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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佛前尘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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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佛殿之上,烛火明灭,晕开了一片浅淡的光芒。有谁伫立在氤氲的光线之中,轻声低语,声音中夹杂著若有似无的叹息。
方晓生默默注视著那模糊却坚决的背影,良久,终於转身离去。
直到脚步声渐行渐远,纳兰澈雪方才缓缓转过头,若有所思的望著离去的那一抹青色的背影。
香炉之中,沈水香悠然缭绕。
天色惨淡,阴雨连绵,纳兰澈雪持著书卷望向窗外,面容平静。
自那人离去,已经有三年的时间了吧?
三年,足以忘记一个人的模样,也足以让思念刻骨。
独倚窗檐,看花开花谢,雁去雁归;从想念到平静,从等待到习惯。
而那人,依旧没有回来。
说好了三年的归期,他会来要一个了断,或是一个答案。如今期限已过,窗前却始终不见那抹青色的身影。
自己,终是伤了他的心吧?
收回视线,纳兰轻轻合了手上的书,闭目叹息。
很多时候,纳兰都会想起那段年少的日子。
他本无家可归,四处流浪,却在奄奄一息的时候被寺庙的方丈捡了回去,从此在寺庙中安了家。
而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打扫寺内的落叶和尘土,日复一日,清净而乏味。
那时候的方晓生,也还是个任性的小小少爷,总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被家人带来求神礼佛。
小孩子对太过庄严的氛围总是兴致缺缺,所以借口遛了出去到处闲逛,又很巧合的,遇见了独自打扫院落的纳兰。
纳兰的性格原本就清淡,对於这个突然闯入的人并没有丝毫的在意;而方晓生,却对这个寺庙里唯一长著头发的人很感兴趣。
他很擅长将兴趣转化为行动,於是上前毫不掩饰的将自己的疑问托出,你是这寺里的人麽?
对方只是配合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那你是和尚?并不在意纳兰表现出的些许不耐烦,他不依不饶的追问。
有头发的应该不算是和尚吧?纳兰自己也有疑惑,但却不愿解释,敷衍的答,是。
骗子。原本疑惑和迷茫的神情却瞬间严肃起来,方晓生指著偶然路过的小僧侣义正言辞的说,和尚明明没有头发的。
纳兰懒得和他纠缠,缄了口继续旁若无人的打扫。可这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的小鬼,执著却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最後他被问得不耐烦了,停下来冷冷的问,你说我不是和尚,那你觉得我是什麽?
方晓生终於安静下来,认真的思索良久,又自然而然的贴过去盯著他那张平静到冷漠的脸。
精雕细琢却冰冷的容貌,以及在微风中纷飞的黑发和白衣,让他浑身都散发著与世隔绝的清冷气息,犹如遥不可及的异界之物。
良久,方晓生终於思索著缓缓开口,嗯……妖怪?
对方礼貌的笑笑,然後一扫帚挥了过去。
并不愉快的初遇,每次回想起来都忍俊不禁。可是纳兰还是不可自抑的,怀念那段年少无知的时光。
在那之後,纳兰曾问过方丈,为什麽不让他落发为僧。
而方丈只是笑著摸了摸他的头,温和的说,你尘缘还未了。
他不懂。既然这繁华落寞的尘世,已让他一无所有,又何必留给他一丝斩不断的尘缘?
於是他怀著疑问,日复一日的重复著清扫的动作。
至於方晓生,也依然日复一日的纠结著纳兰到底是不是和尚的问题,每天围著他打转。
并非有意刁难,只是看著这样的纳兰,他有些害怕。
他讨厌纳兰一副什麽都不在乎的模样,平静冷淡的神情,礼貌生疏的微笑。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生无可恋,死无可惧。世人难求的平静,被纳兰获得的那麽轻而易举,仿佛他是离佛最近的人。
听说成佛之後是会升天的,而天是个遥远到方晓生根本无法到达的地方。
他害怕失去。
对於他的聒噪,纳兰偶尔也会回应一两句,若是烦了便直接装作没听到。而每到这个时候,对方也会很合时宜的停下来,负著手若有所思的打量他。
寺庙的晨锺暮鼓,阳光下安静的少年,偶尔传来的低声细语,一切美好的如同画卷。
纳兰想,若是能被这人烦一辈子,也是好的吧?
