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 ...

  •   白木耳豌豆炖老母鸡汤

      材料:隔年老母鸡(1只),老姜(2两),料酒(1勺),二锅头(1勺),豌豆粉(少许),白木耳(2朵)

      做法:将老母鸡剁成大块,用适量料酒,姜片,盐涂抹在鸡块上,大火蒸半个时辰。待鸡块凉透后放入瓦罐,加清水,葱段,二锅头,大火烧开,小火慢炖一个半时辰后放入白木耳,待白木耳膨胀,鸡肉酥烂时加入豌豆粉,搅匀后撒葱花即成。

      功效:听说最适宜补虚弱人士。虚弱的定义嘛,在我看来,比如每次做媒说不溜好话,反而被人轰打出门的有为堂哥,比如每次验尸割着尸体肚腹好好的,竟然割到自己手的无双表姐,比如官职只降不升解酒浇愁,却冷不防绊到大门槛把腿给跌折了的老爹。我家“一门忠烈”,天天吃鸡。我就不用,我还小,虚过头,不受补。

      吃后感:我们这些孩子从小听着大人们“捡大不吃亏”的教诲长大。若宴席上,看到这锅汤,几十双筷子统统朝着老母鸡两条大腿扎去,都没练过武,却精准得很。彼此比拼“内力”的结果,大鸡腿撕成了小丝丝,巧了,各人一条。我却不这么想,我从小被人家说是怪胎。我以为若全洛阳城孩子被这么教导着长大,以后逢吃鸡,都往大腿那儿戳,满脯子的肥鸡肉却无人赏识,那鸡一生只死一回,光被吃腿,它死得多不值呀!于是,我挑了汤面上浮着的两朵白木耳,慢悠悠夹着欣赏了半个时辰,贼腻腻嚼着品尝了半个时辰,唔……他们全不知道鸡汤的精华就在这两朵花里头。虽然最后的结果是——我尝完了,一低头,满桌子菜都光了。做怪小孩是要付出代价的,洛阳城跟我一样脾性的,还有一个。

      —————————————————————————————————————————

      九岁的时候,我迷上了逛早市。
      我们家住在洛阳城东北的中通巷,有个别名叫“铜驼陌”。听说我出生前,这里就是桃柳成行,高楼瓦屋,红绿相间,岁月优游。特别逢着阳春好时景,走出小巷,踏了石街,临靠洛浦,缓缓踱步,闲闲赏就桃花点点,闭目感受春风融融。有调皮的蝴蝶,拍了翩翩翅,来点游人的眉心。有伶俐的燕子,甩着剪刀尾,穿在柔软枝条里。有肥肥的鸭子,亮着怪怪嗓,扑在水中央。人们不知的春的暖,倒给它们这些小精灵知会去了。徜徉久久,行人也忘了回家,直到瞅着天边一抹残霞,怕着家里泼辣的老婆,才恋恋不舍地返。回到巷中,又是另一番情致,家家升起炊烟,烟气袅袅娜娜也踅来洛河上,勾了在水一方的暮景。
      仿若有个书生,还特地为喜欢的铜驼小巷作了一首诗,书生没有出名,诗倒被人们口口相诵了。
      “人间佳节惟寒食,天下名园重洛阳。
      金谷暖横宫殿碧,铜驼晴合绮罗光。
      桥边杨柳细垂地,花外秋千半出墙。
      白马蹄轻草如剪,烂游于此十年强。”

      大家生着疑问了,瞅着我爹不过是个小小的仓部令史,俸银微薄,连每月的酒钱都不够垫,怎么有能力买得起这儿的黄金地皮。唉,河东河西,十年不同,今日我住的铜驼陌,已然不是那幅如诗如画的仙外景了。
      国家放宽政策,大开关外门,涌进一大批的异族商人,在洛阳东北处建立了当时最大的自由贸易市场,货币流通,南北交换,我们提供给他们丝绸,米粮,豆油,他们带来了皮革,马具,毛物。洛阳早市便闻名一时了。若踩着那条窄窄的污湿的石板街,进入集贸市场,左面有各色零食摊点,右面有间间批发商铺。本国话,契丹话,西夏话,还有“嘛哩嘛哩”狗都找不着嘴的什么话,吆喝喊叫声,就可以把人弄昏了。说窄窄,是因为摊子越来越多,堵住了进出的通道,说污湿,是因为大家都把不要的脏物和垃圾泼到大街上。于是,不方便来了,嘈杂来了,脏乱臭来了,小偷小摸来了,三教九流来了。于是,上品的豪门大户走了,高雅走了,清洁走了,路不拾遗的作风走了,夜不闭户的习惯走了。而,我爹就买得起这儿的单间独门小院了。
      说实话,我却不怎么讨厌早市。
      因为市场里有菜。
      我喜欢看菜,摸菜,买菜,琢磨菜。
      本来我的喜欢是很个人的事情,单单纯纯,简简疏疏。
      没想到这么简单的故事里还横生波折,我,伤了一些人的心。
      哦,我不会将话头扯远的,您就权当一段民间的传奇来听吧。
      要从我那个好大喜功的老爹讲起,他是个与众不同的父亲,他把唯一的女儿当男孩子养,于是将我送去书院。
      我背书包读书的第一天,一进塾堂,便看中了一个小帅哥。
      其实也没什么,我们那条街的人都唤他“二豆子”,是磨豆腐脑的辛记的儿子,年华正好,模样普通。
      可在没看过什么出色男人的我眼里,觉着他的皮肤怎么就那么白,眼睛怎么就那么亮,鼻子怎么就那么秀,连他穿着带有俩窟窿眼儿的衫子,都觉得怎么就那么潇洒。
      于是,我羞羞涩涩地蹭过去,一屁股占牢他身边的空位,以后就算他推我搡我,我就不走。
      我甜甜唤他,“二哥哥。”
      下课时叫,回家路上叫,先生念书时我不敢明目张胆,也在心里叫。
      一个月下来,“二哥哥”仨字很熟很熟了,先生的那本《论语》却没记住一页。
      某一天,先生叫我,“唐清,到台前来。”
      我正托着腮,斜脸怔怔凝着二豆子,与他在梦里嬉戏正欢,被先生冷不防打断了,您说我气不气这个拿须老头儿?
