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还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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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魂
（一）
“丫头，你疯了么？”
看了看在眼前晃了许久的戏票，白玉堂斜了眼丁月华，冷冷说道。
“小五哥，难得人家这么好心拿赠票给你，你就这么待看我？”丁月华一脸“悲愤”地说了，末了自己撑不住先笑出声来，将戏票往他手里一塞，“去吧去吧，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散什么心，我心情好的很。”
“哦——？”极怀疑的目光就这么扭着投过来。
貌似某人自从那个人离开了之后就再不知道“心情好”这三字怎么写的，此刻说这话，不是赌气又是什么呢。
不与闹别扭的人一般计较了，丁大小姐拿出大人有大量的冷静，换了个说话方式，“小五哥你是不是怕去了那里听不懂在唱些什么？别担心么，这年头戏院里都有字幕啊。”
“切，我会听不懂？！丁月华我告诉你……”
以下省略义愤填膺的驳斥加自吹自擂若干。
然后，一时意气加上死要面子，后果就是开演的当夜，白玉堂在戏院的门口看着那巨幅海报发愣。
《牡丹亭》么？一连三天的连台本戏，三天，竟然要看这么久？
对于白玉堂来说，用三个晚上的时间去看完一场戏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是如今悔也悔不得了，谁叫他之前义愤填膺的太过，一时冲动答应丁月华每日回去讲戏给她听——以表明他白少要理解这么些个“艺术”是轻而易举的事。
要不是太骄傲，也不会着了道，如今，只好乖乖地进去了。
进了戏院的大厅，很是有些意外地发现来看戏的人还真是不少，更意外的来的都是些年轻人——要知如今这世道，城市里头生活节奏快的恨不得人人在脚下装上几个轮子才罢休，竟也有这么多人来这里耗这水磨功夫。
想来，正是因为这悠闲已经是千金难寻了，所以才有这么多人趋之若骛。
换个方式赶时髦罢了。
脑子里的念头多的乱糟糟的，目光也就无意识的在人群里四处转悠，突然眼前闪过个熟悉至极的身影，一时愣了，不敢相信的揉揉眼，再凝神看过去时，除了陌生人，什么也没看到。
没出息的，都出现幻觉了么？白玉堂狠狠地暗骂自己，又隐隐有些悲哀来。
为什么，都好几年的功夫过去，还是不能若无其事？
（二）
虽然要上演三天之久，但《牡丹亭》的故事其实简单的很，借用一家报纸上极其精辟的说法，就是说一个女孩子怀春做了个梦，梦见与自己的心上人相爱的情形，就此五迷三道魂不守舍的结果死了，死了之后却又和心上人相逢，末了死而复生从坟里头出来再接着爱。
不过是这么个故事而已。
所以虽然台上的那个花旦是“风流袅娜十分娇”，每一句词也是声情并茂回肠荡气，灯光舞美什么的更是力求美伦美奂的，可是这些对于白玉堂这个急性子的人来说，都不是足够挽留他在座位上的理由。
看看左右两边的人个个瞪着眼看电子屏幕上的字，他忍不住心想这样看戏有什么意思。
再仔细看看，才发现来的人多半是配好了对的，手挽手，勾肩搭背，小女子们多作小鸟依人状靠在身边的男士身上。
重点不在看戏上，而在自我代入上。
只是他孤家寡人的，又去代入谁好呢？
不想看下去不想听下去也不想睡觉，所以白玉堂决定出去走走，说了三四声对不起后终于走出“重围”，接着便心情大好地往安全出口那边去了。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台上，杜丽娘惊惊咋咋又优雅无比地发了这一声惊叹，惹的他忍不住回过头去再看了一眼。
今日听到此处，才觉得略有些意思了。
这么想着，突然目光被舞台边上某个身影牵动了去，只是转瞬的功夫，那人就不见了。
不见就不见罢，只要能确定这次不是幻觉就行了。
他跑出安全门去，门在身后很大声的关上了。
（三）
戏院里也不是到处都灯火通明，至少白玉堂现在走的这条长廊就不是。
每隔五六米才有盏暗暗的壁灯，这般的照明条件下他更加看不清前头那个人的样子。不过即使只看背影，也觉得是刚才在舞台边上看到的那个人。
