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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执锐(下) ...

  •   几百人众的残弱兵卒正撞上于兹率精骑来探,霎时慌不择路,掉头奔走,混乱中冲撞于一处,磕得坚硬片甲下骨头咯咯生疼。
      于兹跨坐在马上,见马蹄所掠之处诸人皆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顿时心生狂意。
      “是敌将!敌将来袭!!”
      “……伯符将军走了……打什么……”
      “别废话了!赶紧捡回命要紧啊!——”
      “娘嗳快跑吧——”

      于兹捋须哈哈大笑,驾马随性奔出稍远,此时那孙郎小儿帐下兵卒皆已狼狈窜入林中,不败而走的仓皇身影大大取悦了于兹,他掉马而还:“孙郎已死,此番情景真堪当是兵败如山倒,我等还有何惧?!随我回去点上数百精卒,定叫他死得安息!哈哈哈!”
      笑声于山间传出很远,身后骑兵皆点头称是,随于兹还营。

      日升高空,这天是彻底亮了。金黄光箔洒下林间,跃上枝叶罅隙,投入地上斑驳杂草与泥尘。
      吕范接到孙策帅命,携数百弓箭伏于崖壁后,又派数十人搬运来巨大石块,一是作掩护,二是待笮融亲自来袭时送他一份大礼。
      伏击处是孙策亲自定的。羊皮卷上绘着附近山势地形,巨细无靡,思虑几番,此处最为适合。年轻的将军指着羊皮卷分析时掷地有声,胸臆怀策,英姿勃发宛如正对着战地沙盘、对着天下宏图指点乾坤,帐下将领们皆汇于他两侧,此情此景,令人心间不胜激荡。
      伏击排布已定,吕范扭头去看崖下。
      仿佛已能看到届时乱箭齐发,敌军人仰马翻,血流漂杵之景。

      马蹄声渐近,树林旁羊肠小道上策马飞来一人一骑,吕范闻声而望,却见不是孙策。周郎抵达跟前,利落下马。他穿着白盔银甲,眸光奕奕,神竣不似凡人。
      吕范原知江东人人称颂的周郎有经天纬地之才,人也生得漂亮非同常人,与孙策是总角之好,一条□□长大的交情。他将兵来迎时,吕范有幸亲见他面目,只觉此人宛若无暇美玉,世间繁复辞藻难及其万一。那时他便身穿盔甲,英气朗达,气质难归一言,颇令他头疼。兄弟俩对视稍许,忽而同时驾马近前,两人于阵前揽臂交抵,挚友间情谊深厚,在场之人无不感怀。
      那也是他第一次听见周郎的声音。如竹如箫。清越若玦。
      不若此时的沉声,犹如半出于鞘的古剑:“子衡将军,布置得如何了?”
      吕范一愣,忙拱手道:“公瑾请看,万无一失。”
      周瑜跨步上前,临崖居高,碎石滚落,上下数十丈尽揽于目。崇山峻岭间鸟鸣清啸,林叶婆娑,山涧淙淙奔流。兵士隐于其间,蓄势待发。
      周瑜莞尔一笑,拍着吕范肩甲道:“做得好。”
      吕范欣喜,片刻后冷静下来,纳闷道:“为何是公瑾前来?”他目光徘徊于周瑜腰间所挎宝剑,顿觉答案呼之欲出。
      周瑜看出他想法,便不多言,只道:“瑜同子衡将军的配合,应当也是不错的罢。”
      吕范怔,脊背下意识一挺。朗声道:“是!”

      吕范非常纳闷,分明周郎在孙策营中尚无封谓,他怎的已视他如不愿违逆的上级?当下感慨,有些人,注定风姿卓尔,必将是名垂千古的人上之人。
      待周瑜马上风姿渐远,吕范才于赞叹间想起一桩事来。听周郎的意思,笮融中伏后,一鼓作气拿下他的会是周瑜?!
      他并不怀疑周郎的智谋奇略。只是论率兵打仗,他恐怕绝非上佳选择罢?
      自从第一次见他时作铠甲加身,之后所见周郎大多是儒生袍襟,言笑晏晏如芝兰玉树般闪耀,运筹帷幄而决胜于千里之外,哪里似个执剑抡槊的武将?
      山道上马蹄声渐已断绝,最后一片当风袍角消逝,周瑜已然纵马驰远。
      多思无益,吕范不禁摇首,还是信任主将的决策与周郎的能力罢。

