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旧事》朗白

2、龃龉

　　在世人眼中，风火神龙郭岩和他身旁的金银魔手尹放，是丐帮中最让武林中人敬畏的组合之一。然而外人却罕少知晓，这看似亲密无间的两人内地里却颇多龃龉，即便在丐帮内部，这也是秘而不宣的事实。

　　不过还是有人知晓的，比如看着两人一同长大的丐帮长老蒋方文。每每醉酒，蒋方文就爱拎着从前的那些旧事秘闻念叨，比如郭岩幼时学武的累累败绩，比如尹放令人瞠目结舌的护妹情节，对了，就连两人唯一一次大打出手的冲突也尽在此中。

　　印象里，那一天黄昏尹放拎了酒出门，淡淡的眼神中敛藏着绵密的杀意。蒋方文眉心一跳，倒不是为那杀气，而是为尹放手中拎的那壶酒。

　　丐帮的酒很多，有的用来醉人，大醉之后酣畅淋漓世事不觉；有的用来醉心，醉生梦死解千愁。然而还有一种酒，是用来杀人。

　　说杀人不尽然，丐帮武学以拳脚见长，譬如名动武林的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棒法，其中多以酒水辅助，连有醉拳及自身回护，招式至刚至猛又灵动多变，谈笑中降龙伏虎，尽显风姿。

　　而尹放拎走的那一壶酒，恰恰是杀人的酒。

　　蒋方文并不知道尹放会为谁动用这一壶酒，但是可以猜。

　　昨夜在龙首山下，隐隐约约看到尹小荷那丫头在树林里独自落泪，没一会儿便被老夫人劝回去了。说起儿女情长那些细碎的心思，蒋方文自然经历过，所以面对此景，也只有道一声遗憾——新任帮主郭岩英气勃勃一表人才，引无数少女尽思怀，就连尹放的宝贝妹妹尹小荷也不例外。然而天意弄人，郭岩数年在外修行，再回来时非但找到了情爱归属，还带回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坦言这是自己的女儿。可怜尹小荷为郭岩守身等待多年，最终一腔爱意只成怅然，还偏偏……

　　“——偏偏你移情别恋就罢，你与那个女人素未谋面，不过一夜露水情缘，到现在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却要抵去小荷与你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光阴！？”

　　尹放恨红了眼，大声吼道。

　　郭岩的脸上有一瞬的青白，但很快严肃沉声：“尹师弟你醉了！我与那姑娘……虽只一面之缘，但那短暂的一晚却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而小荷，自始至终我只把她当做亲妹看待，细心呵护，从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所以并无移恋别情之说。”

　　郭岩稳稳沉吟，声音更加坚定：“何况我郭岩顶天立地，既有那一夜的缘分，我这辈子便认准了她，只认她，无论她是什么身份，她都将是我郭岩此生唯一的妻子。”

　　尹放歪头笑了，笑的几近古怪，手指却捏的咯吱作响。“郭帮主，拿别人的痛苦来成全自己的情义，你当然可以一辈子都如此大义凛然。反正我妹妹哭的时候，你不会心疼，你把你和那女人生的野种丢给我妹妹抚养的时候，你也看不到她的伤心落泪！”

　　郭岩的目光因那句“野种”而陡然一亮，但是身体却没有躲开接下来迎面而来的金拳。

　　尹放这一击用了十成十的力量，郭岩只是微微侧开要害，力道狠狠透体而过。饶是郭岩武功盖世，也抵不住金银魔手的全力一击，整个人倒退着撞到树上，呕出一大滩鲜血。

　　血红太过刺目，尹放愤恨的眼神晃了晃，裂出一道清明的缝隙。

　　郭岩抹一把嘴上的血，蹒跚的扶住树：“咳咳，这一拳，是我该受……是我没有考虑到小荷……的心情。”然而下一刻，郭岩目光明亮，相同的战意跃上脸庞：“但是如果你再出言侮辱我的妻儿，我也不会再坐以待毙，手下留情！”