两人渐渐成长。纳兰依旧维持著小时候清净冷淡的性子,只是学会了温柔,学会了圆润,学会了对著任何人微笑。
而方晓生也变得越来越温和,越来越安静,让人看不透,摸不清。
很多时候,两人都是彼此沈默著,一起打扫,一起吃饭,一起看日出日落。
他们彼此间的感情,氤氲沈静,用沈默和陪伴维持著某种微妙的平衡。
寺庙里默认著方晓生的存在,也没有人问过他为什麽有家不回要一直住在这里。
他会对前来询问的人耐心的指路,也会对著纠缠的姑娘温柔而生疏的微笑。
看著这样的他,纳兰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看淡一切,懂得隐藏,也极易被伤害。平静的让人无法安心。
纳兰不明白,自己会有这样的性情是因为自小便失去了一切。那方晓生呢?身为知县之子,荣华富贵什麽都不缺,这样清清冷冷的又是为了什麽?
很快他又意识到自己似乎思量的太多了,人总是会变的。或许方晓生他,只是变得更成熟更安稳,不再像小时候一样毛躁不安,仅此而已。
也许这样的平静,对两人来说是最好的吧?
纵使他明白,有些东西,早已悄然改变。
没有人曾深究过,方晓生的执著是为了什麽。
成长後的他混迹於官场,懂得巧言令色,也懂得深藏不露,轻而易举的周旋於阴谋算计之间。
他以为他能洞悉人心,却永远不懂纳兰在想什麽。
这麽多年的守候与陪伴,这麽多的沈默与交谈。方晓生想,纳兰大抵是喜欢他的罢?
可他从不敢去确认,也不敢逾越过朋友的范围。
面对一份深厚的感情,再骄傲的人也容易变得自卑。何况他原本就不是。
他觉得,纳兰自小长於寺里,迟早是要落发为僧的。
他也以为,自己的感情,纳兰总有一天会懂。
但事实也许是,自己在他的眼里,跟这寺庙的一草一木没有任何区别。
无论纳兰是否成为真正的出家人,自己都没有任何机会。
有些人,既然明知无法得到,那就埋葬起一切,试著成为他吧。
时值凉秋,冷风瑟瑟。寺内越发清冷,连萦绕的烟雾似乎都蒙上了一丝薄霜。
方晓生握著手中的书卷,略有担忧的看著还在重复著单调动作的人。
天气渐冷,那人穿得单薄,方晓生想著接他回屋取暖,便出言打破了安静。
地扫干净了麽?他问,声音极轻。
微风拂过,枯黄的落叶漫天飞舞,如同蝴蝶翩跹。
纳兰抬起头,望著纷飞落叶後淡然微笑的面容,忽然有了一瞬的恍惚。
仿佛这个清冷寂寥的寺庙,这烦乱嘈杂的人世都被落叶隔绝开来,只剩下他和方晓生两个人。
仿佛,可以这样互相注视著,静静等待终老,可以彼此相依为命。
当枯叶落尽,一切美好终止。这里依旧是那座寂静的寺院,是充满著肮脏和偏见的凡尘俗世。而这世上,也永远不可能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丝失望在眼中划过,纳兰低下头,幽幽叹息。
本来是干净的,你一来,地就脏了。
方晓生哑然。
这麽多年来小心翼翼守护的情感,还是在不小心流露的瞬间,被发觉和厌烦了吧?
