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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第七十五章 宏图(中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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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往事在军营一呆便是六七日,风风火火地将先前一直拖拉着未办的演武办了起来,自下而上,层层遴选,挑出的精锐另编一部操练,明里说是预备逐日节上与融东队伍合演,可暗里传言皆说入选者将来会直接编入新扩的止戈骑。方崇文惜财成癖,军中俸禄从不丰厚,论及声名响亮自然更是不及秋往事,季无恙暗中也已做了许多活动,因此大半将士皆摩拳擦掌地想入止戈骑,演武一起,便人人奋勇,争得热火朝天。唯有方崇文的几名心腹将领觉得不妥,只是碍着储后威势,不好阻挠,方崇文也未说什么,只着他们盯紧秋往事,留心将领安排。
虽说进展顺遂,秋往事却一天比一天烦躁,连在校阅台上观看演武也有些心不在焉,一结束便匆匆奔回帐中,先将桌上文书一封封抽出来扫过,又四处东翻西找。刘雏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探头探脑问道:“殿下,你每日翻来翻去的,究竟找什么,真不要我帮手?”
秋往事翻了一通,又回过头将文书拿来颠来倒去看过,显然仍未找到要寻之物,气得将文书狠狠往地上一摔,怒道:“搞什么鬼!”
刘雏忙过去捡起来,问道:“殿下是在等什么消息?可要我去打探打探?”
秋往事那日与李烬之闹翻,当时虽怒不可遏,回头细想却又觉有些蹊跷,可又摸不清他究竟是何用意,只得先索性离了城,打算远远瞧着他可有什么动作。正好在营里同将士混熟了,若有必要,也可调兵回去。谁知一等数日,城内却无半点动静,只从季无恙处得知李烬之搬去了城守府,他本人却没送来只言片语,没有解释,没有求和,便连句问候也没有,仿佛直当她不存在一般。至此她也着实动摇起来,裴节在地牢中已有七日,吉凶未卜,他此前能被从当门一路带到临川亦未逃脱,想必颇吃了些苦头,此时更不知如何,多等一日,便渺茫一分。
刘雏看她坐立不安,偏又只字不肯透露,忽地心思一动,问道:“殿下可是在等储君的信?”
秋往事没好气道:“谁等他信!”
刘雏道:“那日在城守府我瞧你气冲冲走了,后头跟出去的好像是储君,莫不是你们吵架了?”
秋往事越想越怒,“砰”一拍桌,恨恨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刘雏深以为然地飞快点头道:“我娘也这么说。”
秋往事踱了两步,说道:“阿雏,你回去一趟,不必露面,瞧瞧他做什么呢。”
刘雏一怔,说道:“不露面?我哪儿瞒得过储君?”
秋往事道:“你不必理他知不知道,只管去就是了。顺路也瞧瞧方崇文,他最近也安静得不像话。”
刘雏道:“他多半是要在选将时耍花样吧,那几个将军这几日天天缠着我,打听选将的事如何安排呢。”
秋往事皱着眉思忖半晌,嘀咕道:“真不知他盘算些什么,莫非还藏了什么厉害人物,总不成定楚姐姐还会替他出头。不然是杨家?除了那老狐狸旁的也没什么了不起……”
刘雏颇有些不情愿,说道:“殿下,你答应了回头让我也参加合演选将的,这一去了,万一被储君扣下不让回来,你可不要把我忘了。”
秋往事不由失笑,说道:“好,你但凡真舍得不做这个郎卫,回城便先寻无恙报个名,编进新兵里。只是到时若没选上何意的位置,我这儿可没有回头草吃。”
刘雏立刻点头,笑道:“好好,殿下放心,只要在殿下手底,就算只做小卒我也愿意。只是殿下也要留心些,莫要叫那方崇文耍手段钻了空子,倘若到时真冒出个不相干的做了主将,那我……”
“那你便还回来跟我,可好?”秋往事笑道。
刘雏大喜,这才乐颠颠去了。
秋往事独自在帐中出神,揣测着李烬之意图,一时猜他是否真想她强挖地道,迫方崇文做些出格之事,一时又猜是否存心想将事情闹僵好逼永宁一党主动要他让步。左猜右猜始终不得要领,正觉烦躁,忽觉一阵冷风吹进,抬头一看,见帐帘掀起,走进一人。她扫了一眼,并未在意,仍旧低头思索,想着想着忽觉异样,猛地抬头,往入帐后便一直立在帘边的那人望去,看清之后更是大吃一惊,失声呼道:“杨宗主?”