      我慢慢傻傻地走到先生面前。先生说,“来,念一段论语。”
      我说,“我不会。”
      先生眼一眯,因为他收了我爹两倍的学费,所以不好意思冲我发火。于是他耐着性子说道,“好吧,那么现在,我说什么你就念什么。”他八成想,一个月了都没教会我一词半句的,怕我爹跟他讨回其中一份学钱。
      我点点头。
      先生说,“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我说,“嗯,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底下一干学童间伏起了轻轻浪,窃笑不已。
      先生“啪啪啪”敲了几下柳条木,止了笑声,他冲我瞪两眼,瘪瘪嘴又道,“哎,光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我说,“哎,光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哈哈哈”,后头更闹哄了,连先生吹胡子瞪眼的凶狠表情也不怕了,更有家伙笑腾不已,翻下了凳子,发出“哗啦啦”桌椅牵动的刺耳响声。
      先生吊了尖利嗓音道,“你怎么光跟我淆啊?”
      我说得理所当然,“废话,我花了钱,不跟你淆,跟谁淆?”
      先生鼻子都气歪了,拿柳条木直打我,把我赶下堂去。
      说实话,我本来就对这个枯燥古板的地方厌恶透了,学堂里的先生别的本事没有,光会一套“念背打”——他念一遍书,也不解释什么意思,就让我们去背,一天一小抽,三天一大抽,若背不出呢,就是打。
      我承认,我刚才的一番举动含有恶作剧的味道,所以,我回头看到先生涨红的老脸,喘着气地大喊大叫,似乎就此要晕厥过去,不免,我对他也心生可怜和愧疚。待我张嘴要最后一次向先生道歉时,他却说了这么一句话,“滚吧,回去告诉你爹,世上没有人教得会你这个笨蛋!”
      我脑中“嗡”的一声,从没听过这么苍白残忍的话。
      我侧目瞟着我的同学们,个个霸着自己的桌椅,先生乱了,他们也开始跳跳闹闹无法无天了,却都望着我,伸开丛丛指,点着我大声嘲笑,小眼睛里无不漾来讥讽的目光,有的捧腹,有的捂嘴,有的搔头,有的掐住自己的五官,对我扭来一个可怕的怪脸。他们之中,有二豆子,正与别人做着无区别的丑陋动作,以羞辱我为趣。
      我口里的痰怎么也咽不下喉咙,久久闷着,化开一丛涩。
      眼里也痛,怕是要掉下“那种东西”,可在先生与同学们面前,我掐心抠肉地也要忍住。
      我跑出学堂,也不回家,我没把握老爹能理解得了我。
      与风追逐着,我的力量强不过风,被风尾巴一扫,刮出了我眼底那串冰凉,藏得那么辛苦到底还是功亏一篑,不免懊恼,可又一想,就此将所有的苦涩一吐而空了,倒也痛快。
      难受的时候,我不习惯展给人看,独自一人,寻一个花间,躲一处树下,或者如现今一刻,躺在这个有荫遮蔽的清凉小池塘边,等排遣久了,才能重拾坚强。
      我身下垫着一块大石,圆润光滑,我仰面朝天,半睁半闭,心眼儿却开着,能听到汩汩的林中山泉,和清脆的树间莺啼,水溅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我心想这么哀哀戚戚,只顾伤怀不赏景色,才叫真正的傻瓜呢。
      我仍没有起身,稍稍侧转,一睁眼,眼前便掠过来一幅五彩斑斓的光晕。原来是塘底的鹅卵石,经年累月被水冲刷,滑透了,光透了,净透了,都能反射照耀到池塘里的夕阳余辉了,就这样,把一抹灿烂种在了我眼底。
      这一刻,我细腻地想着池中的水和石。
      石头小小,被水击着,一定有痛,却从来不叫,反而用它默默的善良衬托出水的无华。
      水从来流而无形,到了任何一个弯弯,被挽住了,走不了了,却从来不怨,随遇而安,就在这里与石头造一段平凡的情感,也是一种美丽。
      人生原来处处都有这么多美丽,哭,哼,真是一种丑极了的行为。
      我心情大好,下决心此后的人生要忘掉这个坏习惯。
      我一个坐地起身,四处看,讶然低呼,池塘子的另一头,不知何时,有位伊人,躇躇站立。修长的一条影,落到水中,随波晃了晃,不见形状,就像她周身笼罩的一份郁郁沉沉。
      怎么,这个姐姐看起来比我还要难受,一种仿佛——我隔了好远闻到臭豆腐的香味,寻去了,老板收摊,告诉我最后一块刚刚被人买走——对,是这样一种难受,抓着脖子只能怪罪自己的难受。
      她的脚下也是一块石,活活络络,已然松弛。
      她的身子随前摆后,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进水塘的样子。
      我想都没想,大喊,“危险!”
      我扑过去抓住她的手臂,她受惊回脸,莫名不已。
      我便仔细逡巡过她的脸,十五六岁模样,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任何一处都比我好看。
      我向来有啥说啥,我嚷道,“啊,你要自杀吗?”
      她眉尖子一抖,眼珠儿一转,秀鼻子一耸,嘴唇儿一咧,“就算我真要自杀,在小妹妹你这样的嚷嚷里,也没了兴致了。”
      “哦。”我搔搔头,无话说。
      她浅浅笑,一点儿没怪责我的鲁莽,轻轻一拂,挣脱掉我的手,倒确实从那个险边边退进两步,双手一摊,“这样就可以了吧。”
      奇怪,明明片刻前我看到了她的伤悲,一瞬间怎染得这么活泼的味道?
      她显得更明媚秀丽了。
      哇噻,不折不扣的大美人啊。
      我心里仿佛伸出一根手指,忍不住要碰碰她精致的脸似的,既然动不得,我就说了,“唔,青葱的眉,石榴的眼,切成片的樱桃口,呵,可以当饭后甜点……”
      “你……在说我吗?”她凑到我眼前笑,贝齿露,干净整齐。
      “呃?呵呵。”要命,我都不晓得说了什么丢脸的话。
      “你一定对吃很有研究吧。”她不像问,仿佛早就肯定。
      “嗯,也可算,也可不算,还没到疯狂着迷的地步。”
      “那有什么好丢脸的?”她摇摇头,“我也喜欢食物。食物里蕴含着天地间的生命,吃东西就是享受生命的过程。”
      我真喜欢这句话,所以一下子,我也喜欢上了说话的她。
      好温柔地,她突然抚上我的发,眼睛弯成一颗腰豆,里面泛着融暖的光。我跟着她的眼睛动,看到了放在她脚边的一只竹篮,满满的,装着几根黄瓜,一打鸡蛋,三五只白梨,两串荸荠。
      我以一手尖儿插进自个儿双唇间,糯糯地问,“姐姐自己买的菜啊?”