　　同样的心思，同样的战意，同样不肯让步的两个人。

　　尹放并不出言反驳，默默解下覆手的绷带，露出金银双绝掌最原本的模样。然而下一秒，他迅速点下自己左手几处大脉，封去银掌的所有行动。

　　在郭岩惊愕的目光里，尹放坦然用单手摆出武斗的架势，不多占半分优势。

　　“帮主，在开战之前，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知道我自小身世优越，又是家中长子，周围人从来对我都宠溺有加，就连我远在东海的祖父也对我颇为看重，意图为我谋争东海霸主。”

　　郭岩暗暗心惊尹放的坦言，嘴上却不动声色的聆听，同时运功调息。

　　“父亲母亲，都对我照顾颇多，你看就连这双手——铸剑山庄柳五爷所锻造的世上独一无二的这双手，也是属于我的。”尹放的语调单薄又低沉，原本该是骄傲炫耀的话语，也因为这样的语气而覆上了一层不同的情愫与感悟。“所有人都对我很好，而我也把这些当做理所当然，直到我遇到一个人———呵呵，并不是只有帮主你才会遇到一见钟情的姑娘，我也有过。”

　　“她同样是名门出身的弟子，清高又优秀，我这辈子第一次放下身段想去与一人相交，结果却是惨败。后来我不甘心，守在她身边为她做尽一切，终于在我生辰那天，她亲自为我下了一碗面，我当时高兴的欣喜若狂。”

　　“可是令人失望的是，那碗面很普通，莫说比拟母亲和蒋长老，就连当时刚会下厨的小荷也比她强上许多。我苦苦追逐了那么久的东西，竟然是这样平凡的虚物。后来她对我说，她就是这样的普通人，是我一厢情愿把她期待的太高，一厢情愿的认为她会是个可以比拟青天朗月的传奇人物。”

　　“吃完那碗面后，我突然很想回家，想再尝尝母亲的手艺，哪怕是吃吃小荷烤糊的烙饼。为了追逐那样遥远又缥缈的一个人，我居然抛弃了自己原本拥有的宝贵亲情。”

　　尹放一席话说完，郭岩亦有所感悟，双目炯炯，默默不答。

　　“帮主，大师兄……我只是想告诉你，与其对那虚幻的惊鸿一瞥念念不忘，不如多怜眼前人。我敬你豁达豪迈，坦荡一生，你注定会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所以扪心自问，你郭岩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当真只是山洞一夜的儿女情长吗？”

　　呼啸长风掠过浩淼洞庭，带来些微驰骋的快意。

　　江湖，武林，厮杀，争斗。

　　他曾在夏雨滂沱中挥霍双掌，他曾在广阔大地上肆意奔驰，他也曾在浩瀚海潮中执意前行。最后掌控于手的，是无与伦比的信念，无可超越的武功，以及无限憧憬的未来。

　　结义厅一呼百应的豪情，战场上肝胆相照的血泪，杏子林中拼酒相交的欢乐。天下之大，生命之贵，还有那么多世情百态未尝体会，他又怎甘心就这样偏安一隅。

　　心思转过，郭岩蓦地仰头大笑，如同宣泄着淋漓快意。

　　尹放被他这笑声一愣，静等对方回答。

　　“你说的对，说的对……”郭岩终于挺胸直立，回应尹放的邀战，“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加入丐帮，结识你们这些兄弟。尹师弟，能认识你，是我郭岩一辈子的幸运！”

　　孤单的掌，怀伤的人，再无迷茫的碰撞在一起。

　　尹放很清楚自己今天的所为并不能讨回什么，但是他只想不停的出掌，用一拳拳挥霍淋漓的气劲发泄愤怒与不甘。郭岩也不知道自己能弥补些什么，人生在世终有缺憾，而下也只有一招招不留情的劲势，才可替他傲问苍天。

　　洞庭波澜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