杨守一负着手,拐杖一翘一翘地拿在身后,笑眯眯踱过来道:“丫头回神够快,正是老狐狸来了。”
秋往事忙转着眼珠回想先前可曾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杨守一似看穿她心思,仰头笑道:“丫头放心,除了小夫妻闹架,别的并没听到什么。”
秋往事犹自震惊,盯着他讶然问道:“杨宗主不是在当门,几时到了这里?”
杨守一径自拉了张椅子坐下来,说道:“楼出云的伤已料理过了,后头只剩修养,老方同定楚丫头还有事想问他,便带着未然丫头留下等他好齐全。老朽有事寻你商议,便先走一步了。”
秋往事听说方宗主和方定楚与江未然在一块儿,略微放心,却颇讶异于他们竟同意杨守一单独来寻她,微微皱眉道:“为何没接到费将军通报,杨宗主是偷溜出来的?”
杨守一摇手道:“丫头这说的哪里话,老朽一个大活人,就算费将军一时不查叫我偷偷溜了,过了这许多日,难道还没发现?为何没有通报,这老朽便不得而知了。”
秋往事冷哼道:“杨宗主大活人一个,大摇大摆进了军营,还不是没人发觉。说吧,寻我何事?”
杨守一轻轻地笃着拐杖,说道:“眼下倒不急着说这事,老朽今日来,是想找秋丫头帮忙。”
秋往事微微挑眉,问道:“以杨宗主的本事,也会有事要我帮忙?”
杨守一笑道:“老朽一把老骨,哪里能同一城之主折腾。”
秋往事心下一动,顿时了悟他是为裴节而来,更连李烬之的异举也陡然有了答案,一时大喜,只觉浑身一轻,忽“啊”地大叫一声,拍案而起。
杨守一倒吓了一跳,愕然看着她。
秋往事回过神,自知失态,只得一本正经地顺势道:“我明白了,杨宗主是想请我帮忙救出裴节。”
杨守一本以为她免不了要遮掩一阵,未料竟如此爽快,不由怔了怔,也只得点头笑道:“丫头果然聪明,一点就透。”
秋往事不动声色地坐回椅中,说道:“恐怕要让杨宗主失望了。”
杨守一也并不发急,慢悠悠道:“秋丫头明明也想救他。”
秋往事听他果然一早就已在城中偷窥,心下暗骂,嘴上不咸不淡道:“杨宗主说得不错,我确实想救他,因此若救得出来早已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杨守一微微笑道:“有老朽在,或许便容易些。”
秋往事道:“杨宗主要救他确实容易,只管给方崇文下个咒术,让他挖出来给你不就是了。”
杨守一摇头叹道:“人我法可不是咒术,终究只有一时之效,方将军的因果法也有些功底,何况还有个李小子在边上盯着,更是麻烦得很,麻烦得很。”
秋往事摊手道:“杨宗主都无能为力,我更没办法可想了,除非……”说到这儿忽收了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杨守一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笑呵呵道:“老朽固然能解了丫头的封复你枢力,可纵然解了,你可敢用?上回所幸你枢力几乎耗尽,所留不多,才勉强留了性命,否则不二法可是不止这点威力。”
秋往事想起上回受伤也是犹有余悸,面色微微一白,抿了抿唇道:“杨宗主会不知解法?”
杨守一摇头道:“丫头高看老朽了。”
秋往事仍不死心,说道:“若不能恢复御水,杨宗主又指望我如何救人?”
杨守一微微一顿,问道:“丫头赢得了楼出云,以尘入风之术应已有心得,当真不能御水?”
