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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鼎湖当日弃人间 ...

  •   方砖板路,马蹄声声,何方英雄少年来去如风,击碎何人黄粱一梦?
      王城黎庶人家的寻常男子许是正在迷梦,懵懂抬头:“什么事?”
      却被他知事的老婆摁了回去:“睡你的吧!”
      一马双乘的羽林校尉云铎带领着十来个随从向王城门外狂奔而去。
      平素熙熙攘攘的王城此刻静如死,不闻人声,空中弥漫着烧灼的温度,有风吹过,就有灰色烟雾跗骨之蛆一般纠缠飘出。疾驰当中的人马穿烟破雾,往往飞奔出好远,才能体会出呼入气体的辛呛焦臭。
      这样浓的烟,人会咳,马会呛。
      狂奔中的云铎下意识直了直后背,身后那人大概已呛到忍无可忍,剧烈的咳嗽中居然松开了一只紧紧环住他身子的手。云铎有心回头对战马上的娇弱乘客施以更多回护,单手刚刚松开缰绳,忽然眼前火光大盛,“呼喇”一声,路边一只烧颓的牌坊长柱倒地封住了去路。
      云铎起身,夹紧马腹,大喊一声:“小心!”
      人马合一,腾空而起。
      熊熊烈焰,一跃而过。
      烈火的吡嘙声中,有一声孱弱娇呼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身后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声响轰然而起,浑身一震,云铎猛然勒紧马缰。
      马鸣、陡转。
      马上骑士猩红色斗篷随之鼓胀旋起,有如凭空盛开的一朵血色红云。
      橘红色炙热的混乱中,云铎觉得自己眼角的余光扫到了身后乘客乌散乱的墨黑长发从自己的斗篷下一闪而没,微微安心的感觉。
      回首望处,昔日雄伟的王城轰然塌陷,浓烟烈火与一轮血色落日,竟然有种异样地相得益彰。
      失去了风与力量的依托,年轻校尉的绚丽大氅如盛极而衰的巨大花朵缓缓垂落,将马上乘客笼罩其中。
      烟霞烈火之中,一众骑士,举目东望,良久无言。
      一声极细弱的啜泣打破了天地间的寂静,有骑士循声侧目,那一段从羽林郎斗篷下露出与云铎煞气铠甲极不相称的雪白长绫豁然就变得份外扎眼。
      感觉到身后大氅中极端惊惧地微微蠕动,云铎有心回手抚慰,胳膊抬起,顾及对方女子的身份,终于又轻轻放下。
      他只是极低声地回头说了一句:“我要走了。”
      觉得大氅中人惊惶失措地更紧抱住了自己应是很乖,云铎还是兀自把连结二人的一段雪白长绫更紧密地在胸腹间紧了一扣。
      值此非常时刻,云铎无暇关注身后娇躯的舒适妥帖,危急时刻,他能觉得她瑟瑟也是好的,生死一发,他总算不必时刻担心,把人家如花美眷凭空抛却路边。
      国破家亡,徒看无益。
      少年将军豁然纵马转身,扬鞭疾驰,猎猎风中,他们亡命而去。
      疾驰当中,云铎错觉身后些许温软湿润,想来斗篷下那人应该是把自己的铠甲都哭湿了吧。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大概永远不会明白,她哪里来的那么些泪水?
      她们哪里来的那么些泪水呢?
      这些花朵一般娇嫩的女子。