还有这个背影，实在是很像……
脑海里又浮现起数年前机场通道里的情景，狠狠甩了甩头，他又加快了步子想早些赶上前面那个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论他走快走慢，两人间的距离始终是那么点，而这长廊也好像无穷无尽似的，远处暗暗的看不到头。
连汗都赶出来了，白玉堂很不耐地扯了扯衬衫的领子，想起天气预报似乎在很多天以前便说立秋了，立秋立秋，当是立刻入秋季的意思，怎么还这么热。
干脆停下了脚步，“喂，你站住。”
有些嘶哑的声音，带着很深的不悦感觉。
前面那人竟然就真停了脚步，倒叫他愣了愣。旋即那人转过身来，“叫我么？”
俊朗容颜，在昏昏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不是他，不是那人。
白玉堂很是失望，“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他道了声歉，随即开始细细打量起这人来，这才发觉有些奇怪。
呃，长袍腰带，一身古装的样子，若是在外面，一定会认成从那个古装剧组跑出来的——恩，是今天的演员么？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耽误了人家上场，“对不起，耽误你时间了？”
“没有。”那人笑了笑，“我也正随便转悠。”
那笑容叫白玉堂愣了愣，“真像。”他脱口而出。
“啊？”
“你笑起来，和我的一个朋友很像。”
“是么？”那人缓缓向他这边走过来，“你也与我的一个朋友有些相似的。”
这般巧么？白玉堂挑了挑眉，待要说些什么，那人却还自顾自地说着，“我这次，就是去见他……很久未曾相见了。”
很久未曾相见，因此眼中才有这眷恋模样么？
白玉堂突然很想知道，自己想起那个人时，是不是眼中，也有一般样的寂寥。
（四）
“小五哥，你到底有没有去听？这次演出明明这一折给删了啊。”丁月华听着他说，很是狐疑地斜过眼来。
啊？删了么？果然网上找到的是古早时的剧目。
“真是的，是不是睡着了？你要真不想看就把票还我。”
“你前头都落下了，光看后面的有什么意思？还有，”白玉堂似笑非笑看着她，“你这么两手叉腰，很像泼妇，月华。”
“白玉堂！”
丁月华露出十分气恼的样子，但转眼又笑起来，“我说小五哥，你去了也是睡觉，做什么不让我去？是不是在那里遇见什么人了？舍不得不去了？”
这丫头其实什么都很好，就是精明的过份，这年头最不缺的精明的女生，再这么下去，看来嫁娶有严重的问题，白玉堂摇着头这么想。
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懒的和你说，我走了。”
转身出门，装作没看见丁月华在后面做鬼脸的样子。
到了戏院，已经晚点了，和检票的磨了些会儿，才给放行。
只不过是第二天，人却少了不少，不象昨天满员的样子。他坐的那一排，只坐了十来个人，看上去很有点空荡荡的感觉。
也因此，一眼就看到昨天的那个人坐在自己位子的旁边。
还是那身装束，在衬衫西裤的对比下显的更奇怪，不过本来人就坐的稀疏，来的又都是情侣，没人往他那边投去什么侧目。
这么敬业么，随时准备上场啊？这么想着，笑着在那人身边坐下，“真巧。”白玉堂觉得自己说这话的口气好像是个搭讪的。
那人却没说话，依旧凝神看着台上。
台上，杜丽娘的魂魄已寻见了柳梦梅，春风数度，只是已经惊动了旁人，丽娘少不得要向心上人表露身份，却不知恋人是否为人鬼殊途而断了恩情，是好是歹，权在这夜表白。
“你真的喜欢看这个？”白玉堂有些不解地问。
“以前也在勾栏听过几回曲子，只是未曾听过这样的。”
啊？勾栏？
白玉堂忍不住又打量了这人一遍，究竟是哪里人？怎么说话这么古怪？
“我说你……你是戏里头哪个角色？”
听了他的问题，那人转过头来，先是惊讶，后是好笑，“你以为呢？”
“跑龙套的么？”
忍俊不禁地笑了，“不是。”
“我还以为你是剧团的人，原来不是，难得现在还真有人喜欢这玩艺了。”一手托着下巴，白玉堂看着台上两人唱的正缠绵，忍不住说出自己的感受，“太腻，还是看动作片好。”
总是缠绕着不放，难免勒伤了自己。
空气好像沉默了下来，转过头发现那人正看着自己。
“兄台可见过真正的血光么？”
又是一句奇怪的问话了。
（五）
血光的确不是那么好见的。