秋往事抓过桌上茶壶,一手提起,一手摊开,往掌中倾倒而下。水入掌心,并不四下流溢,倒似荷上雨珠,滴溜溜转着凝作一团,越聚越大,竟成了个圆滚滚的茶色水球。她放下茶壶,伸手去捏掌中水球,水球有如泥塑,随着她□□改变形状,三两下便捏出个圆头圆脑的小人。她递到杨守一面前让他看了看,忽抛弃水球复又接住,两三次后用力向上一抛,但听“砰”一声响,帐顶厚实的皮革竟被穿出一个圆洞,水球也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杨守一瞧得有些怔愣,只听她解释道:“我早试过了,抓在手里是能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离了手便不行了。耍耍戏法唬唬人还成,至于辟水过人,我去河里试过好几回,喝了一肚子水,行不通。”说着似是意犹未尽,又倒了些茶水,捏在手中搓来弄去,一时捏成只小兽,一时顶在指上转,一时两手拉着扯成细细长长一条,玩得不亦乐乎。忽地手一抖,已握了把水刀在手,朝着杨守一当头劈去。他骇了一跳,正要仰身躲避,却眼前一花,但见水刀忽又一变,化作只尖锐利爪,秋往事也跳起身,张牙舞爪地作势欲扑,做着鬼脸“哇”地怪叫一声,水爪也随之擦着他鼻尖一抓而过。他被唬得一愣,半晌回不了神,秋往事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随手又将水团往帐顶一扔,仍旧砸出个洞。她仰头望着两个破洞,唇角噙笑,眉目生辉,出神地低低叹道:“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只是我还是喜欢自在法。”
杨守一怔怔看着她,心下不觉微微发软,想起顾南城,想起幼时的杨棹雪,想起当日鲜活跳脱的骆沉书,忽觉一丝动摇隐隐泛起。秋往事玩尽了兴,拍拍手坐下来,接着道:“杨宗主瞧见了,我如今就这点能耐,你不复我枢术,是救不了裴节的。”
杨守一回过神,定了定心思,又眯起眼笑道:“救裴节未必非要自在御水,同息人我,一样可以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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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往事不解道:“同息人我,杨宗主还需求助于人?”
杨守一摇头叹道:“老朽虽兼通数法,却不能数法合一。纵能以同息法通过水道,也能以人令裴节与我气息相合,却只能两者分而行之,若要一面以同息法潜水,一面以人我法保裴节气息,却是力所不及。”
秋往事微微一怔,有些明白过来,喃喃道:“这两法若能同施,岂不是能令裴节也使上同息法?”
杨守一点头道:“正是此意。人我法可令人枢力于己相合,若施法之时自身仍带同息枢力,则受法者应当也便一时有了同息法。”
秋往事望向他道:“我的确能数法合一,即便现在这不知是风是尘的怪枢术,也是同兼自在不二方圆入微数法之性。只是我如今是何状态,杨宗主再清楚不过,内络尽封之下,莫非还能再学新法?”
杨守一顿了顿道:“所以老朽有意为你解封。”
秋往事心下一震,讶道:“宗主先前不还说你并无办法复我枢术?”
杨守一道:“如何复你枢术,老朽确实不知,可仅仅解封却并无难处。丫头只要忍着别动枢力,待我灌注二法,你应当不学而通,之后重新封上,便无碍了。”
秋往事瞪大的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哈”地一笑,慍道:“杨宗主真当我是砧板上的肉,随你要解就解要封就封要灌什么灌什么?”
杨守一神情倒颇诚恳,说道:“此事也是情非得已,裴节之事,时间既紧,又需隐密,老朽想来想去,眼下着实没有其他办法。何况此事于你也并无坏处,倒还多得两法,何乐不为。”
秋往事冷哼道:“任由杨宗主对我施人我法,未免也太让人不踏实。”
杨守一仰头笑道:“秋丫头若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先前已说,人我法可使人枢力于己相合,因此施用之时,实则受术之人也便身具人我之力,只是不识运用才无法反制,可终究颇有风险,人我不施高品,便是因此。以丫头枢力之纯,要对你施人我法,该担心的是老朽才对。”
秋往事也知他所说不错,想来想去自己确实不吃什么亏,可明明已解了封,却偏偏只能老老实实再任他封上,又无论如何都不甘心。正心思百转,却见杨守一忽整襟危坐,正色道:“若要做此事,还请丫头答应老朽一个要求。”
秋往事一怔,失笑道:“明明是宗主有求于我,倒还有这般多要求?”