      “是的,亲手买菜才能做出最好吃的饭。”
      “最好吃的饭,一定是做给最好吃的人了。”我冲动一句,却看到她很细微地抖了一下。
      隔了好久,她才说道,“我是要做给我爹吃的。”
      “那又怎样,我也和老爹相依为命,我也最喜欢老爹。”
      “呵。”她不落声色轻轻一笑,到底于那丛明艳里又推来一层说不清的东西。
      “哦,我该走了。”她弯腰提起了篮。
      突然,我还想与她再碰碰面,说说话。
      “姐姐叫什么名字?”
      她对我的发问又生惊讶,许若一贯持礼,做不来冷漠拒绝的事。
      “赵开始。”
      “什么?什么开始?”
      “我姓赵,名字是一二三数字的开始一个。”她嘴角越咧越大,我才发现她调皮得原来也很懂开玩笑。
      “哦,原来叫赵一啊。赵姐姐好。”
      “不用,叫我阿一就好,家里人都那么叫。”
      赵一的那声“家里人”,让我更感温馨,仿佛与她已是共同渡过的朋友了。
      “你呢?”赵一礼尚往来地问我。
      “唐没有。”我眯眯眼笑。
      赵一更愉快了,又伸手揉揉我的发。
      我就着急,“哎,你怎么不追问下去呢?”
      “好,我问,那么你是哪一种没有呢?”
      我得意,从她那儿学得的游戏,我也可以玩得很好,“没有——就是一清而空的意思。”
      “哦——”她拖长声音,“那么,敢问你是唐一,唐清,唐而,还是唐空呢?”
      “哈哈哈”,我捧腹笑弯了腰,像跳跃草间的蚱蜢,将先前丢失的活力又统统抄回来了。
      我终于正起身子,很正色地说,“唐清。”
      “认识你很高兴。”赵一的手触触我脸颊,收拾篮子真要走了。
      她的背影蕴在天边照下的斜阳里,半边文静半边华丽。
      一定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我这才想起,以手圈嘴又大叫,“喂,赵姐姐,你住哪里,我好找你。”
      她没有转过身来,许若没有听到,也许若听到了不想回答。
      曼曼身姿后,落下一方遗憾的影。

      爱上那句话,“亲自买菜,才能给喜欢的人做好吃的饭”。
      我,抢了我们家二狗子他妈的工作,因为本来是她负责府里的一日三餐。
      天天寅时才过,我就起身,以往晨间诵读时我都没坚持那么早。
      我提篮出门时,二狗子他妈正打着很响的呼噜。
      我喜欢早市上弥漫的空气,浊了点,却淌了生活的热闹。我喜欢早市里的声音,噪了点,却喊出生命的跳动。我,喜欢各式各样的菜。素菜,荤菜,地里长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哇噻,我以往为何没发现到这份幸福与充实。
      菜性如人性。
      我是初逛菜场,很多名称我叫不出来。后来我想了一个方法,将每一种菜与所熟识的人一一对照,便轻易记住了。比如。
      我爹像菠菜,因为他总是瞪了一双涩眯眯的水泡眼,对了二狗子他妈的大屁股乱送秋波。
      看门的二狗子像苋菜,你们没瞧过他的小细胳膊小细腿儿,唉,那份寒碜呐。
      二狗子他妈像花菜,好大的一朵,肥脸肥颈肥胸肥腰肥腿,等等,第四个去掉,话说她也没腰。她走路的样子真让人为她捏一把汗,仿佛动不动就会掉下一片膘。
      已经搬到我们家隔壁的无双表姐像青菜,而且还是被虫蛀掉的那种,老是蔫不拉及的。
      无双的老公,有为堂哥像韭菜,老远都能闻到他独有的闷骚味儿。
      最可爱的是无双那对双胞胎小孩,像……萝卜根上的须,小尖子一条一条的。因为萝卜是从地里钻出来的,就用它的根尖儿拱着泥土,所以它的根最有力量,是生命的希冀。
      我倒是看出来,小孩子就是生他们养他们的大人的希冀。无双的那对宝贝对于无双是这样的意义,我对于我爹,也是如此。
      那个赵一姐姐,嗯,也提到过她爹。她说,亲自买菜亲自做菜是给喜欢的人吃的。她和她爹,感情一定很好。
      那天遇着后,过了一个月,我才第二次见到她。
      在早市里,我老远就认出了她纤纤美丽的身影。我兴奋激动,也不管姿态好不好看了,脚尖儿一踮,将自己的声音放出去,震撼了整个菜市场。
      “喂,赵开始!”
      我跑过去,还没挨近她,“嗖嗖”两声,从她身后窜出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大汉子。两人同伸两手,压住我的脖颈,“吱吱”的我再也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睁大一对惊恐眼,向也同样吃惊的赵一以目求救。
      赵一神色一肃,对那俩大汉发出很凶的目光,挥手,沉声道,“放开她。”
      我喉头一松,往里找着不知掉到哪儿去的一颗心,当下结论,她不是某江湖帮派老大的女儿,就是哪个国家逃难来的公主。我?区区一仓部令史的女儿,我爹除了看管户部的米粮外,没啥别的本事,我若因此惹来了祸,他八成卷铺盖先一个人避难去的说。我交友不慎,完了。
      我怯怯地要往旁边掩去。
      赵一却一把抓住我,“唐……唐清吧?不要着急走。”
      我像躲鬼一样忙不迭拍打她搭在我臂上的手,“放开啦!”我瞟着那俩大汉,怎不见他们脸色越来越难看,完全可以杀鬼煞魔了!哎,我没有做错啊,我这不在躲着这个被他们护卫住的姑娘吗?
      赵一很着急,说话却耐心,仿若劝着受惊的孩子般,“哎,你不会不认得我了?刚刚还听到你喊我啊,呵呵,唐没有?”这应该是属于我和她之间的秘密游戏吧,听了这样的称呼,会抚住害怕,酿来温馨的。我不再拂开她。
      赵一温柔一笑,“今天,是我的生日呢。”
      哦,我的掌心泛了一阵轻轻颤栗。
      “能邀请你去我家吃晚饭吗?”
      “我不去。”我回答干脆。
      耳朵一震,听到一声大吼,是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发出的,内容一模一样。
      俩大汉一边一抓,扣住我的两只胳膊,把我像小鸡仔儿一样架起,“放肆!”
