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骨音·零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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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炉里一抹龙涎燃尽，余香却依旧缓慢地氤氲开来，若袅烟，若轻絮，重重叠叠的雾气四面八方涌来，强烈而突兀的气味如梦中魇般纠缠不清，直直流淌进朝仓阡陌的四肢百骸，与骨血浸漶交融，迫使她瞪大眼睛保持最清醒的意识。
看向床榻上面色枯憔紧闭着眼的老人，朝仓阡陌垂下眼帘，衣角柔软的丝绸在不自觉攥起的五指之间扭曲变形。
似乎，撑不过这个秋天了。她的爷爷。
莫名地，心里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似乎真的不是个好孙女。目光毫无焦距地飘散在粘稠胶着成一片的空气中，朝仓阡陌这么想着。
朝仓家在日本并不算什么响当当的大贵族，事实上早在数十年前，原本盛极的朝仓一族就已经开始走了下坡路。直到现在，朝仓家的族人甚至已从盛极时期的上百人锐减到了三人——朝仓阡陌，她的兄长朝仓翔也，祖父朝仓井鹤。
而仅剩的这三人中的一人，也已经不久于人世。
阡陌轻吁了一口气，伸手毫无目的性地挽起垂落鬓角的发丝，踏着木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老人身边，尽力不发出丝毫声响，怕硬木触地的细微响声惊扰了老人的安眠。
“爷爷。”她开口轻声唤道，“到吃药的时间了。”
老人依旧紧阖着双目，不言不语。
“爷爷。”她的声音抬高了几分，侯了半晌，久久没有等到老人给出任何回应。轻轻咬了咬下唇，阡陌伸出手，迟疑着推了推老人的肩。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朝仓阡陌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生死须臾，这是她第一次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
木然地看着殓葬人员为祖父的身体盖上白布，朝仓阡陌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不爱自己的爷爷，从来都不爱。
所以此时此刻，她并没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伤心难过。
推开玻璃窗，秋日的晚风夹杂着寒气刮得脸庞生疼，刹那间让本有些惊惶失措的她迅速冷静了下来。
从抽屉里翻出纤尘不染的白色信封，按在胸口，阡陌深深吸了口气。
祖父病重时曾将她叫到病床边，微张着口嗫嚅着什么，然而太过模糊，让人无法辨别真切。
她从他的枕下拿出了那张父亲与哥哥的合影，说，爷爷，给你照片。
当时，老人的枯槁无神的眼里瞬间溢满了光彩。
然后他哭了，像小孩子般呜呜咽咽地。
阡陌温顺地鞠了一躬，转身准备离开，手却忽然被人从背后拉住。她不解地转身，看到老人挣扎着开口，再度说了些什么。
这次她听清了，他说，我死后，别去找你哥哥，会添麻烦。
原来在亲生祖父的心里，她朝仓阡陌，只是个会添麻烦的存在。
她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很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了，爷爷。
老人顿了一下，复又说道，带着这封信，去意大利找彭格列初代，他会替我照顾你。
阡陌一时愣在原地。没想到一向厌恶□□的爷爷，竟然会认识黑手党。
彭格列的大名，饶是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也早有耳闻——这个时代□□的后起之秀，如今已是称霸四方的意大利第一黑手党。
对于它的创立者，朝仓阡陌一直深感好奇。
＊＊＊
那时十九岁的朝仓阡陌对于黑手党的认知，仅限于电影与小说中那些西装革履、配着枪、步调统一而乏味的帮会团体。
她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战场’，更不懂得动辄一步便血流成河的悲哀所在。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用很温柔却异常悲伤的目光注视着她，然后缓缓开口说，黑手党是个遍布着肮脏与血腥的漩涡，如果可以，一辈子都不要触及。因为一旦沾上了这漩涡的边缘，就只能无从选择地被吞噬殆尽。
＊＊＊
初次见到彭格列初代，是在一个灼热的午后。
充足到有些过火的阳光下，朝仓阡陌推开摩天大楼的玻璃门，迎宾小姐笑容可掬地迎上来，在听说了她的姓名与来意后，请她在大堂的沙发上就坐，然后匆匆地登上了升降梯。
而阡陌便在大堂里四处张望，视线滑过光可鉴人的地板、从四层天井直垂而下的吊灯、前台经理整洁宽大的办公桌，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原来黑手党是这个样子的啊……”
“不是的喔。”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流利标准的日语发音，吐字清晰入耳，“这里只是彭格列的正统产业。”
她闻声向后望去，看到了熨帖的浅金色发丝下，一张五官柔和、轮廓分明的脸，眉间眼底都染着笑意。
朝仓阡陌想，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午后，那人带着温柔的微笑向她伸出手，身后铺卷开来一地阳光。
一个比阳光更耀眼的男人。
这是她对于Giotto，最初也是最后的定义。
Giotto看着信，挺秀的眉宇不自觉地渐渐凝起，而在注意到阡陌的目光后，却又立即舒展开来。