杨守一肃容道:“丫头请答应老朽,解封之后,绝对不动枢力,一旦学会二法,也要立刻重新封上。”
秋往事颇觉不豫,闷哼道:“杨宗主就这么怕我恢复枢术?”
杨守一摇头道:“以你如今之能,纵不解封,一样横行天下,老朽又担心些什么?只是你枢力一动,也许无事,也许有事,老朽实在无从知晓。若是无事自然皆大欢喜,可若一旦有事,便是死路一条,无可挽回。这风险太大,承担不起,你若不应,老朽宁可不救裴节,也不能冒这个险。”
秋往事越听越怒,说道:“杨宗主这会儿想起心疼我了?若非拜你所赐,我何至于此?按你所说,我这一世都压根不必指望恢复枢术,即便已无妨碍,也因无法尝试而永远没机会知道了?”
杨守一看着她不说话,算是默认。秋往事盯他半晌,忽地一拍手,说道:“好吧,既然杨宗主坚持,我答应就是。”
杨守一见她忽然应得爽快,倒有些讶异,说道:“丫头可要说到做到。”
“自然。”秋往事道,“只是我也要请杨宗主答应一个条件。”
杨守一微微挑眉,笑道:“丫头明明也一心要救裴节,老朽送上门来,正是帮了你的忙,怎如何倒像是老朽求你?”
秋往事皮笑肉不笑道:“彼此彼此,和杨宗主学的。”
杨守一大笑道:“好好,丫头且说来听听。”
秋往事道:“杨宗主救完人后,立刻离开,裴节要留给我。”
杨守一微讶,说道:“这可为难老朽了。老朽插手此事,便因裴公相托,老朽与他有些情面,若是空手回去,老脸可没处搁。”
秋往事道:“这个好办,我着裴节写封平安信,给杨宗主带去交差便是,我也自会同他交待。”
杨守一微微皱眉道:“丫头留着裴节,也是给自己找麻烦,又见不得人,打算如何处理?”
“这便不劳杨宗主操心。”秋往事道,“我总之不会伤他性命便是,总会让他完完整整回去。”
杨守一略一思忖,点头道:“好,老朽信得过你便是。”
秋往事瞟他一眼,凉凉道:“多谢了,杨宗主信我一回,多不容易呢。”说着起身往床上盘腿一坐,说道,“来吧。”
杨守一走到她身前,自怀中取出个小匣,说道:“会有些痛痒,丫头忍忍,尤其切记,万万莫动枢力,即便尚未解完,也勿随意试探。”
秋往事撇撇嘴道:“知道了,杨宗主珍惜机会,能这么摆弄我,也只这一次机会了。”说着便眼一闭,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本以为免不了挨刀,可等了半晌,只觉有些针扎般的刺痛麻痒,体内却已慢慢起了变化,原本混沌不知所踪的枢力渐渐鲜明,随着最细微的思绪轻轻起伏,似乎蓄满了劲,只要稍一动念,便可运转自如,通彻天地。先前许下的承诺陡然变得艰难起来,当久违的熟悉感觉如此清晰地重现,便如干渴欲死之人骤然嗅到水汽,不必心中思索,浑身上下每一分肌骨,每一寸脉络,每一滴血液,都已抑制不住地发了狂,深埋的枢力骤然沸腾,如炽热的岩浆,翻滚着似要冲破一切屏障,喷涌而出。
便在此时,忽觉似有几注冷水灌入体内,锁链般交织起来,冰凉的感觉如水般渗透蔓延,迅速融入枢力,合而为一,很快难分彼此。她整个人也霎时冷下来,脑中一清,感觉体内枢力渐渐收敛,终至平静无波。睁眼一看,见杨守一神情凝重地盯着她,便问:“刚才可是杨宗主用人我法把我拉回来?已解封了?”说着低头一扫,猛见身上疏疏密密插着许多纯白长针,针尾缠着白线,或三或两地彼此相连。她骇了一跳,不由惊呼一声,伸手便想去拔,叫道:“这什么鬼东西!”