      我底下的两脚半腾空,不停挣扎,买菜的篮子被他们甩飞出去,掉进远处的泥浆坑里。完了啦,待会儿二狗子他妈一定对我哭天抢地了,这一只她用了九年,从我出生开始的,很有感情,即使破旧,也一直舍不得扔。
      妈妈咪,本国话,契丹话,西夏话,还有“麻哩麻哩”的狗不理话,从我嘴里一起团团滚出,化为道不明说不清的呜咽。
      “有没有搞错,有没有搞错,有没有搞错……”
      我只会这一句。
      大汉中的一个对我狠狠瞪眼,“住口,对萱王爷的女儿不得如此无礼!”
      我突然不哭了,最后一滴在他说这话前虽已掉落,我瞅准了它落下来的速度与方向,伸舌一舔,收入嘴中,吞到肚里。
      我一咽唾沫,脖子伸了伸,强颜作笑,“哦,先前的话一并收回。呵呵,大哥,是我搞错了,我搞错了。”
      赵一让保镖侍卫们放下我,走到我面前,欲伸手来抚我的额,看我瑟缩一下,不让她碰,眼底一黯,幽幽道,“是不是知道了我是郡主,就不愿和我做朋友了?”
      我不答,仍没从震惊中回复过来,傻愣愣的。
      “我就知道呵,我就知道所有人都不愿和我这样的做真心的朋友。难得碰到了清妹妹你,见过一次,却有一种失落好久的舔濡相知。哦,清妹妹恐怕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该怎么来比喻好呢——嗯,就像不翻汤里煎饼下的浆汁,牛肉汤里漂浮的葱花,浆面条中的酸辣调味,就像这些洛阳小吃,必须几种材料相配,才能做出世间的美味。人也一样,孤独是没法存活的!”
      赵一的话总是平平静静里带给我一些不可理解的心悸。
      虽然我这个年纪,实在半懂半知她所说的道理,可我听一遍就记住了,打算年岁增长后再翻出来好好琢磨。
      我瞥了她一眼,她眼底有亮亮的光,晶晶盈盈的东西似掉未掉。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握住她说,“好的,我去。”
      “你答应了?”
      “你的生日,我去,朋友嘛,就该一起庆祝。”
      “谢谢,谢谢。”她对我不断点头,堂堂一个郡主对着看米粮的女儿真诚作谢。
      我想,我真该死地哪辈子修来这福分。
      “对了,赵姐姐,你家在哪街哪巷?”
      她突然顿住了,好难回答吗?
      她艰涩说道,“我家……住在洛河上。”
      “啊?!”

      —————————————————————————————————————————

      我提着空篮子回到家,在门前台阶上一绊,脑门子撞上大门铜环,脑中“嗡嗡”地响起了更夫打锣的声音。回念这一天的开始就诸多不吉利,不知我刚才答应了赵一,是对还是错。
      门悄然而开,戚戚恹恹探出一张脸,是门房二狗子,像被开水烫到的泥鳅一样,扭动身子凑近我,“小姐,我妈决定跟你拼了。”
      我大叹,走进院子,未看清人,就先听一阵振聋发聩的哭喊。
      像平地而起的大风,声音的尾巴子扫过我的眼耳口鼻,我好不容易睁开了眼。
      二狗子妈瘫坐在泥地上,正蹬着两条比猪膀子还粗壮的大腿,踢着脚后跟处的泥土,一忽儿,那里陷了两个坑。
      我,咽一咽唾沫,打算装作没看见,绕过她进屋。
      她八成从捂着脸的手指缝儿里察觉到我,一声猛吼,“小姐!”
      我嘻笑着,“嘿,狗子妈,晒太阳呢?”
      她撒下手,捶打两边的泥地,气急愤急,对我号啕大哭,“小姐,真不带你这样的!你去买菜,让我老妈子干什么?你分明是要让老爷把不做工的我辞退吧!哇,不行啦!”瞅那待宰的猪也没有这么伤心过。
      我慌忙摆手,“不是的,我没有那么想,狗子妈,你就不要这么伤心嘛!”
      “怎么叫她不伤心,看你干的好事!”
      我耳朵一痛,回头看到老爹气势汹汹的脸,正伸手拧我,要把我带进屋去。他侧目瞥眼,也看到了狗子妈的德性,本来她油光光肥嘟嘟的也还算可爱,此刻那脸上却被擦抹得一片五彩纷呈。老爹老眉一皱,怕是就此下定决心今后再也不盯着她的大屁股瞧了。
      “没看过哪家的小姐去买菜的,那早市鱼龙混杂,乱得很啊!”老爹直对我耳朵呼叫,受不了了。
      我甩甩头,打破那阵晕眩,“不是的,我……”
      “你若出什么事,叫我怎么对不起你死去的娘,天哪!”他双手并举,朝向房梁,上面哪处都没娘的魂,他这么动情,纯粹求心安理得,他胆小,怕没尽到做爹的责任,娘晚上会回来挠他的脚底。
      “我去买菜,因为我喜欢菜。”
      “菜有什么好喜欢的!”
      “亲自买菜,亲自做菜,做给爹您吃啊。”我这招叫“拍马屁”。
      “唔……”爹喉里咕囔一声,似有动容。我早就算准了,娘生前,这个家是娘做主,娘死后,这个家还是女人做主。
      “况且,我还在市场认识一个好朋友,今晚她请我去她家吃饭。”
      “噢,住哪儿的?”爹向来凭借对方所居地皮,来判断有无交友价值。
      “那个……洛河上。”我说完了笑。
      爹瞠目,伸手抚我头,确定我无发烧,“咳,清儿,你不会是遇见……”
      “是一个名叫赵一的姐姐。”我又加了一句,这句爹肯定爱听,“听说是什么萱王爷的女儿。”
      老爹一呼二叹三赞,却不是冲我的朋友,而是对那个萱王爷。
      爹呼,“萱王爷?当今小皇帝的小叔叔,太皇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本朝最具色彩的王爷?位列三班,执大理寺卿,掌断天下刑狱,勘察全国官司,更协理御史台,监督朝堂大小官员的政绩与德行。为此王爷得罪不少人呢。有人恨之怨之欲除之,一来他是皇亲,二来他位高权重,所以大家对他不得为之。嗯,听你沈叔叔说,前两天早朝时,萱王爷还面呈圣上,细数兵部尚书的八条罪责,当场就让老大人下不了台,尚书大人回府后,便蠢蠢欲动了……”
      老爹叹,“提起这个萱王爷啊,十五年前谁人不知,他为了一个寡妇差点和皇族闹翻了。太皇太后气得不得了,好端端给他配一个名门出生的王妃,他偏不要,单单看中了当时被抄家发配充军的司马府里少奶奶,一力为那个寡妇洗脱罪责,将她娶进门,以后啊,自始至终只爱这一个女人,连妾都没有纳一个。嘿,人人都说,看不出来这么大的官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情圣呢!”