      一路狂奔,尘土飞扬,直到飘拂“沐”字大旗的连营依稀可辨。
      然云铎并没有下马的打算,好在兵丁操演有素,远远看见云校尉一行回来,自然有人早早搬开鹿柴拒马,放他们入营。
      兼之云铎控马得宜,十余骏马碎步快奔,直直行到“沐”字中军账前,才告止步。
      一行骑士利落翻身下马,唯独云铎这里多了许多麻烦。他左手用力带住缰绳,让战马稳稳停住,才慢慢回身,语声缓缓:“下来了,好不好?”
      觉得身后斗篷里缓缓点头,一路紧紧环着他的细致胳膊却并没有松开。云铎微微好笑,却依旧好性低声:“那放开我,好不好?”
      斗篷里些许懊恼地“啊”了一声,悉悉索索声响,大半天勒得他几乎呼吸不畅的束缚一朝退却,云铎倒觉得腋下空落落的有些生凉。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身上白绫子的束缚,飘身下马,身上血色大氅飘起落,终于露出他这一路上小心护持的娇贵乘客:这女子纤细体格,满身锦绣、裙裾曳地,低低地垂着头,唯独可见的是那一头墨玉似地长发漆黑柔顺,密密地披散在她的身后。如同给这伶仃女子,披墨色的披风,冷眼看着,份外地可怜可爱。
      云铎下马之后,略一迟疑,终于屈了身体,单膝跪在马前,以手为鞍,以腿为镫,躬身低语:“请……嗯,请公主下马。”
      马上乘客微微慌乱地试着拾级而下,谁知道这半天马匹颠簸,早就麻了半边身子,再加上宫样装束实在不宜长期驱驰,这被冠以公主名头的女孩子“哎呀”一声低呼,便直直地朝地上栽下来。
      云铎于宫装女子虽然并不陌生,但是老实讲对她们的衣着琐碎也不太内行,只眼前一花的功夫,就看见那一团红粉绸缎的人形包裹几乎就要堕入凡尘。也是他手疾眼快,猿臂一身赶紧把人捞了起来。
      香玉入怀,温软稚嫩。
      晚风吹拂,云铎终于再次瞧见了这女子的容貌:雪白脸面,修眉大眼……
      四目相对时候,饶是早有准备,云铎还是愣了一下:竟然这等眼熟……
      只这么想着,骁勇无敌的云校尉居然微微红了脸。
      也不知怎的,着这人扶着,那女子也含羞脉脉起来。

      他们两个人含情凝睇,大帐里早有人不耐烦了。
      有清亮的男声适时响起:“云校尉!你到底救了谁出来?”
      云铎微微一愣,赶忙扶着这一块豆腐做的女子进了大帐:“回禀殿下,末将救了,末将救了……”云将军一时语塞,一路亡命,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救了的这是何方神圣。
      想昨天他领命太晚,带人又少,一行人狂奔入王城时候,宫室已经起火。
      冒死闯进宫禁之地,他们这些外臣羽林两眼一抹黑,想感叹我朝文章锦绣地,沐氏温柔富贵乡繁华都尤恨已晚。好容易奔入后宫,昨晚宫殿如林,室内白绫如雨。许多宫嫔女子已经悬梁多时,早没了气息。不由让云铎微微起疑,将离殿下这般时候了才派了自己闯宫救人,到底是何用意?难道真是战事吃紧,他思虑不周所以才来亡羊补牢?
      一路死人林子里搜过去,云铎都几乎绝望。唯只有西北偏僻宫苑里,传来细细的惊呼。他们快步闯入,迎头看到一个宫装女子穿花蝴蝶似地在假山池塘间苦苦辗转逃避,她身后正追着几个手持白绫的内珰,大呼:“恭请小公主升天!”
      等云铎到时,这女孩子已经跑到强弩之末,她几乎是一头撞入云铎的怀抱。惊惶中一瞥云铎的衣裳,这女孩立刻如羊羔见母一般,扭身钻入了云铎的大氅之下,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再不出来。
      就是那一撞一躲的惊鸿一瞥,云铎十分惊诧自己居然看清了那女子的的倔强模样:长眉、秀目,雪白的脸颊。
      他几乎脱口而出:余容……
      那就定然是个公主了。
      太子殿下的妹妹嘛,自然要救走!
      她们实在太像,抱这女孩上马的一刹那,她的长发扫到了他的眼角。
      同样的宫室,眉目相似的女子,仿佛时光倒流:曾经有一个身份那样尊贵的女孩儿,也是如此满身香汗地朝自己跑过来,跺脚娇嗔:“云铎!带本宫去驰马!”旋即又抓着自己的衣衫分明耍赖:“云铎哥哥……将离哥哥不带我去……你带容儿去……好不好……”
      时光久远,记不真切,只是仿佛彼时日光烈烈,照得她约束丫角的红罗头须上,颗颗饱满珍珠,熠熠发光。
      明珠稚女,如雪堆就。
      少年云铎策马的时候,总是喜欢将长公主沐余容隐在自己的大氅之下,私心里:他总是疑心如许烈日,会晒化了她……
      成年的云铎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一挥大氅,把身后的女子依样遮掩了起来。