想他身为家里的老幺，又是作的软件测试这一极低风险的职业，仔细想来，最近一次看到血是上个月体检时用针管抽的——怎么看也够不上“血光”的级别。
“难道你见过？”白玉堂没好气地说道。
那人笑了笑，“见过，还见过不少……”
“哦？”他心想这人难道是从精神病院偷跑出来的？“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
“印象深刻？”那人微微皱了皱眉，旋即又舒展开来，“那就是那一次了……我看着他们把画影送回来，整个给染成了红色，要知道那穗子本是雪白的，和他穿的衣服一样……”
那人突然停下不说了。
就算他白玉堂真的像丁月华诬蔑的那样少根筋，此时也该觉出不对了，更何况他本是个玲珑的人，“抱歉，提起不好的事了。”虽然不知道那个“他”是谁，但看这人露出这黯然的样子，想来对他也意义非凡。
“不妨事，”那人笑了笑，“我明日便要去见他了。”
“哦。”看他之前那严重的样子，还以为他那朋友已经一命呜呼了。“那你还有心情在这里看戏？”要是换了他，很不得肋生双翼地过去了。
“不到明日，我也见不着他。”
明天，明天有什么特别的么？好像天气预报说明天是处暑节气，到这日暑气就该全消了——虽然他还是觉得热。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特别么？
“等了那么久，不差在这一天。”这话像是说给白玉堂听的，又像是自言自语。
“等了很久？”他听了，无意识地问，“多久？”
“应该……”那人想了想，“有千年了吧。”
千——年——？
“我们本约好了要在一起的，可他却先我去了，我只有等上这千年，再与他一起投胎转世……”
那人说着，好象在说近日的天气真是热。
“怕也，怕也！”台上，柳梦梅正作失惊受吓状，只为杜丽娘将自己是鬼一事告知。
叫得是戏中人，白玉堂自然没有叫，他不是柳梦梅，见个鬼就怎么怎么样了。他只是看了那个人一会儿，随即笑了出来，“原来你是个鬼么，怪不得穿这么多也不怕热。”
千年前么——那还真是个老鬼了。
“我说，你们那么多年没有见了，你现在要去见他，有什么感觉？”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就随口问出来了，他发誓，绝对没有其他的意思。
呃，应该是没有罢，并不是想知道，若与那个人相见时，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感觉？若你是问在下此刻的想法……”
“对，就是想法。”
“没什么想法。”
“啊？”白玉堂张口结舌。
那人微微笑了笑，眼眯了起来，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出淡淡的光，“我曾和他约定过，待所有的事了结，就与他永远在一起，无论哪里都好，再不分开，如今，我不过是去履行约定罢了，需要有什么想法。”
听说古人说话都简洁的很，看来是因为想法单纯所致。
“这样么，隔了这么久，你去找他，他还记得你？”
从来都是此心非彼心，别人的想法，又如何能把握的住？
好比他，就是吃了这亏。
那个家伙的心，白玉堂本自认已摸的透了，可自从他离开的那一天起，他便再没了对人心的把握。
“为何不记得？”
“千年了。”这理由绝对够充分，“你看他们……”他指向台上——
此刻已到了《回生》一折，那柳梦梅祭过了土地，为杜丽娘开棺，可丽娘睁了眼却不识得眼前人，“眳蒙觑，怕不是梅边柳边人数。”
“就他们还成了这样，何况你们千年没见面？”
那人却不答，只是暝起目来，静心听音。
台上，丽娘已认出她的柳边人，欢欢喜喜还魂归来
（六）
今天，应该是不会再见到那个人了。
街道大塞车，白玉堂在车上看向外面的街道，发现路边民宅门口，有不少人家在烧化什么东西。
“怎么今天烧纸的人这么多？”
“七月半嘛，”开车的师傅答道，“你们年轻人是不在意了，老一辈还是觉得要紧的。”
盂兰盆节啊，怪不得要今天才能见到面。
他恍然大悟昨天一整夜都没想通的问题。
到戏院时又是晚点了，因为今天也知道遇不到什么，所以也不坚持非要进场不可，反正月华那丫头也只想听个大概，于是就坐在大厅的长椅上，听着内场传来余韵。
这剧院十二年前落成的，整个外墙全用了水晶玻璃，虽岁月流逝，依然晶莹剔透，坐在长椅上向外望去，可以看到街上的行人。
