫语气暴燥。
墓地平日里是冷清的所在,但在战争的年月,却让人感觉拥挤。虽然不是每一个战死沙场的人都能有幸魂归故里安然入土,但是日渐增多的十字架已经构成了让人心寒的死亡树林。
当费利娅将车拖到墓地时,已经耗尽体力,虚弱的瘫坐在了地面上。吃力的抓起铁铲,手指却没了筋骨般不听使唤,铲面狠狠砸在脚背上,却麻木的没有了感觉。
紧裹的床单被风吹开,像扑扇的翅膀蒙上她的脸,费利娅撕心裂肺的尖叫了一声,但随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远外有人正在用柴枝搭着火葬的台子,费利娅知道有族人信奉的宗教里,死后不是直接埋葬,而是将尸体焚烧殆尽。
她走过去。
火燃了起来,红炽的火苗像狂欢舞蹈的兽,吞舔着柴薪中间的尸体,噼啪的爆裂声里夹杂着断续的吟唱。
站在费利娅身边的是位半精灵,双耳上挂着一串红宝石的坠饰,低着头,宛转的高等精灵语从薄唇间吐出,消逝在热风里。
“可以帮我埋葬……”鼓足勇气吐出口的话在看到半精灵转过来的一双眼睛时又半截咽回,半精灵形状优美的淡金色眉毛下蒙着窄条白纱,仍在缓缓的渗出血渍。
“对不起,帮不到你。”半精灵淡淡的说,转身拄着倚在一边的法杖离开,“也烧了吧。如果不想让动物糟蹋的话。”
“动……动物?”费利娅惊讶的喘气,食物短缺已经有段日子,城里的猫狗,甚至连老鼠都已经全数消失了。
“动物也有两足的。”半精灵若有所思的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后沉默的没入晨曦薄雾里。
“对不起,对不起……”费利娅实在抱不起法师的尸体,只好一边不停的喃喃道歉着一边顺着草地将尸体一路拖向火葬堆。
鞋子被火边的红炭烫出了洞,脚踝烧灼的刺痛,弯腰时一绺打着卷的长发碰到了窜起的火苗,吱啦乍响在一股焦臭中蜷曲成灰。
尸体被推入火堆中时,床单忽的散开,一阵风起,像绝望的鸟带着未熄的火焰飚卷入空,灰烬扑面,肺里连一丝空气也吸不进来,满呛的全是带着焦臭的细小灰烬,她捂着嘴踉踉跄跄的跑离火堆,跪倒在湿滑的草地上不停的呛咳。蒙胧的视线里,法师的尸体似乎是受到了火焰的高热,竟在不停的抽搐着。
好像还活着一样!
不~~!!!!!
不!!!!!!!!
不!!!!!!!!!!!!!!
她觉的自己是在撕裂了喉咙的大喊,实际发出的却只有细微到几乎听不清的呜咽,不停的吸气,惊恐的发现空气里缭绕的除了方才的焦臭,又添进了更加奇特的……似乎香气。
法师的半截手臂没有被火烧到,突兀的横在黑灰斑驳的草地上,费利娅近乎是爬行的过去,不顾染上一身混和了露水的灰泥,一边哭着一边抖着手想把那半截小臂推进火焰里。
人的手臂单独离开了肢体时,视觉上无比的古怪且诡异,那本失去了体温的僵冷手指在火焰的烘烤下竟然变得柔软且温暖,在费利娅伸出手时鬼使神差的合拢,攥住了她的手掌……
惨叫声撕破笼罩的墓园晨雾,费利娅拼命的甩手,不顾飞起的火星与灰尘扑上脸,烧灼出刺疼不已的红色伤痕。
连滚带爬的远远离开火葬柴堆,趴在地上的她惊魂稍定的发现那截断手也被带了出来,落在自己脸边。
从前天起就只靠喝水维持的她一顿折腾到现在已经完全筋疲力尽,虚脱的连呼吸都快变成了负担。腹中的肠胃隔着衣服都感觉到扭挤与蠕动,像是变成了吸力巨大的空洞要把整个人吸进去化为乌有。疼痛与虚空。意识涣散。全身瘫软。明明是睁着眼睛,视野还是一片漆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不想死啊……费利娅无声的哭泣。救救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
她的视线落到脸边的半截断臂上,全身不停的微微抽搐着。
“动物,也是有两足的。………”……………
不可以!!不可以!
我不想死……不想死……
不可以!
食物……不想死……!!
食物!!
第一口烫伤了嘴角唇舌,猛烈的烧灼顺着咽喉向下漫延像是吞下烧红的千根针;第二口感觉不到疼……
口中咀嚼的是久违的实实在在食物,半熟肉的味道,热热的血的腥咸,腥腻油脂顺着嘴角滴在衣服上,柔韧的脆骨在齿间喀喀嚓嚓的粉碎,凌乱的长发粘在脸上,脏破衣裙上斑斑点点暗红浅黄的污渍。
费利娅趴在地上,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白亮光滑的一截手臂骨跌落在她眼前。
我……我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
费利娅挣扎着跪起身,翻肠倒胃的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空虚了太久了肠胃违背主人的意志。
但是……但是……
活着!
我想活着!!
淡黄的乱发覆盖上她瘦削去不再死样苍白的脸,费利娅深灰色的眸子渐渐平静了下来。
站直身子,扯平衣服,揪下青草细细的擦净双手后走向墓园中心的喷水池,扯掉长裙还算干净的衬里后在水中浸湿,映着水面迅速的擦干净脸。
在擦拭嘴角的油腻时,手已经不在发抖。
费利娅深深的呼吸,在这样一个被围困且缺粮的孤城里,这种事只是迟早罢了。
只是迟早罢了。
我想活下去!就算城破了,就算全都……我也要活到最后!