      老爹赞,“萱王爷的怪更不止于此,他卖掉了城中的华府别院,竟然置了一艘画舫,他自己连同妻女就住在那上面,侍卫保镖一应守在岸上,舫中只留掌舵的船手和烧火的老妈子,日子过得简简单单。可萱王爷那艘画舫却是令洛阳全城都赞叹不已的。听说每逢月圆之夜,将船舱两边的窗户洞开,会有月光由东而西穿越窗户而过,在舱内架起了一座月光桥,美极妙极,不像人间之境。嗯,所以这个王爷的日子才越来越滋润,不愿离水上岸了。哦,你刚才说你那个朋友住在洛河上,若真是萱王爷的女儿,她口称的家一定就是那艘画舫了。”
      我听到心里有“吱吱”的炸猪条时的油爆声,无限诡异,“爹,我不去了。”
      “呀,去,一定要去,难得的机会。”
      “不是,我有点怕……”
      “怕什么?到哪儿只管吃,别拘礼饿着自己,然后欣赏一下月光穿窗而过的异景,一辈子都难有这样的经验。”
      霞落,月初升,柳梢微动,影黄昏。
      我被爹推着出门,回头看家门口两边的院墙上,一边躲一朵暗暗的云,一边跑一幕劲劲的风,我仰头,看天湾里走东走西也是一片沉沉的颜色,一浪一浪正从远处推着什么过来,此刻照住我的这份清明与白洁怕是不会长久,莫不是待会儿要下雨了呢。
      我来到赵一指定好的洛河边,远远地便看到爹口口称赞的那艘画舫。奇怪,像映在一幅黑幕里,只船的两头处点开一簇光,也是小小隐隐的,并不带明耀的力量。不是说一入夜,这儿便是全城的一个传奇吗,灯火通明,不灭不寂?可我瞅着,怎像一个韭菜饺子——将拌好的馅儿放到皮子中间,沿皮子边沿抹一层水,对拈,拈紧,从饺子外面是怎么也看不到里面的名堂,非得咬一口,才能让里面的油汁显现——赵一的家,就是这个会在水上跑的大饺子。
      “清妹妹,来了?”赵一甜甜轻轻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她从远处朝我奔来。
      我歪着头,也友好地笑,伸手递给了她,被她一把攥牢,她的手好暖好软,一下消去了冷夜里的我的荒凉与害怕。
      她带着我向船阶靠近,那舫子在我眼里越放越大,中间高起一座似民居的是船舱,居然有雕琢分明的房檐和屋角,可见那种隐藏着的华美富贵,这一点还像是个王爷的居所嘛。只是船舱紧闭,舱身刷着一样的颜色,经年累月也看不出是红是黄,从我的角度看,怎么都像我们街口老王头做的甜打糕——四四方方一块,分不出前后左右,从哪个方向下口都可以——这船舱也是看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尾,周身紧闭,也没有门,更没有窗,月光雨咧?开什么玩笑!
      由此我也辨不清哪一边船头,哪一边是船尾,它若不动,就这么水中定着,我们怎么判断都成!只是对着我的一面甲板上似乎竖着一个杆子,晾了些零落的衣服,不知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这么晚了,也不收去,难不成让它们淋月光雨啊?好奇怪。
      赵一扶我上甲板,我手儿一搭船舷,糙糙毛毛,视线一直望过去,这舷子就像拧干的两条老黄瓜,上面坑坑洼洼,也掉了漆,看不出本来的富丽。
      我耳朵一尖,听到船的那一头“咚咚”的有响声。
      赵一抢在我前头说话,“哦,那是渔女熊五,我们家的佣人,也是这艘舫的船手,怕是正在船头掌舵呢。”
      赵一这么一说,我由此知晓,我们站定的此处是船尾,那边就着上头淋泻下来的月光的是船头。
      “走,带你先在船外面转转。”赵一牵了我往船头走去。
      一个拐弯,在船尖尖处看到站了一个不长不矮不胖不瘦的影子。渔民打扮,上带斗笠,着青布上衣,黑布裤子,伸一双草鞋,到处都有窟窿眼儿。
      渔女背对我们,我友好地唤道,“你好。”
      渔女纹丝不动,手握一根长杆子,应该是舵,探半个身子在船外,往水中很深处搅着。不知是杂了水声,没有听到我的话,还是根本不想理睬我。
      赵一对我摆摆手,“熊五就是这么沉默寡言的脾性,倒不是故意不理你,清妹妹不要介意。”
      我转给身,背对熊五,分左右看,左面一落静寂,右面一落凄清,哪里像是过生日的样子。
      我疑惑诧异地凝着赵一。
      她眉眼翘翘,拉住我往左边跑去,我耳后发丝被淌过船舷的风撩拨着,痒痒麻麻很是舒服,心口一开,吞进了爽净干澈的感觉。
      我看到赵一回头一笑,突然伸手去拉舱壁上的一个把手,壁居然开了门,底下槛儿却高,要抬脚费力才能跨进去,门上方却压得低,要弯腰弓背才能不碰着。我眼前一亮,里面漾来十足的光,原来明媚在这里,鲜艳在这里,热闹繁华在这里,一切都被关在了里面。
      赵一贴着我耳朵,“本来这是窗,后来封了改造成门,船身右面也有这样一幅窗,那里却封死了,只剩这一个出口。”
      窗?两边的窗?对称的窗?
      我呆呆道,“以前是不是能看见月光桥?”
