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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   昆仑山处西域之地,《山海经-海内西经》所谓:“帝之下都,昆仑之墟,方八百里,高万仞。”山中向来苦寒,方当入秋,便已百草肃杀。这日铅云低压,眼看要下起雪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独自站在一处高崖之上,望着崖下黑沉沉的深谷。良久良久,寒风扑面,利若刀割,他却浑然不觉。
      只听山道上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叫唤:“思平,思平!”叫声渐渐移近,忽喇一声,从树丛里跃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口叫:“妈!”扑入那女子怀里。
      那女子嗔道:“思平,你怎么溜到这地方来了?不怕掉下崖去!”那男孩笑道:“我才不怕呢。我等看下雪。”那女子道:“下雪还没见过么,有什么好看?你爹叫你在厅上见客,你却溜出来玩儿,真不象话。快回去罢,你爹可要生气了。”
      那男孩似乎对父亲颇为畏惧,但母亲便在身边,又免不得撒起娇来,扭着身子道:“我才不回去哩,厅上那几个客人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不爱瞧他们去。”那女子嗔道:“你怎知你爹不喜欢?小孩子就会多嘴。现下客人早告辞了,你还不回去?仔细你爹骂你!”
      那男孩嘴角向崖边少年的背影一撇,说道:“大哥也没回去,爹要骂不先骂他?妈,你光会叫我,有本事把他叫回家,我再听话也不迟。”那女子眉心一蹙,低声道:“你跟他比作甚?也不向好人学学。”
      那少年嘴角边微微掠过一丝冷笑,暗道:“思平弟弟自是你们心上的肉,我萧剑平呢,哼,算得了什么?”
      耳听萧思平母子说笑之声渐远,打了个寒噤,才觉得彻骨生凉,于是回转身来,也向来路走去。
      从一片高坡下去,转过松柏林,远远看见大厅之中灯烛生明。一个女孩子快步自厅内奔出来,一见萧剑平,忙即住足,笑道:“大哥,你上哪儿去啦?大家等着你吃晚饭呢。”萧剑平冷笑道:“难为大家记得我!”
      那女孩萧和香闻言一怔,问道:“大哥,你说什么?”萧剑平道:“我几时说什么来着?这家里又几时有我说什么的份儿来着?”
      萧和香心性活泼,心无杂念,受了他一句顶撞,却是不以为意,笑道:“我才不管你说什么呢。大哥,你猜猜看,今儿有客人来,爹却没留他们用饭,这是为什么?”萧剑平哼了一声,道:“这还用说?大不了是人家不讨他欢喜罢了。”萧和香笑出声来,道:“你真说准了,那几个客人才讨厌哩,跟爹吹胡子瞪眼睛的吵得好厉害!二哥说,爹今天可气得不轻,你要小心了。”萧剑平道:“为什么单要我小心?他有气就该出在我头上不成?”
      萧和香听他口气不对,眨了眨眼,安慰道:“二哥刚才还对我说呢,今天有客人,爹只叫他出去见客,偏不叫你,你肯定又要气坏了。其实我说你也不用气啊,爹从来都没理过我的,我就不觉得怎么样。”
      萧剑平眼圈一红,冷笑道:“我怎么能和你们比,又怎么敢要他理会我?我……我……我反正没有亲娘!”转头就向厅中奔去。萧和香愕然道:“又怎么啦?说得好好的就生气。”
      萧剑平一头冲进厅里,砰的一声,撞在一人身上。只听那人斥道:“疯跑什么?”正是父亲萧鹤的声音。萧剑平一惊之下,连退了两步,冲口道:“没什么!”萧鹤皱起眉头,道:“整日疯疯颠颠,平日里怎么学规矩的?”
      萧思平在侧道:“他从来都是疯疯颠颠的,谁知道中了什么邪。阿和,你跟他说话可小心些,别惹上他脾气来。”萧和香正从门外进来,闻言又是一愕,道:“小心什么?”萧剑平冷冷的道:“你聋了么?没听见你二哥叫你小心我?”
      萧和香睁着一双明净澄澈的眼睛,望望大哥又望望二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萧鹤今日心绪烦乱之极,哪有心思理会儿女争闹,皱眉喝道:“都吵什么?叫你们吃饭是来吵嘴的不成?”萧剑平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冲口而出:“当然又是我不好了,什么事都怪我!”说着掉头便走。萧和香奇道:“大哥,你干什么去?不吃饭啦?”萧剑平道:“我头痛,吃不下!”萧思平撇了撇嘴,低声道:“架子倒大!”
