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梅心竹影

2、第2章

　　却说那大圣自遭了佛难，在五行山下不觉已压了近百年。其间水米不进，饥渴时只有监押神祇奉命与的铜汁铁丸，真个是度日如年，十分难熬。初时还盼有个相知的路过攀谈，聊以打发时日；岂料故交个个杳无音信，竟无一个来此探望的。这般过了不几十年，便也绝了念头。偶想起时，还把师尊授的些口诀妙法演练一番，免得日后出去却忘了本事。然而毕竟无聊，练不数遍，也都搁下了。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已然数清了眼前有多少根草叶，身下有多少粒砂石。
　　这日一场大雨刚过，大圣将露在外的那只手死命摇动一番，堪堪把脸上水花抖去。正数到第三十八滴雨珠，忽听不远处那五方揭谛喝道：“甚么人在此放肆？”
　　大圣悚然一惊，仰脖看去，只见云里揭谛半显了身子，拦在一人面前。那人身着缁衣，合十对揭谛躬身行礼道：“贫僧是如来座下金蝉子，闻说美猴王受困在此，特来看他。”揭谛冷笑道：“我也同如来照过面、会过晤，却不曾听说有个甚么金蝉子银蝉子。”金蝉子也不恼，依旧恭声道：“贫僧实是如来座下弟子，想是先前修行，未曾得见尊者金面，故此不识。”揭谛道：“你既是如来弟子，如何与这妖猴有甚交情？”金蝉子道：“美猴王昔日于我有恩，我本去花果山寻他致谢，却得众猴消息，说他被困在此。因此特来看他。”
　　那大圣忍耐不住，厉声高叫道：“那和尚，凡天下皆呼我为齐天大圣，你却只称我是美猴王，想必是我上天庭之前识得了。年深日久，我却不记得于你有甚恩德，你莫争执，快些去罢。”
　　金蝉子闻听此言，又喜又忧。忧的是他竟不记得当年旧事，这番谢意却如何了结？喜的是他纵不记得，这番说话也全为了自己，可见良善未泯，尚有脱困之机。
　　正慨叹处，揭谛已然不耐，口中已念动起真言。大圣双目圆睁，怒叫道：“揭谛老儿，你奉命在此看我，从无个好颜色，我也不来怪你。这和尚就算来看我一看，你不许，赶他走也就是了，又为难他作甚？”却见金蝉子微微笑道：“不妨事。”
　　他双手仍旧合十，还是那谦恭模样。只是脚下云雾翻腾，似是揭谛真言激荡所致。不一时，翻腾愈盛，他身子却巍然不动，揭谛额上倒冒出汗来。忽喇一响，揭谛竟身子一歪，争些儿摔下地来，这才大惊失色道：“你果是如来座下弟子？”金蝉子道：“出家之人，不敢打诳语。”揭谛道：“你来此探这妖猴，果然只为致谢？”金蝉子道：“确实如此，并无他意。”揭谛道：“既如此，你过去罢。”说罢将身形隐去了。
　　金蝉子落下云头，向五行山底行来。大圣目望着他，摇头叹道：“原以为我老孙一意孤行，已是够蠢的了，却不料还有个更蠢的。”金蝉子行到近前，盘膝坐下，笑道：“何出此言？”大圣道：“你修行完毕，有多久了？”金蝉子道：“刚圆满不足三月。”大圣道：“无怪你这般死心眼。”金蝉子奇道：“我如何死心眼？”大圣道：“这揭谛便是奉了如来之命在此押我，你被他赶走也就罢了，却与他相抗。他此刻虽放你过来，焉有不去报知如来之理。你功德刚刚圆满便有逆师意，那如来一怒之下，你岂非前功尽弃。”金蝉子笑道：“你这却说得奇了。结草衔环，古来皆然。你纵不记得，我却记得，来寻你致谢，是理所当然之事。我佛慈悲为怀，便是人犯了他，他也不计较的，又怎会因我这一片好意而怪责于我？”
　　大圣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呵呵冷笑不语。金蝉子道：“你笑甚么？”大圣道：“我笑你同我一般，还信那如来是好人哩。”金蝉子道：“此话怎讲？”大圣道：“他哄我压在此地近百年了，百年来只有一头一手尚能挣动，这情形你今亲眼目睹，却不是作假的。这般狠人，你却说他慈悲为怀，岂不可笑。”金蝉子道：“我闻说你是大闹天宫，方才被压此处的，却不是因冒犯了我佛。”大圣冷笑道：“我闹天宫，与他有甚干系？要他千里迢迢的，过来治我。他治便治了，老孙本事不及他，也怨不得谁。他却不好好的治，拿番话唬住我，又趁我不备，这才压住了我。他若与那二郎真君一般，真真儿地和我打上一场，我也服气。只不过如此这般，哼哼，哼哼。”
　　金蝉子皱眉道：“我佛本不是舞刀弄枪之辈，如何与你打上一场？我虽不知细末，但俱都说是你在天宫之中生事，应有此劫。你不可擅怪了他人。”大圣道：“你听谁说来？”金蝉子道：“是你花果山众猴所言。”大圣冷笑道：“我家孩儿们会说我应有此劫？”金蝉子道：“不，他们只说了你闹天宫一事。”大圣道：“然则‘应有此劫’四字，是你说的？”金蝉子道：“你也莫忧。劫数是上天注定，待到满了，自然有人救你脱困。”
　　大圣闻听此言，将金蝉子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道：“你来向我致谢，虽没好生谢过，总算我知道你意思，便算你谢过了。既然已经谢过，这便去罢。我在此虽然无聊，毕竟清静惯了。”言毕将头转过一旁，闭目不再理会。
　　那金蝉子听得这样说话，倒有些忐忑起来。欲待多辩解几句，又不知如何辩法。踌躇再三，只得道：“那你保重，我去了。”
　　大圣挥了挥手，似甚不耐。金蝉子不敢再说，起身掸了掸衣襟，驾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