      赵一紧挨着我的手臂上似乎滑过一阵疙瘩,她心里很带震动,“是呵,”她有叹,“还是看不见的好……”
      她秀发遮脸,所以我寻不到她的眼,不知里面是暗还是亮。
      我完完全全钻了进去,里面宽宽堂堂好大一间,的确富丽堂皇。
      左右的木壁,翘出无数盏琉璃灯,韵开灵动光泽,造一室旖旎。
      四角的盆景,这么终日不见天光,依然生长盛好。
      中央的大理石桌,杯盘交叠,已然布置好美味佳肴。
      桌后间隔安放的红木椅上——
      我眼睛一亮,嘿,端坐两位美人。
      赵一又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道,“这是我爹请来的优伶。”
      一个着牡丹花样的薄裙,隐隐露了腿侧肌肤。
      一个披芙蓉绣纹的纱巾,掩掩透着雪白香肩。
      一个抱着一面琵琶,一个抚着一副长筝。
      琵琶女妆色浓艳,抚筝女打扮清秀。可是,她俩的眼,耳,口,鼻,一模一样。连眼角牵动的笑意,耳际撩扶的发丝,嘴唇漾开的甜蜜,鼻头翕动的妩媚,每一分动作,每一分神态,每一分心思,都一模一样。
      “哦,”赵一又说,“她们是洛阳城有名的孪生歌伶,弹琵琶的叫似水,抚筝的叫流年。”
      我张大嘴,很花痴地濡濡一句,“好漂亮,像两朵茄子花。”
      白中透紫,不俗华,有外在的风度和内在的个性,这两个姑娘虽然着装打扮与一般歌伎无二,可是……我耸鼻一嗅,唔,真的还是有那种清清的味道。
      赵一敲我的头,“清妹妹的比喻向来独特。”
      似水,流年二姐妹抱着乐器,站起来向赵一行礼。然后仍然端持沉默,并不来打扰我们。
      赵一拖我的手,去看壁墙上的画幅,山水,花鸟,梅兰竹菊,凡是可以用来装点大户门面的,这儿都挂。实在——比我爹专门去二手市场,拣些便宜的玉石,在家里这儿那儿摆一块的情景——高超不到哪儿去。
      我盯了其中一幅却有好久,然后对赵一说,“这是谁画的?”
      “我爹。”
      “哦,萱王爷一定很疼很疼你。”
      因为啊,画中仕女与赵一一模一样,五官,神色,态度,都描摹得很精准。
      赵一平平静静道,“那里面画的是我娘。”
      我依然兴致高昂,“那萱王爷一定很爱很爱你娘。”
      “清妹妹知道什么是爱?”
      “呃?不知道。”
      “那你为何要这么说?”
      “呃?随便说的。”
      赵一转过身去,好像没有兴趣再与我谈这幅画了。
      我亦回身,猛不防对上一双死气沉沉的眼,七分白,三分黑,这么冲冲地看着我。
      “哎呦,我的妈哎!”吓死我了,我抚上突突跳的心。
      站在赵一和我面前的,也是一个女人。
      像条长豆,缺了水,错过时辰才被从藤上摘下来,极高极瘦,虚虚弱弱,似乎被风一刮,就可以被带走一样。
      赵一拍拍我,“这是马怀春先生,是我的老师。”
      还真是一张马脸哎,下巴都和额头一样宽,鼻子像条长年糕,贴住了就不动了,不只是鼻子,其余五官也久久不动,那眼珠子也可以熬好久才转一转,松松神,她似乎不懂表情为何物,不会惊讶,不会喜悦,不会害怕,平平的脸就是覆了一张白纸。别人倒要怕她了!
      “马先生。”我福一福,随赵一叫。
      女先生僵硬拨转脖子,眼神咔嚓嚓溜下,瞟了我一眼。
      咳,我宁愿她不要看我。
      我们仨的前面有门扉响动的声音,只我瞪目,赵一却在微笑,缓缓的,墙壁动了,也开一扇门。
      “啊?这里也有“窗”?”我入了这个瓮,至此分不清什么是门,什么是窗。
      “不是。”赵一道,“这门后是客房,佣人们住的,房间另一头有直通甲板的门,而这一道是与厅堂连接,用来内部走动的。”
      “佣人们住的?”我不解,“哎,那么阿一你们主人睡哪儿?”
      赵一抬手,指一指就放下,“睡这厅堂里的榻上。”
      一张若床大的榻,锦被枕头叠放得整整齐齐。
      “唔……”我嘴里推来涩涩的味道。
      不容我和赵一多说,从刚才的门里出来两人。矮小的女人,扶着高大的男人。
      萱王爷,中年,体壮,相貌堂堂。
      若他跳跃,完全赶得上草尖头的春虫,若他游泳,完全快得过池塘底的小鱼。
      所以,他完全够力气够资格再娶一房媳妇儿。
      赵一说,“那是我的二姨娘。我爹的小妾。”
      赵一的话是冲着扶住萱王爷的年轻姑娘而去。那位姐姐身形纤弱,体态婀娜,走得近了,她一抬头,我看到了她青葱般的眉,石榴般的眼,切成片的樱桃嘴……哎,怪怪的,怎么跟我初见赵一时产生一样的感觉。因为,赵一的二娘跟赵一太像了,不,应该说跟赵一的娘萱王妃太像了。只这张脸,更白一些,更苍一些,更可怜一些。
      二姨娘反而对赵一行礼,“郡主。”声若蚊吟,窃窃抖抖。
      “你二娘是不是没吃饱饭啊?”我凑着赵一说。
      赵一“咯咯咯”地发出风铃般清脆的笑声。
      萱王爷许是见到女儿,极其高兴,浓眉下,大眼内,亮亮闪闪,琢磨着深深的光。
      他拂开小妾,走向赵一,一手揽女儿的腰,一手握女儿的腕,下巴朝她额头蹭蹭,沉沉地说,“回来啦。哦,这就是你带来的朋友啊。”萱王爷开恩,对我打量一下,目色友好,慈祥得不得了。
      唔,要是我爹有这么帅这么好,我可开心死了,可以一口气吞下十个煎饺了。
      “王爷,该,该用膳了。”二姨娘小心翼翼地对萱王爷道。
      “知道了!”