甚至璨金色眸间显而易见的震惊神色，都被巧妙地掩饰了过去。
“是朝仓前辈的家人么？在彭格列创立时期，受了他很多照顾呢。”收起那封信件，Giotto微微一笑，伸出手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呐，既然在这里就不用担心什么了，有我在，阡陌。”
有我在，阡陌。
短短的几个字渗入脾脏间，心底莫名充盈了一种久违的暖意。
朝仓阡陌垂下眼帘，平复下自己忽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的心跳，双手局促地捏着衣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头垂得更低了些，良久才诺诺答道，“今后就劳、劳您多多关关照了……Giotto先生。”
看到朝仓阡陌窘迫的神情，他抿唇轻轻地笑了，开口告诉她，“叫我Giotto就好。”
很温和的语气，听不出丝毫命令的意味。
秋日暖阳下，他半侧脸的笑容柔和干净。
朝仓阡陌蓦地红了脸，仿佛为了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一般，捏着衣角的手指攥得更紧了些，半晌才小声说，“Giotto……”
他还在笑，嘴角扬着细碎微小的弧度，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她的窘迫尴尬，“对，就是这样。”
Giotto说话时，语尾喜欢微微上扬，却出乎意料地和煦悦耳。
这是朝仓阡陌所知的有关于Giotto的第一个细节，却并不是最后一个。
这一切朝仓阡陌无从知晓，此时的她只是低垂着头咬着嘴唇，为心中莫名泛起的悸动惶遽不已。
＊＊＊
“最近有些忙，很抱歉不能经常陪你。”Giotto对她略带歉意地一笑，然后唤来一个穿着束身西装、精明干练的女人，“她是艾琳娜，这几天就让她陪你在意大利转转，好吗？”
阡陌敛下眼眸，温顺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根本不用道歉，也没必要征求她的意见。
好温柔的人呢，彭格列家族创始者兼初代BOSS，Giotto。
和她最初想象的……似乎，不太一样。
而Giotto转过身，唇边的笑意瞬间冷凝了下来。修长手指摩挲着洁白的信封，眼底不可思议的神色犹未褪去。
“怀尔德……创世……灭世？”
＊＊＊
彭格列地下基地因常年无法受到阳光直射的缘故，长长回廊两旁悬吊的不知名的淡青色植物也都多已卷了边，安静地低垂在散发着幽幽白光的廊灯旁。距离升降梯不远处是一扇紧阖着的门，门缝中隐隐透出些许暖色微光，盛开在一片模糊的暗影中。
此时房门内，红发的男人蹙眉沉思良久，终于掐灭了手中即将燃尽的烟。烟蒂被随手丢进白瓷灰缸中，男人扯了扯束得略紧的领带坐直身子，从侧脸一直延展到脖颈的火色纹身状如烈焰，因这一个动作而完全舒展开来，在融黄的灯光下更显出血一样炽热的色泽。
“又是那个怀尔德•斯科西斯？”放下手中从头到尾默念了多遍的信件，G的眉宇不自觉地紧拧起来，“居然创造出如此可怕的力量……”
坐在对面的Giotto苦笑着点了点头，苍白消瘦的脸庞上浮现了些许疲惫的神色，轻搭在办公桌上的双手握了又松，“我本以为他的目的仅仅是夺取彭格列家族。但现如今看到这样的东西……恐怕他要的，不仅仅是一个黑手党家族那么简单。”
“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我们都必须阻止，这一点毋庸置疑。”G将白色信封推回Giotto手中，思忖良久后开口问道，“只是……朝仓井鹤那样的老滑头，真的可信吗？”
几乎是不暇思索地，Giotto当即便立刻颔首，给予了肯定的答复，“我用超直感确认过，不会有什么问题。况且……最重要的砝码，现如今在我们的控制中。”
——这一点，朝仓井鹤想必很久以前就已经十分清楚。
最后这一句话Giotto并没有说出口，而G却在与他短暂的视线接触后瞬间了然。
低下头，唇边缓缓扯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原来如此。”旋即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G的脸上刚刚略有缓和的神色蓦地再次凝重起来，“这件事的关键，还是在……”
“我知道。”Giotto打断他的话，眉目间的疲倦之色更重了几分，极缓极缓地重复了一遍，不知是在说给谁听，“我知道。”
“Giotto。”看到自家首领同时又是自小一同长大的玩伴再次露出了这般迷惘甚至惶遽的表情，G按了按眉心，终于还是出言告诫，“悲悯与仁慈，不是统领黑手党最有力的武器。”
然而没等Giotto说些什么，G已经淡淡一笑继续说道，“不过我了解你的性格，一旦乱来起来就算是我也没办法阻止呢。算了，你就尽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吧，记得偶尔也要为我这个善后的想想啊。”
“……G。”Giotto抿唇微笑，望向G的眼里有着丝毫未加掩饰的信任与感激。然而心念一转，脑海中蓦地便浮现了午后的那个女孩，暖棕色的眼眸纯净而无垢，是从里到外的一片清明。
她腼腆羞涩地捏着衣角，额迹因太过紧张而泛起细密的汗滴。薄汗逐渐汇聚凝成透明的水珠，沿着女孩光洁的脖颈滑去，留下一路泛光的水痕。
阖上眼，掩去眸中浓重得抹不掉的惋惜与倦意。Giotto轻轻叹了口气，皱着眉低声喃喃，仿若呓语——
“如果可以，我希望不要再有任何一个本不应身处这个世界的人被迫受到牵连，就像她。只是……”
长长的一声叹息。他终究没有说完这句话。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骨音·零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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