      然云铎没想到的是千辛万苦带回来的金枝玉叶,人家天潢贵胄倒似并非十分看重。
      本朝太子沐将离见云铎居然带了活口回来,居然些微诧异。他冷冷瞧了瞧那女子,似是思量半山,忽嗤然一笑:“你是……牵……牵夷?”
      云铎微微皱眉,先皇纵然子嗣众多,太子殿下也不至于认不得幼妹吧?
      被称为牵夷的女子倒是熟识沐将离,勉强挣了云铎的扶持,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哀哀哭道:“二哥……我姐姐……呜呜呜……”
      沐将离皱眉不耐:“你的生母是……林……苏婕妤?”
      小女孩一怔,慢慢收了哭声,改为抽噎:“是,是苏婕妤……姐姐她……她……没了……”
      沐将离长眉一轩,漠然点头,显然是并不把那个什么婕妤的死活放在心上。他微微侧脸,再不和牵夷说话:“云铎,你难道只带了牵夷一个回来?”
      回想起宫室之内,白绫如林,云铎背后生汗:“是……卑将……去的太晚……”
      沐将离显然并不在意这个,他少有地打断了云铎:“此乃国破之罪,非将军无能,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云校尉能周全小王一个幼妹性命,已经难能可贵。理当封赏,只是当此军中……哎……”慢慢起身,悬孤于外的太子殿下十足宽慰地拍一拍云铎的肩膀:“庆之,辛苦了……”
      听殿下以字相称,云铎如释重负,心里又加了一层惴惴:怎么倒仿佛他们这一趟皇城救美,殿下并非真心似的。
      日晚偏西,沐将离似是累了,随口吩咐下去:“庆之,你且胡乱安排牵夷住下,一半日余容长公主就到。到时候,牵夷就随着她吧……”
      此言一出,沐牵夷微微挑了挑眉,然她只是乖顺地垂首退下。
      倒是肃立一旁的云铎听了,眼波一动。
      余容长公主,她……理当一切安好……

      将离殿下麾下有五万精兵,此番兵临城下,倒也算颇有规模。
      云铎出了沐将离的帐子才忽然省起:太子殿下将令森严。这连绵营寨里,素来连个女人都欠奉,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公主殿下,倒是让他胡乱放到哪里的好?
      回头看看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沐牵夷鬓发凌乱,衣衫不整,这半天奔波劳顿,几乎连走路都见困难,往来人流莫不予以侧目。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云铎凭空急出一头的汗来。
      思来想去,云铎只得将自己帐幕略加整理,让给给公主陛下居住。他抱了被子滚到沐将离寝帐之侧,自告奋勇要为太子值戍守更。
      沐将离微微一笑,听之任之,甚至拿他打个趣:“我床下地方甚大,你爱睡哪里都好。只是不可半夜爬上小王的卧榻,否则庆之纵然万人敌,也不是贱内的对手,更别指望太子妃按良娣赏你用度。”
      云铎脸色一红,随口笑道:“如此说来,臣下就收了自荐枕席的心思,还是去和章校尉同宿好了。”他自幼做了沐将离的近侍,寒来暑往,日子有功,两人私下言语之间颇多诙谐,并无太多禁忌。
      沐将离一把将云铎拽住:“不许走!来来来,小王正要和庆之联床夜话,至多孤给你做主,让你做个孺子便是。”
      云铎连忙摆手:“罢了,罢了,殿下,此事术业专攻,小臣不当其位不谋其政,不敢奢望如此荣宠。”
      二人说笑间,沐将离已将云铎的铺盖扔到了自己的榻上:“既然孤的妹妹鸠占鹊巢,那么庆之合该酣睡在孤的卧榻之侧。哎……庆之可还记得那一年,在西苑不就是如此……”

      连营的帐幕自然比当年的西苑简陋了许多,纵然太子殿下的宿处也难耐夜寒,睡至夜半,忽闻刁斗,更兼朔风烈烈,让人听来就是透体皆寒。
      忽然似是沉睡的沐将离在漆黑中开口:“庆之,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们在西苑,大哥与三哥他们……”
      云铎深深叹了口气,说:“殿下,睡吧……”
      沐将离沉吟一下,果然这一夜再未出声。
      云铎寻思的倒是:也不知牵夷公主在自己帐中冷不冷。

      王都陷落,宫室焚烧,据说熊熊大火燃了一天一夜。
      后世流言,都说皇上……大略是那一夜里殁于宫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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