      萧和香道:“大哥,你好好的怎么就头痛起来?定是在无声崖上被风吹着了。你快去躺躺,吃过饭我看你去。”萧剑平道:“这么好心?我当不起。”萧思平、萧和香之母钟素晴道:“和香,你今晚不做功课么?仔细明儿赵先生考你们书。”萧和香啊了一声,忙道:“我都忘了!大哥,我不去看你了,我要温书呢。”萧剑平道:“好笑,你来不来跟我有什么干系?”说着便走了。
      他说得虽轻描淡写,但当真一个人躺在自己独居的小屋之中,这份冷清却又怎生消受?只盼萧和香当真来一下,哪怕只是来说一句话,也胜过孤零零的一人独处。可是等了良久良久,屋外各处隐隐语声不绝,却始终没有人到他这里来。
      躺了半晌,眼见桌上蜡烛堪堪点到尽头,烛泪滴滴垂下,凝在烛台之上。他翻身坐起,伏在桌上,只听得窗外风拂竹梢,沙沙作响。凄凉之意,和着风声一齐涌上心来。
      他缓缓站起身来,一回头,只见残烛火光扑扑跳动,把自己的影子印在墙上,瘦瘦小小,充满了孤栖之意。独个儿站在烛下,想着自幼无人怜爱,仿佛天地间的愁苦全集于一身,胸中满是悲郁不平之气,直欲放声一哭。
      也不知站了多久,忽听窗纸上有微物触碰,发出沙沙声响。前厅萧思平的声音大叫起来:“下雪啦,下雪啦!”萧鹤的声音斥道:“没见过下雪?大惊小怪的!”却听不见萧思平说话。过了一阵,只听萧和香和他的嬉闹之声在空地上传了过来,敢情兄妹俩早跑出去玩了。
      萧剑平心中也是一喜,他虽然自怜自伤,满腔悲怨,毕竟是小孩子心性,童心未泯,听得下雪,却也欢喜,拉开房门,也不理会片片雪花正自飞进,举步便跑了出去。
      在门外竹林中走过一条小径,忍不住伸手去接飞来的雪花,眼瞧轻柔的雪花一瓣瓣落在掌心里,化水而没,一霎时间,心头竟是说不出的惊喜,只想纵声大叫:“下雪啦,下雪啦!”
      站在竹林的空地之上,侧头瞧着漫天的飞雪。忽然之间,心中的欣喜渐渐淡了,又是一阵萧索袭上心来。他在想:“下雪了,思平弟弟跟和香妹妹都有人陪着玩,我却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这里。”
      他年纪尚幼,人世间的事还未能真正领会,却也感到了这一阵无边无际的寂寞,犹似身畔无边无际的黑暗一样,紧紧攫住了整颗心灵。孩子家的痛苦自然不及大人的深切沉重,对孤独却更要难耐的多。但这一份难以忍受的凄凉涌上心来之时,任你哭闹也罢,发怒也罢,总是不能驱之而去,除了忍耐,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呆了半晌,一侧头间,忽然看到身畔不远处一块大石上坐着一人,雪花落在发间衣上,积了薄薄一层,那人却也不加拂拭,就只一动不动的抱膝而坐,俨然一尊石像。萧剑平正当孤苦之时,对这孤零零的人影自然便生同病之怜,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柔声道:“你是谁啊,为什么也一个人在这里?”
      那人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萧剑平心中陡地一阵温暖,只见这人却是个老妇,一张脸既黄且肿,满是皱纹,木然全无表情。但目光一扫之间,眼波却是灵活之极,黑夜中有如明星一闪,竟不似是生在这张呆滞的面孔之上。萧剑平又问:“喂,你是我家的人么?我怎么好象没见过你?”