      数息间风云变幻。笮融率数千兵卒亲自前来,吕范居高临下远远瞧见他,端的是贼寇之流,鼠辈耳。敌方已成骄兵,得意之色无法遮掩,却是乐极生悲,霎那间踏入不覆泥沼!
      吕范一声令下,弓箭手齐至崖前,臂挽弓弩!
      数百尖锐杀机朝底下一处喷薄而发,吕范一眯眼,再睁开时万箭已然倏然而出!
      箭镞锐尖钻入血肉!血渐满身!
      此时阴云盘桓延绵天穹数百里,蒙昧昏暗之中只觉鲜血肆意而刺目!
      第一滴豆大雨点自浓云中滚落,穿透相距万千英尺的天地直坠而下。
      血洗山谷。
      当真是无穷无尽的血。这个时代最不缺的,就是将士们新鲜的、流淌着的滚烫热血。
      血汇成长河,倾盆暴雨袭来,两股河流沿崎岖不平的山石间蜿蜒流溯,汩汩漂浮。
      巨石从高处滚落,訇然砸地!在砸至地前轧过了无数兵卒的头颅与身躯!
      赫然已是中伏!
      周瑜率兵杀出!
      他跨马于前,杀入惨乱阵中,一路上连将数十人劈落马下,再给笮融一个措手不及!
      笮融暗骂一声,心内郁结,好不容易避开乱矢流石之祸,眨眼间敌将兵贵神速,早已掠至跟前。仓皇间急转掉头,胯/下坐骑却是嘶鸣难驯,差些将他甩于马下,倒拖出数尺开外!狼狈避窜之间惊鸿一瞥,雨线厚重而密集,其间有银甲闪逝,他所见的年轻将军策马掠过他身畔。笮融猝然冷汗淋漓,浇了铠甲下的满身,双眼布满惊惧。电光火石间抡起长戟便挡,那人的剑早已出鞘!剑刃泛起冷冽锋芒,其上若有万千英魂,在他灵活手腕间轮转,竟堪比千钧之重!
      笮融紧咬牙根,喉头血腥泛出,这道着得他悔恨至极,真恨不得将欺他太甚的这些无礼小儿剁烂了挫骨扬灰!笮融怒意已极,猛然暴喝一声,“找死!——”
      戟尖与剑刃抵力错开,撞声在雨幕中刺耳无比。
      两骑交接而错,笮融抡戟回头,恰巧眼见对方于千军血阵中回身的剪影。

      一个愣神,那人竟连瞬息的喘息机会都不愿留给他,须臾间近身杀来,笮融回神的时候,视野已被自自己肩头飚飞的热血占据,脸上一阵滚烫的热意,一抹,满手湿腻血污混于水渍。他深深一闭眼,再睁开时目眦欲裂,眼白赤红得骇人。
      周瑜丝毫不惧。手中剑上沾血,遭雨水冲刷坠下,浸入蹄下泥土。已然是彻底开锋。
      笮融沉声低喝:“你是何人?!”
      他远远见过那孙策同自己兵卒交锋,显然不是眼前之人。脑中一一浮现孙策帐下武将名讳,竟是完全找不出一人与之吻合,遂随口试探道:“吕子衡?”
      周瑜笑而不语。冰冷盔甲勾勒得他脸庞颇小,轮廓棱角分明,极富兵戈铁血之凛然英气。
      笮融:“……”
      笮融被他这幅坦然而淡定的模样弄得惊疑不定,当下否决了自己猜测。
      话不投机半句多,解决仇恨的唯一途径只有杀杀杀。
      笮融不顾肩头伤重,迫切杀了眼前这人才是他眼中头等大事。他带来的兵卒已被杀得七七八八,尸堆成山,鲜血经暴雨冲刷,满目疮痍。他视若不见,那已是无法挽回的颓势。孙策一路跨江东渡,起初惟一千人耳,袁术那个抠门的主儿做他主公实在可惜了这么个将才,谁知这江东年轻的猛虎竟已收复五六千的兵力!其中不乏精卒精械!小儿实在可恨!
      他原以为孙策身死,于兹通报对方兵锋未接已然仓皇而逃,他便信以为真!
      ……这便中了埋伏,恨哉。
      竟还遭到眼前这等不知名人物的羞辱!
      此仇不报,他何以立足?!

      周瑜见笮融冷静全失,杀红了眼的模样,知他已是强弩之末。马上视野宽阔,己方的士兵仍与敌方厮杀,殊死抵抗也不过能撑得一时半刻罢了,吕范带的伏兵也正沿山道赶来,这一局必胜。只是……笮融这人有些难办啊。周瑜嘴角微微抽搐,他要继续挣扎,他奉陪便是。
      剑锋凛冽,伤人的同时亦伤己。
      笮融是名对战经验丰富的将领,纵然失了冷静,也不是个吃素的。力气大得惊人,几番交战下来,周瑜虽给予笮融几处剑创,他自己手掌虎口亦被大力激荡,震裂后血线涌出,淌于青铜剑柄。
      “得速战速决了啊。”他抬头看向大肆急喘的笮融,心下通透。