白玉堂就这么看着，然后，竟看到了几年来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他回来了？！虽然身影只是一晃而过，但他却看的清楚了。
带着这个念头，他几乎是往大门那里冲了过去，吓的门卫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内场里，幽幽扰扰的声音正漫唱——
“情根一点是无生债……”
今天在街上烧纸的人实在是多，一路上，白玉堂已踢翻了不下五个火盆，招来了不少谩骂，只是他全都没听见，一心追着那个身影。
他回来了……
展昭，你这该死的，到底是回来了！
发狠地跑着，也不知跑过了多少十字路口，却突然失去了视野里的目标。
见鬼……
“展昭！”空无一人的街上，他干脆放声大喊。
“他不在这里。”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回过头，竟是在剧院里连着两日相逢的人。
“你……”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和自己一直思念着的那个人，实在是很像。
“别再找了，玉堂。”那人笑了笑，“先回去吧，等我去找你。”
话音未落，他狠狠地推开他——
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车头极强烈的灯光。
（七）
“小五哥，你倒是醒醒啊……”
丁月华的声音有气无力的，若是在平时，他定要好好嘲笑一番，只是此时，只觉得喉咙干燥的如同火烧，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意识一点点恢复，只觉得从头到脚，全身都痛。
究竟怎么了？
“展大哥，你说小五哥到底会不会醒啊？”
展大哥？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直到那温温凉凉的声音响起，才恢复正常，“你这么吵他，死人也有被你吵醒的那一天。”
“展大哥你这是不是在说我八婆？”
“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
“展大哥——”月华的哀号还是那般假假的，“展大哥，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沉默。
“不会吧，又要走吗？”
“我……不想让玉堂和卢先生他们为难……”
“可你知不知道你走了，小五哥有多为难？我可是亲眼看到的，你刚走的时候，他人憔悴的脸都凹了，就这样。”
很想看看月华这丫头又在怎么变着法丑化自己，可就是没有睁开眼的力气。
或者，没有睁开眼的勇气。
想见，又不敢见他，怕他又转身离去。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意义不明的嗫嚅。
“这么说是不走咯？小五哥，你听见了没有啊？”有人在猛摇自己的手，“你倒是醒醒啊，难道真的被撞成植物人了？”
“月华。”那温温凉凉的声音里顿时含了一丝恐惧。
“我胡说的，不过展大哥，别说我乌鸦嘴，要是小五哥真的醒不过来，你怎么办？”
这还不叫乌鸦嘴么？
又是一阵沉默，极力去捕捉空气里的异动，只恨不得自己有听风辨形的本事。
“唉……都是我不好，直接告诉他你会回来不就好了么，还安排你们俩在剧院什么什么‘偶然重遇’的……结果他一看到你就激动的连姓什么都忘记了，一个劲的追过去让车给撞了，小五哥，你要是不幸亡故可千万别来找我，心里挂念挂念我就行了。”
臭丫头，看我醒过来怎么修理你。
“月华，别胡说了。”那人的语气很无可奈何的，却也知道丁月华的话不过是在激将，“要是他不醒过来，我在这里陪他一辈子就是了。”
话音落了，白玉堂感到额头上传来凉凉的触感，带着薄茧的粗糙触感，却给他极安心的感受。
果然是他——展昭，他回来了。
于是他伸出手去，紧紧抓住了那只覆在自己额头上的手。
是你来寻我的，所以，别想我再会放开你。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还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