      那老妇呆呆望着他口唇开阖,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却摇了摇头,指指自己口唇又指指自己耳朵,打个手势,咧嘴一笑。萧剑平见她这一笑更是难看无比,可丑陋中所含温柔爱抚之意,却教他心口一阵发热,冲口道:“啊,原来你是哑巴,也……也听不见!”心中不觉一阵黯然,叹道:“哑婆婆,你这般好的人,为什么却偏偏又是聋子又是哑巴呢?老天爷真是不公平。不过……要是你听得见,会说话,说不定也会象大家一样不理我,瞧我不起。”
      那婆婆仍是神色木然,目光中却露出了柔和的怜惜之意,似乎在说:“你是个好孩子,我怎么会瞧你不起?”萧剑平从来没有看到过这般温和关切的神色,胸口只是一热,憋了半天的委屈蓦地里全涌上心来,忍不住在她身旁坐下,放声大哭。那婆婆握住他手,却也无法出言相慰,只是侧头凝望,伸手轻抚他背心。萧剑平自幼无母,家中从未有人如此爱抚过自己,不由得将头藏在她怀里,更加呜咽不休。在这个陌生的老妇怀里,竟似到了自己从未谋面的生母怀抱中一般,说不出的亲切温暖。
      他哭了一会,心中愁闷略减,抬起头来,望着那老妇毫无表情的丑脸,叫道:“婆婆,婆婆。”叫了两声,想到这聋哑婆婆不能听见,又是一阵难受,说道:“哑婆婆,你要是会说话多好,咱们就可以谈谈心。这世上……这世上真没有你这样待我好的,别的人都嫌我烦,嫌我怪。我……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那婆婆呆呆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爱怜的神色。
      萧剑平握住她的手,道:“哑婆婆,你虽然听不见我的话,我却要和你说说。从来也没有人爱听我说话,我……我闷得紧。我知道你听不见我说话的,所以我才会说给你听,你不会嫌我烦的,对不对?有的时候,我自己也觉得我真是烦人呢。哑婆婆,我叫萧剑平,从小就没有妈妈,大家都看不起我,谁也不来理会我,孤零零的真可怜,你说是不是?”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明知那老妇不会回答,又道:“哑婆婆,我真难受,从小到大,没一个人爱我,连肯听我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我要是有个妈妈就好啦,可是我连妈妈是谁都不知道。爹爹是不肯说的,哼,他……他娶了别人,又生了弟弟妹妹,才不会惦念着我的妈妈呢。我……我……要是他不是我爹爹,我就要瞧他不起。哑婆婆,你说他这样对得住我的妈妈么?”那老妇手掌微微一颤。
      萧剑平道:“哑婆婆,下雪了,你看见么?天这么冷,你的手都冻冰凉了,为什么要一个人坐在外面呢?你心里肯定也有什么心事,可惜不能讲给我听。唉,我就是没有妈妈,爹爹也不喜欢我,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就象今天家里来了客人,好象说是我们的师叔伯们,本来应该让我出去拜见他们的,他偏不叫我,只叫了思平弟弟去,他心里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是不是?我要是有个亲生的妈妈在世,他肯定就不会这样待我了。不过……不过他向来不喜欢我的。他最狠心了,妈妈才死,他立刻就娶了旁人,从来也不想念她,从来提也不提。我生下来没多久,妈妈就死了,我……我从来也没见过她一面。可是我老在心里想,妈妈一定世上最美丽、最善良的人,要是她还活着,一定会特别关心我、爱护我,就象你一样。”
      他侧头看着风中飞舞的白雪,出了一会神,低声道:“我不知道妈妈葬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她生前的模样,做过的事情。小时候,我有一回问爹爹,我妈妈是谁?他却突然发起怒来,叫我滚开,以后我再也不问了。他……他还让我喊钟阿姨妈妈,可是我从有知觉的时候,就知道钟阿姨不是我的亲娘,全家没一人不知道,他何苦还要哄我?假如他们从小瞒着我,说不定我还能稀里糊涂认了钟阿姨作妈妈……只是钟阿姨虽然从不曾待我坏过,她却终究不是我的亲生的妈妈,无论如何也不会象亲妈妈一样爱我怜我。她只是待我很客气,我虽然是个小孩子,却也懂了。”
      这时又有两片雪花飘落下来,被风一吹,直钻进萧剑平的脖子里去。他禁不住缩了缩头。那婆婆伸出手,轻轻搂住他的肩头,靠向自己的怀里。萧剑平心头身上,都仿佛一股暖流流过。抬起头来,只见她眼睛里有了股朦朦胧胧的雾气。
      萧剑平低声道:“钟阿姨一向待我很客气,也很生分。她从来没有打过我骂过我,甚至对我板起脸来,可是也从来不会疼我爱我。我有时看见她训思平弟弟、和香妹妹,心里反而羡慕得很。他们到底还有一个亲娘来管,我却连妈妈的骂都挨不上。”
      那婆婆转过了头,目光下垂,望着地面。萧剑平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只是这声音极轻极轻,相隔了一点,却也听不清楚,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叹气。
      忽然一阵北风吹来,飞雪顿时下得紧了。萧剑平见那婆婆衣衫单薄,心下觉得好生不忍,道:“哑婆婆,你一定冷,咱们回屋子去吧。”他知道那婆婆不会说话,于是也不管她明白了没有,拉着她手就往自己屋中走去。
      刚出竹林,便见萧和香拿着一只铁铲,嘻嘻哈哈的直跑过来,见面便叫:“大哥,我到处找你不着,快来堆雪人啊!”一眼看见那婆婆,咦了一声,道:“你怎么跟个聋老婆子在一起?”萧剑平道:“关你什么事?”
      那婆婆也看见了萧和香,轻轻挣脱了萧剑平的手,打了个手势,意说她自己回去,转身默默走开。萧剑平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既是温暖,又觉凄凉,问萧和香道:“你认识她么?知道她姓什么?”萧和香摇头道:“我可不知道。这聋老婆子大概是才来的吧,又聋又哑,脾气又怪,谁也不睬她的。你却和她在一起干什么?”萧剑平道:“我高兴,你管得着么?总好过和你们在一起便成!”
      萧和香被他劈头一句抢白,愣了一愣,望着他径自回房,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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