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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008章 谁人知我心已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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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阿玛额娘用过晚饭,我和胤祥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宫。才进顺贞门,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哭,我疑惑地走过去,奈何天太暗了,看不清那人模样。还是胤祥眼睛尖,指着那人道:“咦,八哥,你怎么在这儿?”
胤禩?
胤祥天真无邪的叫声惊住了我,也惊动了树影里的八阿哥。他站起身子,警惕地看我们两眼,转头就要跑,我连忙追过去,拉住他的袖子:“八弟,出什么事了?”
胤禩生于康熙二十年,比乌喇那拉氏名义上小一岁。我天生骨架极小,年龄虽二十有一,看上去跟十三岁没多大差别,纳闷的是,穿来十个月居然又开始长个子,穿着花盆底,比胤禩高了整整一个头。
他的额娘卫氏此时只是后宫众多贵人中的一名,身份虽不高,却深得康熙皇帝喜爱,生活用度都得到了皇上的额外关照。我第一次见到卫氏时,就被她惊世的美貌打动了。一对似蹙非蹙眷烟眉,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目,唇不点而红,面不敷粉自香,常使人情不自禁心意生怜,想多看她一两眼。
女人尚如此,更何况男人?
胤禩作为卫氏所出唯一的儿子,与他母亲分外相像。此时见他眼中带泪,心中顿起怜爱之心,亲和道:“我是你的亲人啊,有什么话说出来,四嫂听着,对别人都不说。”
胤禩诧异抬头,冰清的眸子里掺杂了几分感动,几分怀疑,几分猜测,直直看了我一会儿,没有反对。
我命雪雁带胤祥先回阿哥所,领胤禩爬到养性斋前面的假山丛上。
勾月在天,给整个后宫覆上淡雅的清辉,那些白日里威严无比的朱墙黄瓦此时也陷入了睡梦中似的,朦朦胧胧,柔情俊雅。
胤禩的哭声渐渐止了,与我一起仰望浩渺的星空,静静的,一句话也未开口。
十二岁的胤禩,清瘦倜傥,所悲所惘的,也许正是他一辈子都无法释怀的身世。小小年纪,他虽然成了九阿哥和十阿哥的精神领袖,从小抚养于惠妃宫中,却仍免不了要受到别人的冷嘲热讽。为了让人遗忘掉他不高贵的身世,他功课比其他阿哥努力,做人也比他人随和,小小年纪已然成为康熙眼中数一数二的皇阿哥。
这样的胤禩,倔强又矛盾,幼稚也早熟。他选择对我这个四嫂袒露心事,却又一直沉默,把那些属于自己的苦痛都压在心底。熬过了最难受的时刻,他还是要变成那个进取自强,儒雅随和的八阿哥。
我侧头看他,脑子里忽然飘出将来要发生的一切一切。如果我一直是乌喇那拉氏,那胤禩给我的这份感动,能够持续到多久?如此对待我的胤禛,什么时候可以走向成熟?
胤禩的泪早不流了,对我笑道:“多谢四嫂陪我,八弟要告辞了。”
我点点头,扶着假山石和他走下来,交代道:“八弟有这么多亲人在宫里,以后要想有人陪的话,尽管来找四嫂。如果是开心的事情,也让四嫂欢喜欢喜,如果是不开心的事情,就让四嫂帮着想想法子,把一个人的悲伤变成一半一半,好不好?”
他低下头腼腆地笑了笑,眼里的光泽分外好看。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时辰不早了,八弟明早还要上毓庆宫念书,快些回去歇息吧。”
他应了声,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又转回头,“谢谢四嫂。”
我欣然一笑,信步往阿哥所走。
十月的天气,夜里的温度已降得很低。北方的冷与南方的冷不同,南方的冷是钻入骨髓的湿冷,夜间行走的人往往忍不住把全身都缩得紧紧,而北方的冷是干的,不会有那种刺骨的痛。从家里回来时额娘特意为我加了一件丝夹棉的长斗篷。斗篷四周密密匝匝缝着柔软暖和的野貂毛,像个温暖的怀抱,把我包得严严实实,在这样的冬夜感觉不到任何冷意。
一路悠闲,走到阿哥所已经很晚。连平素调皮的胤祥胤祯都没了踪影,静谧空荡的大院,只有面对我的属于四阿哥的三件房亮了两盏灯。宋楚玉身怀六甲,睡得很早。李蕙仙眷宠正浓,睡得很晚。我的房间呢,是谁点了灯?
难道是雪雁在给我收拾铺被?
有温馨灯光召唤的感觉总是甜蜜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万事顺心顺意的愉悦感,快步走去撩开屋帘,叫道:“雁子,我回来了!”