也许,沧海桑田,只是一瞬间的事。
那天之後,方晓生便离开了寺庙。
纳兰澈雪曾怅然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明白那人好好的为什麽要走,也不明白自己为什麽郁闷。
方晓生总是那麽随便,不明不白的纠缠他那麽多年,不明不白的沈默那麽多年。突然闯入他的生活,又突然消失。
他觉得不甘心,所以去求助方丈。而方丈只是思索稍许,又意味深长的扔给他四个字,情劫,无解。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有些东西,终究是躲不过去的。
无止境的互相折磨;潜藏在浓烈感情之後的不甘心;曾经的近在咫尺,如今的远隔天涯。
他们之间的纠缠太多太复杂,以至於让纳兰觉得,维系在他们之间的根本不是什麽尘缘,而是孽缘。
他曾因方晓生的离去而焦躁不安,如今却又恢复了一成不变的平静。
平静的让他以为,自己只在落叶飞起的那个瞬间,爱过他一瞬。
明明早已给出的答案,明明那麽多的暗示。
只可惜,那个执拗的公子,终究是不懂。
一别经年,故地重游的时候,心中竟是百味掺杂。
方晓生站在威严的佛像前,看著这束缚了纳兰一生的执念,轻声叹息。
佛会包容万物,会给所有人平等的仁慈,没有任何特例。
这种平等,在某些时候会变得格外残忍。
也许,那个人就是如此平等的对待著众生。他的身边,有没有自己的存在都是一样的。
方晓生用半生的时间,学会了他的冷清,学会了他的倔强,学会了他的执著。
然後,在倦极的时候,选择一个细雨纷飞的日子,选择一走了之。
他疲於等待,却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麽。
就像临走的时候,他依旧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麽,又在惆怅什麽。
宁愿丢失自己也要守护某个人,却害怕对方眼中透出一丝一毫的厌烦,所以他最终选择了逃避。
求而不得,便不再去奢望。
他终究是个胆小鬼。
施主,看你愁眉不展,可有心事?浑厚而低沈的声音自耳边响起,适时的打断了他的思绪。方晓生转过身去,看见寺内的方丈站在身後,白眉白须,神情温和。
我还道是谁在佛前只叹气不参拜,原来是方公子。还未等他说话,那方丈却笑了,捋了捋胡子饶有兴致的打量他。
……大师还记得我?话语在唇边千回百转,方晓生却只是淡淡一笑,若有似无。
当然了,你这位专找纳兰麻烦的小少爷,寺里有谁不认识?
听出他话语中的深意,方晓生并没有恼,只幽幽叹了声。
只可惜啊,落叶有意,流水太无情。
哦?公子此话怎讲?
方晓生沈寂良久,没有回答。
也许是当年温润光线中决绝的背影让他有些委屈,也许沈淀了多年的感情需要一个宣泄的机会。他终於在方丈温和的笑容中,将那些往事缓缓叙述而出。
两小无猜的拌嘴,相濡以沫的陪伴,小心翼翼的守护,无家可归的想念。
以及,对方那冷漠而决绝的抗拒。
来不及再度叹息,方丈却忽的笑了。
他以为自己说错了什麽,便停下来问,方丈笑什麽?
方丈的神情依旧是温和的,笑著解释道,这可就是施主误会他了。
哦?
扫尘,意味扫去心上之尘,回归平静之意。他每日在寺内所扫去的,不是地上的尘土,而是心里的尘土啊。
方晓生怔住,细细品味著方丈的话语。
光线氤氲,让他有了顷刻的恍惚。他仿佛回到了年少的时候,看到纳兰被他缠得无奈的样子;看著他执著扫把安静扫地的样子;看到他在烟雾萦绕的小屋中,对自己微笑的模样。
看似平静冷漠的人,原来在他的面前,曾流露过那麽多的表情。
无意间想起,那些快要被遗忘的过往。想起那段安静却让人感觉无比温暖的相伴的时光,想起那个面无表情的白衣公子怅然的说。
本来是干净的。你一来,地就脏了
那一瞬,终於了然。
可惜啊可惜,都怪他的迟钝和倔强,才让彼此错过了那麽多的年华。
如今顿悟,却也不算晚吧?
走出长生殿的时候,屋外阳光正好。
那人正在门口等著他,脸上似乎被光线勾了出一丝笑意。白色的长衣在风中纷飞,清冷而飘逸。
长久的凝视,方晓生望著那张令他无比熟悉和思念的面容,忽然笑了,原来你还没有剃光头发。
……你见到我就只想说这个麽?纳兰挑了挑眉,负手而立。
这家夥,还是一样会破坏气氛。
注视他良久,方晓生忽然不紧不慢的走到他的身边,漫不经心的说,回家吧。
纳兰怔了怔,释然一笑。
烟雾缭绕之中,有谁在佛前轻念。
世间若无两全法,宁负如来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