杨守一忙一把按住,说道:“莫急,莫急,待传完了同息法再拔。”
秋往事讶然道:“解封莫非便是这样解?”
杨守一点头道:“正是这样解。丫头内络被封,是死枢插入关窍,阻断了枢力流通,这针插进去容易,可要取出来,只能割开皮肉生剜,未免太吃苦头,纵可以人我法止痛,可总免不了流血,随后还要下水救人,也太辛苦。因此不如将碧落针插于死枢两侧,针尾以碧落丝相连,如架一桥梁,为枢力另辟通途,同样可收解封之效,虽必不如原先流畅,一时权宜,却也已足够。”
秋往事满脸嫌弃地看着满身晃晃荡荡的针线,说道:“杨宗主是存心的吧,这副模样,不拔干净没法出去见人,便不必担心我解封之后不肯重封了。”
杨守一仰头笑道:“丫头多心,多心。”
秋往事不满地轻哼一声,说道:“当日插死枢时,宗主做什么不像这碧落针似的在尾巴上留一截线,那样想解之时不就一拔便好?”
杨守一笑眯眯望着她道:“可不就是怕你无事拔着玩。”
秋往事知他取笑,一时气结,正欲反唇相讥,却见他忽抬手去拔碧落针,不由一怔,问道:“怎了?不传了?”
杨守一一面利落地拔着,一面冲她晃了晃另一只手中握着的碧落丝,说道:“传完了。”
秋往事这才注意到他手中碧落丝绕在其中一根针上,想必先前说话时一直在灌注枢力,不由讶道:“怎的没感觉,方才人我法倒明显得很。”
杨守一笑道:“若有知觉,便不是同息法了。”
说话间碧落针已尽数拔完,秋往事体内枢力也重新陷入混沌,无处寻觅。她眼前一暗,似乎天地的色彩都不鲜明起来,新得的两法也丝毫无挽于低落的心情,连试用的兴致也提不起来,没精打采道:“法是有了,可要怎么用?”
杨守一慢条斯理地收着针线,一面道:“这便只有丫头自己知道了。”
秋往事闷闷道:“我如何知道,这以尘入风,我至今也是稀里糊涂,随手使出来什么样便是什么样。”
杨守一笑道:“待丫头见了裴节,随手一使或许便会了。”
秋往事听他说得虽似玩笑,却也知实情确是如此,嘴上没好气道:“若随手出了不二法把他劈死了,宗主自去同裴初交待。咱们等入夜再去,宗主可要先出去逛逛?”
杨守一摇头道:“正好趁着这会儿,同丫头聊聊……”
“杨宗主。”未入正题,秋往事却忽打断道,“你未修入微法时,可曾试过黑夜里走险路?”
杨守一微微一怔,摇了摇头。
“我走过。”秋往事目光空空地不知望向何处,眼神却极凝定,隐隐带着肃杀之气,“当日在释奴营中,奇兵偷袭,常常挑最黑的夜,走最险的路,从敌兵最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悬崖也好,沼泽也好,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同伴失足的惨叫,前后左右,络绎不绝,每一步踏出,都不知落脚处是生是死。这样的路我也走过来了,走过许多回,走得习惯了。今日一动枢力便不知死活的情境,无非又是一条那样的路,我当日不知多少步都踏出去了,如今区区一步,又岂会缩足不前。”
杨守一面色一变,惊道:“你……”
“杨宗主放心。”秋往事泰然道,“我今日应了你,自然不会乱来。只是先前一直不曾自己解封,不是受不了取针之痛,也不是不敢再挨一次不二法,只是以为你或许知道破解之法,这才一直等着。如今既知你也并无办法,那我或迟或早,一定要恢复枢术,即便此生真的只能再用最后一次,也没什么可吝惜。传说神子之力,可平天灾、定人祸、逆生死,杨宗主且请拭目以待,看看我是否货真价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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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守一定定望着她,神情复杂,除了惊异,似也有些感慨,良久闭上眼,轻轻摇头道:“平天灾、定人祸、逆生死,上回听见这句话,还是出自你爹之口。当时不止是他,便老朽也是一腔热血,只觉神子如此大能,若只深居教中,隐世不出,终究作为有限,于彼时大乱之世,能而不为,是为罪孽。因此老朽不惜破门规、破教规,暗中做了许多事,阻止枢教发现叶公身份,其间付出的代价已是太多,丫头可知,甚至白上翕之死,也是与此有关。”
秋往事大吃一惊,失声叫道:“什么?!”