“小姐……”雪雁的声音很低,怯怯回了我一声。
我深觉奇怪,以那丫头与我的亲近,怎可能回答得如此冷淡简洁?扫视屋子一圈,看见胤禛坐在内室。
他侧向我,一手撑下颌,一手用茶盖碗缓缓拨茶,束着鹅黄缨络的乌黑长辫直垂腰间,白玉腰带上挂着昨日李蕙仙当着我的面送给他的丝光蓝色荷包。
我盯着他的侧影,心跳得很快,忙脱下斗篷递在雪雁手里,整了整旗服和头发,轻轻踏进内室的门。
他放下撑颌的手,漆黑的眸子转向我。
我的脸一红,合手福了福,“爷,您来了。”
胤禛本就是表情不多的人,此时也看不出表情。我察觉不到任何异样,向他走了一步。目光顿时变得疏离,没有好感地瞪了我一瞪,惊得我赶紧站住:“爷有什么事儿?”
“为什么这么晚回来,爷交代你的事情,做了吗?”
他看了我一眼,我忽然想起他说过的回宫要给太后和德妃请安的话,刚才遇见胤禩竟把这茬儿忘了一干二净,而胤禛此刻,显然为我这粗心的遗忘生了气。
我心跳得很厉害,连忙道:“娜娜忘了,这就给皇祖母和额娘问安去!”
胤禛眼眸里的光深了,嘴唇一动诘问:“问安?你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
我对古代的时辰观念不是很强,有时为了客套说说“时辰”还行,可真谈到时辰,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他问我话,我也不敢不答,便道:“爷不要生气了。明天一早我就去赔罪,给皇祖母和额娘解释。”
“解释?”他哼了一声。茶盖碗狠狠扣在茶盏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响声。
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看着喜怒无常的他,有了些委屈。下午离宫时,我就差人禀报过她们,还把胤禛无故不去的事情给瞒了,太后和德妃对我一向亲厚,绝对不会为我晚上回宫忘记请安的事情责怪于我,那他呢,他对我的无名火来自哪里,他不是我的丈夫吗?
胤禛丝毫不理会我此刻心情,斜眼睨了睨我,道:“门外跪着去。”
“什么?”我脱口而出。
“我说过的话不想说第二遍。”他冷冷回答,瘦瘦高高站了起来。
我抬头看胤禛,觉得陌生得可怕。一股莫名寒意从心底涌出,迅速将我凉得浑身发颤,道:“不行,我是嫡福晋,不管你在不在乎我,我都不能跪。”
“你要还记得自己是嫡福晋,就该知道自己的本分是什么。嫁给我,就要服我的规矩。乌喇那拉氏,我的话很清楚了,要么跪,要么休。”
离开屋子时,胤禛撞了我一下,我失魂落魄,快要倒在地上,他看也不看,径直去了蕙仙房里。没有合紧的房门钻进一阵冷风,我无力扶住桌子,把他刚才拨弄过的茶盏狠狠砸到地上,憋了又憋的眼泪终于大大方方落了下来。
爱新觉罗胤禛,你这个糊涂虫!你知不知道,我多想和你走完今后所有的人生,看你功成和名就,接受你亲手的册封,与你一同迎接所有的得意与失意?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像个傻瓜,为了维护你和别人吵得不可开交,我一直奋斗,一路北上,就是为了能够常看看你住过的宫殿,你安息的陵寝?你知不知道,我从三百年后的泰陵地宫而来!没有养育我二十年的父母,没有我熟悉的生活环境,破釜沉舟,都是因为你!
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过不去,这样逼我,这样伤我的心,这样一点一点打破我的底线,让我退无可退……
雪雁扶住痛哭不止的我,柔软的手轻轻抚着我的背,我的脑子里,却是胤禛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要么跪,要么休。”
要么跪,要么休。
我若跪了,你是不是可以不休我?
“小姐?”雪雁迟疑问我,跟着我出到外室。
我擦干眼泪,披起斗篷,走到阿哥所廊檐下。
雪雁急忙握住我的手,嗓音里有了哽咽,“小姐,您不能跪啊。”
我何尝不知何尝不懂,不能跪,跪不得。可我有我的毒,我有我的南墙,不等我主动放弃就想把我逐出局,是不可能的。只有我才能决定是否放弃你,你没有资格选择不要我,我愿意忍耐,愿意做一个等待花开的园丁。
我微叹口气,把手拿出来。
“小姐跪,雁子陪您一起跪!”
雪雁今年也只有十三岁,和乌喇那拉氏一起长大,感情很深。我摸摸她白皙的脸颊,摇头道:“傻瓜,这是我和姑爷的事情,你掺和什么?事情本是我疏忽了,赔罪是应当的。你要跟着我跪,被他知道了不开心,明天要再责小姐怎么办?听话,你先回去歇息,明早爷消了气,我还要你来服侍的。”
“可是小姐……”
“听话,乖。”我推她,冲她宽心地摆摆手。
雪雁依依不舍看我许久,明亮的眼里渗出晶莹的泪花,哭着帮我关紧房门。我深呼吸一口气,挪步到爱新觉罗胤禛和李蕙仙所住房间,弯下身子,以福晋之躯跪在了侧福晋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