      王爷突然一瞪眼,凶了她,姨娘微启美唇,半敛美目,翦翦的半个身子也浸了一种哀伤怜怜的味道。
      一定是个不受宠的姨娘,我好像同情她,看了她也很难过,却没曾见她一低头,薄唇一抿,嘴角嵌下一道纹,含着阴厉与狠绝。像看似平静无烟的鸡汤,以为不烫了,舀了一大勺,快速吞下一大口,啊呀,那个后悔劲儿呦,喉咙都被灼伤了。有些人啊,平时像病猫,发狠时,谁也招架不住。
      我有些担心,看向赵一,在萱王爷怀里的她居然也皱了眉头,怕是感觉到姨娘的冷意了。
      马先生突兀地一下跨到正浓浓捂着赵一的王爷面前,简简单单几个字,“王爷,该用膳了。”
      正对客房朝内的这扇门,在厅堂另一头,“吱嘎”一声,又来一门。
      我翻白眼,瞧,回家对着爹爹好交代,月光桥是被封死了,可这儿另一奇观,门多。
      那门后怕是厨房,因为出来一老妈子,端锅汤。
      我一瞧,咧嘴,乐了。
      敢情赵一家买菜做饭的老妈子,是我家二狗子他妈的“孪生姐妹”啊。瞅那胳膊,瞅那腿,瞅那腰!哦,话说她也没腰。白光光油亮亮的大脸庞,像两块猪肺,红嘟嘟肥满满的嘴唇,像两条猪肠。她一笑,肉都挤掇到一处,嗓门儿还大,一喊就震屋顶,“呦,郡主回来了!王爷,郡主过来用膳吧,今儿老宁我特别做了王妃家乡的川菜。哎,都趁热快过来吃啊!郡主的生日嘛,热热闹闹才好!”
      宁大妈口没遮拦,似乎无所顾忌,直肠子的爽快人,我一向喜欢。
      我噔噔噔冲她跑过去,她弯弯水泡眼对我友好地笑,将我一抱,放上了一把椅子。
      “小姑娘是我家郡主的朋友?多吃点啊,啧啧啧,瞧这细身子瘦得跟小鸡仔儿似的。”
      我也亮嗓子,在早市里喊惯了,不输她,我重重一点头,“好——!”
      我一低头,傻眼了,满桌红,盘盘都叠了朝天辣椒似的。
      她们刚才说什么?川菜?要了我的命了!
      似水流年两位姐妹,马先生,二姨娘,宁大妈,赵一,萱王爷围桌而坐。
      层次地位或有区别,平日里萱王爷是绝不允许这样贵贱一堂的,因为是赵一的生日,赵一提的意见,她要人多,要热闹,她不在乎什么平民贱民,今日来的就是她的客。萱王爷真是疼极了这位女儿,所以答应。
      大家举杯甚欢,举著甚快,觥筹交错,席间笑语频生。
      苦了我了,只看,不能吃。
      要知道,我一沾辣,脸上就长痘痘,像我这个年纪,任何姑娘都爱美,别的不说,一条街的小伙子盯着哪!丑一次,名声传开了,这辈子都休想嫁出去!
      萱王爷喝得脸膛红红的,从桌布下突然扯出一个包裹,塞到坐在他旁边的赵一手里。
      “过了今晚,阿一十五岁了,及笄后,就该有人来说媒下聘礼了。时间过得好快,记得你婴孩时躺在爹爹手掌中的那个样子,娇娇弱弱,小胳膊一捏就断的样子。呵,我和你娘当年还说要生好多个像你一样的孩子,所以为你取名叫“一”,以后还有二,三,四……”
      “爹!”赵一嗔道,也悲伤。
      “哦,对对,这么开心的日子,怎能说起有关你娘的伤心往事呢!唉,不提了,不提了!喏,这是送给你的礼物,里面可有惊喜呦……有你最喜欢的……”
      “爹!我一会儿会看!”只有赵一才能这么大声对萱王爷拿捏。

      赵一扶了酩酊大醉的王爷躺到那张榻上。两位优伶看今晚居然没有机会一展歌喉,神色悻悻,被赵一安排了到隔壁客房休息,明早船只靠岸后再离去。宁大妈收拾零落的杯盘碗碟,二姨娘帮她,两人捧着走进隔壁厨房去清洗。
      左边的舱门却一开,进来一个头戴斗笠的姑娘,原来是那掌舵的渔女熊五。
      她一摘帽子,居然曼下一幅乌黑亮丽的长发,再看那脸,却极阴谲冷漠,像谁欠了她一笔债似的,眉心化不开,对了主人很没礼貌,生硬开口,“郡主,我捞了半天,没有找到你的……”
      “哦,”赵一打断她,还是笑着说,“不用找了,是我搞错了,不好意思啊!”
      熊五蹙紧眉头,脸孔一板,酝着怒气说道,“郡主说什么?”
      “呵呵,我说是我搞错了,你不用……”
      “开玩笑!”熊五突然大吼,将斗笠重重一扇,起了一阵风,“有钱有权了不起吗,这么耍人!”
      赵一也惊呆了,连连道,“对不起,熊五饿了吧,刚才也没进来吃饭,喏,去向宁大妈要一点。”
      “不吃了!”熊五回身,甩门而出。
      我这才愤愤开口,“她脾气一向这么躁?”
      “哦,不怪她,是我做错了。”赵一怏怏的。
      “你可是郡主哎,没必要这么忍着她,况且她口气也太冲了吧,换了谁也忍受不了。”
      “没关系,没关系……”
      马先生最后一个走过来,还是面无表情,“郡主,没什么事,我休息了。”
      赵一点头,却起了好兴致,摇我的手臂,“走,清妹妹,我们出去看星空。”
      我被她推到舱门口,眼前一黑,被她从后绑来一条巾帕。
      “清妹妹,我们先捉迷藏。”
      “哎,你轻点儿,好痛!”我求饶,她答应着,手下却丝毫未松劲,那帕子压得我两眼慌慌的疼。
      “清妹妹,跨门槛。”
      我似乎被她带到了甲板上,前面应该是船舷,再前面就是河水了。
      她把我连着狠狠转了几个圈,然后一拍我脑后,笑着跳开,往别处跑了。
      “咯咯咯,清妹妹,来抓我。”
      我心下明白,转个身,朝左边熊五掌舵的船头方向追过去。她的笑声脚步声也是往那里而去的。我追着跑了好几圈,气喘连连,刚刚又没吃到好菜,心里憋闷得慌,真不明白我到底来这里干啥的?我突然一跺脚,定在一处,不走了不跑了不追了。我伸手扯眼上的布条,绑死了,紧透了,怎么也弄不下。气纠在一处,我开始大喊大叫,“啊!啊!啊!”
      就听赵一慌张的声音,“怎么了,清妹妹……”
      我反手一把抓住她,大笑道,“哈,终于给我逮到了。”
      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出懊恼的味道,咕哝着埋怨我,“清妹妹,你也好坏!”
      “快点解下来,我都痛死了!”
      赵一松了绑后,我小眼依然感到压迫,久久的,眼前就冒着金金灿灿的东西,那点点散开后,又漫过来无边无际的黑,等在这团昏黑中浸了一会儿,才悄悄忧忧地看清周遭一切。
      我绕来绕去,又到了船头,赵一伴在我旁边,熊五依然背对在掌舵,仿佛对于我们的出现,她丝毫不在乎,亘古开始就执著着同一件事情。有她等于没她,我和赵一仍无所顾忌地交谈。
      “清妹妹,看见左右两边的灯笼了吗?”