我一定要活下去!
援军仍然没有来,战争还在继续,死亡……也在继续。
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掩埋尸体,战死的人有些就在城外的战场成为食腐动物的食物,有些则是集体焚烧或是混和了大量的石灰后抛入墓园北侧的坑洞中胡乱洒上土罢了。
如果不是担心瘟疫漫延,也许这些事情都不会有人做了。
食物越来越少,费利娅所在的旅馆已经被军队征用作为士兵与法师养伤的地方,原有的住客死掉了大半,饿死的,自杀的,或是在试图逃离城时被城外的黑暗精灵与野蛮人所杀。
黑暗精灵的武器上都淬着毒,受伤的人往往是在高烧中沉沉昏睡,或是醒来康复,或是直到死亡。后者居多。
城里的空气中消不去的微微腐臭的气息,冷清的街道上早就不见了行人,走路是消耗体力的事情,如果没有守城的任务,大多数人都会一动不动的呆在家里。出去外面也找不到任何食物,野菜,蛇,老鼠,能食用的动植物已经在城市消失的干净彻底。
费利娅的养父母因为以前开着旅馆,初期食物上并不是很困难,不算费利娅的分儿的话,再坚持几个月估计也不成问题,但自从被征用后,地下室藏匿的存粮被翻了出来,两人就不行不也像城中的其他人一样,勒紧了肚皮咬紧了牙,一天一天的挪。
但是费利娅能活到现在,并且再也没有明显的消瘦,却令两人极度吃惊。对于这个十七岁的收养女孩,战前总是低头做着杂工,细瘦的手臂与大腿蓬乱的淡黄色头发平平无奇的长相,只有猫样的灰色眼睛偶尔闪跳过几许能称得上活泼的光芒。自从食物短缺后就飞快的瘦成一把骨头,走几步路都在喘上半天。最近一周,却在缓缓的恢复。不能不让两人吃惊。
费利娅站在厨房的角落里,唯一能看得出此处是厨房的也只有空空的锅灶与几把落了灰尘的刀具,不停的揉捏着手里的抹布。
“我没有……我没有偷粮食,真的没有。”
“我只是……”
“我……我只是找到……办法……”
“我……我……我我……”
为什么要骂我魔鬼?为什么要骂我妖怪?为什么……
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没有杀人,我只是想……
为什么对我举起刀?为什么那么看着我?
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
我没有伤害到谁,我没有!
我只是想……活下去啊…………
费利娅手里的剔骨刀的木制手柄已经让鲜血浸透,半凝固的血液粘滑稠腻的沾在手上,刀上。
机械的动着手,脸上已经没有前几日有眼泪,麻木的不以为意。
“吃饭吧。”
费利娅推开养母房间的门,低声的说。
“你父亲呢?”养母诧异的看着费利娅手上端的汤碗,奇特而浓郁的香气随着淡淡的热气弥散。
费利娅无声的把碗放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退出去,反倒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这是什么?你父亲呢?”
“是他。”
“是……父亲。”
“什么!!什……么!!”
“没什么……家里已经没有食物了,”费利娅捂着脸慢慢的说,“除了……这个。”
不吃,你会死。
吃了,也许会像死人一样的活吧?
但是……
费利娅抬起头,直直的看着养母没有满是极度惊恐与极度厌恶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这个……妖怪!魔鬼!!!!!!!!”
临街的窗外忽的传来不寻常喧嚣声,两人不约而同的伏在窗边。
养母碰到了她的肩膀,马上像是要抖掉极端不洁的东西般晃动身体远远避开,费利娅站在窗前,向外探头。
空寂街道上,几个人正在殴打着二个衣着褴嵝的乞丐。
“我亲眼看到他们扒出新下葬的尸体,并且割开吃掉了!!!!!!!!”一个尖厉的嗓音如钢丝线般刺穿所有人的耳膜。
不只我一个……我知道,是迟早的事情……
费利娅回头看看母亲,麻木的笑笑。
“吃饭吧。”
但是母亲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的痕迹,只有临死前惊惧厌恶的表情永远的凝固。
“呵……”费利娅缓缓的捧起碗,脸上的表情已经分不出是哭还是笑,“不吃人,也不想被人吃的话,现在死掉,反倒是最幸福的……”
乞丐的尸体就倒在街上,围观的人们迟迟没有散去。
第二天天亮时,街上的尸体不见了。
除了几滩淡淡的血迹。
几天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公开,城里在半天之间已经变做食人的地狱。
开始,还是偷偷的,到了后来,已经可以看到某些眼容枯槁却目光狠厉疯狂的人在大街上斩杀同类,然后分食。
士兵已经为守城费尽了所有的力气,而且就算是士兵也已经没有了足够的粮食来维持体力,他们能做的,也只是继续的守卫这一座地狱样的城池,等待援军,或是等待死亡。
费利娅仍然活着。
她活到了最后。
援军到来后,白石慢慢的恢复了原气,所有活下来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将那段日子深的不能再深的理藏,盼着越早成为历史越好。
幸存的人里时常有人发疯,很长一段时间里,城中的墓地经常有梦游的人幽灵般飘荡。
有人自杀,更多的人选择的是远远的离开这座刻恶梦的城池。
费利娅留在了下来,她继续经营着旅馆。偶尔会在梦里醒过来,然后无眠。
但是一切毕竟已经成为了过去。
她活着。
仅此而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