杨守一缓缓摇头,低叹道:“丫头成婚之日,老朽也在明光院。”
秋往事霍地站起,厉声道:“你做了什么?!他可是受你人我法之制,才会死在区区一个裘之德手上?”
杨守一略低着头,眉梢嘴角皆低低垂下,原本中年模样的面容上也微微现出了与年龄相符的苍老,点点头道:“确实是人我法,也确实与老朽有关,却不是那时当场所施,而是三十多年前便下在他身上的人我天木针。”
秋往事一惊,想起李烬之身上的天木针,面色微微变了变,急道:“人我针还能致人于死?”
杨守一双目微闭,似在回想什么,许久方缓缓道:“当年假神子之事,白上翕亦曾参与。那时老朽与方宗主皆尚非上翕,上三翕中,除去白上翕,其余两人皆已年岁甚高,一个几近目盲,一个不良于行,教中之事,便几乎是白上翕一人独掌。他本不是重规矩的脾性,与叶公同我气味颇合,一说便通。只是他生性爽利,直来直去,自知藏不住话,迟早说漏了嘴,此事干系太过重大,因此他自请老朽施以人我针,令他当真相信皇上便是神子。”
秋往事显然并不如何相信,绷着脸问道:“若他果然是心甘情愿,你今日又为何杀他?”
杨守一怔了怔,抬眼望向她,摇头道:“丫头想岔了,老朽从未想要杀他。”
秋往事冷哼道:“那你大老远地跑去明光院,莫非就为蹭我一杯喜酒喝?”
“正是想见一见你。”杨守一道,“你初下山时,虽传是叶公之女,毕竟无甚凭据,老朽虽一直留意着,却尚未十分当真,直到烈洲死于你手,才知恐怕八九不离十。那时老朽便想见你一见,只是你在那之后有一阵子销声匿迹,多方探访皆寻不到,再出现时,便是永安成婚。老朽一得消息,当即赶去,本只打算与你聊上几句探探底,谁知尚未寻到机会,你却已与白上翕动上了手。”
秋往事微微皱眉,说道:“我与白碧落切磋罢了,绝未伤到他,有何不妥?”
“虽未伤到他,却生了影响。”杨守一苦笑道,“丫头可知,人我法施术之时,皆会留下一个破解的暗门。”
秋往事暗道自然知道,忽地心下一动,问道:“莫非我触了他的暗门,破了人我法?我没说什么特别的啊。”
“虽未说什么,可却做了。”杨守一道,“人我法的回天咒,确实多用暗语,可也有例外,譬如亦不乏见血即破,遇水即破之类。神子之事干系重大,回天咒不能系于我一人之身,因此当时所留并非我平素惯用的暗语,而是遇枢则破,只消有白上翕本身枢力之外的另一种枢力触到天木针,即可将人我法破去。”
秋往事大讶,脱口道:“这岂不是太容易……”旋即又摇头道,“不对,虽说枢力无处不在,平日一呼一吸无不沾染,可以白上翕功力之精纯,这等杂驳枢力,一沾便化去了,绝不能进入体内,触及天木针。”
“正是如此。”杨守一道,“自在法枢力之纯为十二法之冠,白上翕又是当时自在法第一人,枢力之纯,自然冠绝天下,莫说未经修炼的杂力,就是高品枢士,也无人有能耐将枢力透入他体内,唯一的例外,便是神子。当时也是怕伪神子长大后若是品行不端,兴风作浪,白上翕因人我法之故一味听从,未免不妙,因此便设此一咒,只消真神子现身与他一交手,自然便可令他清醒过来。”
秋往事出神地点点头,说道:“谁知江栾作乱之时,我爹已不在人世,白碧落便一直在人我法之下,信着他是真神子,直到多年之后,才又遇上了我。”
杨守一轻叹道:“老朽虽料到以白上翕的脾气,多半会拉你切磋,只是总不会挑在你新婚之日,当尚有机会做些安排,却不料你有如此大胆,竟反抢在他前头动了手。老朽那时就在左近,却也不及阻止。你与他较量许久,又是径以枢力交锋,以你枢力之纯,多少渗入他枢力之内,交手之中尚无影响,可停手之后,他枢力收回,便自然将你的也带回体内,随气血运行,终于触到天木针,三十余年来的人我法,便就此破去。”
秋往事怔愣半晌,低声道:“白碧落便是因为解了咒,想起前因后果,心神震荡之下,才恍恍惚惚中了裘之德暗算,无端丧命?”