      一兵卒奋力将短戟插入敌兵胸膛,不过瘾,继而龇牙再用力推进。再劈手夺了死去士兵手中兵器,掉头继续杀去。
      不曾想敌军殊死相斗,焉有束手待毙之人?还未再多杀敌一名,自己已被戟尖刺中,自下而上挑起。死亡的惊恐遍布他骇然瞪大的瞳孔,悬挂在半空,他看到率领自己前来的年轻将军,威风凛凛,暴雨洗涤去兵甲、剑柄、刃尖上溅满的脏污血迹。他不曾回过头,敌将,那是那位笮融啊……却在周瑜的身后缓缓朝后仰去,直挺挺掉落马下。
      周瑜一劈手,剑柄于半空回了个旋,才再度归于他掌中。
      小兵猝然一瞪双目。
      他挣扎着想叫喊,周郎,小心……!
      喉间腥甜太过浓郁,满溢过他口腔内外,张口竟叫不出半个字。
      头一歪,未曾瞑目而死。
      下一刻,杀死的敌兵亦气力不支,挂着尸体的长戟落地,重物铮然落地,湿泞的血红泥浆再次溅开,留下放射状发黑阴影。
      “砰咚——”

      仿佛远古洪钟,赫然生威,又似某种晦涩难懂的信号。周瑜一愣,背后杀气激荡,怕是——
      仓促间猛然回头,却已是避无可避!
      长戟森然,须臾迎面刺来!下一刻便将穿胸而过!
      “铛!——”
      铁戈从旁斜插而来,仿佛轻触之下,将濒死犹未死心的笮融的长戟自下而上轻易挑断。精妙玄铁打造的神兵利器,传说中西楚霸王所持之枪,自有万夫不当之锐。长戟从中而裂,碎片触目惊心,全数砸于笮融胸甲,面孔,骇然不敢闭上的双目。
      这股力量太过神勇庞大,他方才拼尽了剩下全力来杀周瑜,此时却被这股突然闯入的力量冲撞得无法再支撑一分半刻。
      笮融倒下。雨水肆意冲刷其面目,盔甲散落,黑发沾满了泥,水,和血。
      自然是死不瞑目。
      时至现今,终于解决笮融这一大患。

      周瑜抬眸,孙策已至他跟前,一言不发。周瑜注意到他身前所拉马缰,竟在他掌心中绞紧了,他不太明气氛地眨眼,心想,这显然是被他弄成一团麻花了吧。
      孙策板着一张年轻的,朝气的英俊面孔,定定看着眼前之人。
      周瑜环视四周,残兵败将不堪一击,吕范率兵来至,千人杀绝,剩下尽是降将降兵。最后就该收拾一下这副烂摊子了。
      再看,孙策脸上毫无喜悦之意,只一个劲儿地盯着他面孔。
      周瑜被他瞧得心虚,见他目光流连于自己身上,连忙道:“我没事,这些血不是我流的。”
      孙策驾着惊帆靠得愈发近了,探手伸来,周瑜避无可避,便遭他摸了脸。
      孙策将他脸上雨水,血污抹去,凝视他清明双眼,片刻后倏然泻出口气,大大放松下来。
      “你没事便好。”
      周瑜正待点头,孙策视线下移,落在他持剑手腕,手掌。虎口所流的血淌至腕间才愿落地,因而他手背至洁白手腕俱是一片血污所溶雨水浸润,看起来犹未怵目可憎。
      周瑜以为孙策该发作了,他看起来表情极其严肃,怕是怒意已生。
      谁知他只是接过他手中宝剑置于怀中,拉着他受伤的手双眼一眨不眨瞧了片刻,最后只是冷静,慎重地告诫他道:“回去跟我见军医,好好休养,切勿乱动。落下伤疤痼疾就不好了。”

      继而环视战场。
      兵锋所掠之处,无不涤荡千野,扫除动乱。
      暴雨渐弱,淅淅沥沥仍旧下着,头顶两侧山崖间有鸟儿振翅飞过。

      “回去罢。”
      “好。”
      孙策替他一拽马缰,蹁跹跟着惊帆转头,两人并肩纵马而走。

      孙策明白,这个人的决心,他此生都无法更改。只盼着自己强大一些,更强大一些,强大到贼寇皆闻他之名便丧胆,谁人无法小觑。他必须护得此人周全无虞。
      此时此刻,他们二人谁也不曾知晓,未来历史的流向会是如何。
      汉末,乃至三国历史流通逾百年。
      而周瑜这个人的历史,只占其中短暂的三十六年。
      却有后世名家竞相以诗赋相赞: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史书记载他之一生,有心人才能发现,实际上周郎的名字旁自始自终都镌刻着一个名字,与他紧密维系,合而难离。
      他一生名将,国士无双,不见白头。在孙策逝去后的十年余生里,愈发像极了从前江东猛虎之威。他用短促的十年,竟完成了他人一生都无法企及之事,名垂古今。
      功过皆付后人笑谈中,盛誉,或是侮毁,想来他本人是无心在意的罢。
      自建安五年起,东吴大都督兵锋所向之处,披靡无挡。逝去后亦化作英魂,与孙郎一道镇守江东,庇佑它人才济济,安乐永固。

      建安十五年,周瑜病重于征战途中,饮恨而终。
      江东生灵的福祉牵系在他渐弱的心跳,上天不曾再赋予他足够的时间去征伐,去建立,去为东吴剑指天下,重整河山。

      他忘记了一件事。其实,他早就做到了他最初对孙策许下的承诺。
      为你披坚执锐,从此无坚不摧。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执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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