      “唔。”
      “我们现在来玩点灯笼的游戏吧。”
      她往我手心塞了一个火折子和一个高脚叉,可能在我蒙眼追她的时候,她趁机准备的。
      “一人选一边,看谁先点到船尾就算赢,那——我先走喽!”她出其不意往右边跑去,等我回过神,看见她已经点亮了一个。她怎么突然这么兴奋,喝了酒吧,又因为是生日?相比,我倒显得蔫蔫寂寂的。无论如何,我不能输给她。
      我往左船舷跑去,回头一望,熊五头戴斗笠还是维持撑杆的动作,像根基打在洛河里的一尊石像。
      我摇摇头,拿叉子摘下一个,点亮一个,摘下一个……
      我蹭到了舱门边,我和赵一出来的时候带上了,里面的萱王爷肯定酣眠正好,我犹豫着,伸手握把,要不要出其不意地推进去,吓吓这个王爷。哈,如果让我吓到本朝最传奇的王爷,那我真是太有才了。眼珠子一转,脑壳儿一凉,心眼儿一定,放下手,呼,还是没有那个胆量。
      我又拿叉子摘下一个,点亮一个,摘下一个……
      轮到最后一个,“哗啦”一声,我用力过猛,居然戳破了灯笼纸。
      我瞪目,侧耳听,似乎没有赵一踏过来的脚步声,没想她比我还慢。于是我一转眼骨碌,吹着口哨故作轻松地将破灯笼重新挂回原处。一个不亮,没人会发现的。
      我又听,风里好像游动着几分喏喏嚅嚅的低呼声……不似疼痛中发出的,也不是惊慌时喊叫的,像是嵌在棉花糖里的一盏温柔,吟吟呻呻,如歌般的诉慕……这个出声人一定在吃什么好东西,莲子粥,百合汤,红豆羹,鸡蛋饼,煎饺子,贡丸串,关东煮,白菜烧肉,鲫鱼炖汤,木耳豆腐,梅菜烧鹅……哇呀呀,我饿,我要死了,我要疯了!
      赵一用力拍我的肩,“怎么傻呆呆站着发愣呀?”
      她静静扳过我的脸庞,教我从船尾重新看船头,我的右面,她的左面,与初见时的画舫相比,此刻已是天上人间。
      “好漂亮。”我真心喃喃。
      她拉我躺下,她将手抄在后脑勺,我学她,姿势很舒服。
      我们眯了眼,睫毛都泠泠地动,虽然她的长,我的短,可都能擦着很好的风。
      我们睁了耳,耳蜗子里漾进湿湿的气,虽然她敏感,我迟钝,可都察觉到洛河上送来的温柔水烟。
      我们闭了嘴,唇畔颤动,心里有丛无可名状的感动,虽然平日她文静,我鲁莽,可这一刻我想,我们都算最可爱的女孩。
      月光从我们脑袋上滑下,描摹过我们全身,在我们脸边臂边腿边脚边,掠下淡淡的影。
      我看痴了,伸手去抓,指甲擦到硬甲板,断了半角,疼归疼,更遗憾,最美丽的东西,如风,月,影,都是抓不到的。
      赵一也在伸手,朝半空里胡乱逮。
      “你干吗?”
      “捉萤火虫?”
      “哪有?”
      “看啊,就在眼前飘啊飘。”
      “萤火虫捉得到吗?”
      “不知道,试试看。因为最喜欢这种东西,一直想捉来,长久保存。”
      “萤火虫能长久保存吗?”
      “不知道。不过,世上很多东西都是不能长久保存的。”
      “比如?”
      “比如很好吃的菜,吃光了,就没有了。比如很好看的花,花谢了,就没有了。比如我们不得不长大,天真无瑕的童年,就没有了。即使一千遍地祈祷,与其长大后要面对更残酷的现实,我宁愿永远只有八九岁。”
      “可是,吃光了菜,若喜欢,还可以做一模一样的。花虽谢了,小心呵护,明年春天,还是能够再开的。只有童年吧,长大了是没有了,但可以把它们储存为回忆,对,这样就可以带一辈子了,时不时地可以将趣味和甜蜜捻出来,说不定积淀的年岁越久,它们就越醇香了呢!”
      “唔,清妹妹才多大,怎么说话沧桑老旧似的?”
      “因为我家里人,我爹,无双表姐,有为堂哥,包括我们家看门的二狗子,买菜的狗子妈,都是这种生活态度。有人说我爹胸无大志,二狗子庸俗平常,狗子妈也从没念过书,可是我觉得那些大人们本身就是生活的书,他们一举一动都教给我很朴实有用的道理呢!”
      “唉,清妹妹真幸运,碰到的都是好人。”
      “我才羡慕你呢。王爷是我看过的最帅最好最慈祥的爹了。”
      “唔……”
      赵一叹,许若赞同,许若不是,她发辫梢的束发环子莹闪闪地发着亮光,她不用抓萤火虫了,她本身就像个精灵……

      等我迷迷糊糊再次醒转时,月亮掉了,明徕徕的朝阳升起。
      我艰难地侧转头,动一动都好痛,赵一熟睡的脸近在眼前,鼻翼微微翕动,似乎还做着好梦。
      我直起身,回头看,熊五在我们后头,趴在船舷,也睡着了。
      何时,我又到了船头?一定是夜里风大,赵一护着我,把我抱过来的。
      我无意中瞥到船舱左面,那唯一一扇门,开了。
      我要去喝点水,吃点东西,要不然我不敢保证还有力气走下这个船阶。
      我是爬着靠近那扇门的,到了门槛——唔,就是以往作窗时的“窗台”啦,我努力睁一双小豆眼,我的身后漫来太阳金光,房间里却灯火俱灭,明暗交错,一时我根本看不清里面。
      我从门槛上爬过去,半个身子趴地板,刚要想办法把后半个身子也抬进来时,我,什么都动不了了。
      事情发生后,我努力回忆,那一刻心间腾起的到底是何种感受,颤栗?惊惧?恐怖?晕厥?无奈,怎么回忆就是没有那一丛真实的印象。因为,我看到的,一定不是真实——

      萱王爷躺在平日睡觉的榻上,胸口一片红,被什么捣烂一般,血肉模糊。
      他的腹中,直直插着一把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