“并不尽然。”杨守一摇头,顿了片刻方道,“你们交手之后,老朽知他必定解咒,三十余年间信奉之事忽然成了一场虚妄,纵是一品自在法一时之间怕也难以排解,老朽怕出岔子,便前去寻他。他倒平静得很,只是发呆。老朽想细细同他解释,他却不听,只说做了这一场大梦,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几时是清醒,几时是入咒,都已分不清,也都已不再紧要,只是可怜世上一场灾劫,不知究竟天意还是人祸。之后他便大笑而去,老朽见他是去往隔世堂,想他此时静修一番也是好事,便未阻拦。那时老朽早已察知裘之德在堂内,只是万万没有料到,他竟会出手弑师,更没有料到,白上翕竟毫不抵抗,待发觉不对,早已万事皆休,无可追回。”
秋往事心中一震,说道:“杨宗主的意思是,白碧落是存心未加抵抗?”
杨守一低低叹了一声,说道:“他是碧落之境,枢力生发早已是本能,任是如何心神大乱,骤遇危机,也不会毫无反应,尤其面对的又是最熟悉不过的自在法,若非毫无抵抗之念,断不会就此丧命。他当时心绪一片平静,如深潭止水,了无波澜,虽无死志,可的确也无生志。死后他枢痕即散,无牵无挂,或许当真是看破了吧。”
秋往事呆立片刻,一屁股颓然坐下,喃喃道:“这究竟又算是谁的错?我杀了孙乾替姐姐报仇,可若非我要救米狐哲,姐姐也不会入释奴营,若非五哥用计,也不会有即望山。我杀了裘之德替白碧落报仇,可若非当年他自受天木针,若非我无意破了人我法,裘之德又怎有能耐杀他。还有卫昭、卫昭……我想杀了江一望替他报仇,可若非他罪孽太深,若非五哥犹豫,若非方宗主袖手,若非江未然多嘴,若非我晚到一步,也不至是如此收场。为何每次都是如此,为何一环环都是错?”
杨守一微微仰头,眸光暗淡,低声道:“这个问题,老朽也常常问自己。”
秋往事抬头向他看去,听他接着道:“老朽曾经以为,叶公不入教,便不是神子,不涉政之限,也便与他无关,如此岂非两全其美。可惜一步步走来,却是如此惨淡收场,遗祸至今未平。老朽不知想过多少次,究竟是哪一处出了错,倘若重来一次,究竟如何改动,才能避免如此结局。只是想来想去,终究发现,每一步走来,皆是迫不得已,非此不可,却偏偏走到了无可回头之处。便如白上翕,当年我们也曾深思熟虑,自以为布置周全,哪知三十多年后,却仍是难逃一劫。老朽生平知交聊聊,唯有白兄堪称挚友,可当年老朽亲手种下他的死因,如今又眼见他死于跟前无从挽救,其间滋味,不足与外人道。走到今日,终于看清,天意不可窥,天律不可违,平天灾、定人祸、逆生死,此乃天神之力,恐怕本就非人间应有。唯有一开始便不走出那第一步,唯有叶公从来不曾插手乱局,才不至是今日境地。丫头如今所走,正是你爹当日老路,一步不差,如此走下去,最后通往何处,老朽已看过一遍,万万不想再看第二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