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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守灵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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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内只剩下两个守夜的宫人,风把烛火吹动得忽明忽暗,狂风卷起的细雪直灌进来,将白凌整个儿狂掀上去,吓得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去关门。
“吱呀——”
门关上了。
夜里的气温骤降,冻得凌乔的手指微绻,又冰又凉,甚至已经无形中化转为痛感。
为了更好地保存尸体,灵堂处没有烧炭,而凌乔又只了穿单薄麻布孝服,很难抵御住这无边无止休的冷意。
“卫夫人,”宫人向她行礼,“太后娘娘吩咐了,您今晚就在灵堂里歇息,不用走动。”
“那我可以歇息了吗?”凌乔微微挺直了脊背。
“嗯…再跪一柱香便可,今天的任务就结束了。”宫人顺手划了一根新的香放在台案上,“夫人看着来。”
凌乔半边身子都跪麻了,只道太后太会折腾人,烟云今天给她说的看来是真的——
她跟卫兖有那么点不可言说的关系!
最初,沈南齐通过独孤皇后稳坐了三十多年的皇城司指挥使,而卫兖是沈南齐收下的唯一弟子,当沈南齐在处理完旌胜将军那事儿以后就让先帝任了卫兖为新的皇城司指挥使。
沈南齐在后宫荣养全仰仗于太后,讨太后欢心是他得心应手的事,是然,太后中意卫兖,这个年轻且孔武有力的男人总是让她春心荡漾。
他年轻,有精神,虽然时时板着脸,但却比她周围那群死气沉沉的阴柔宦官好多了!
表面上他们是太后与臣属,实际上却是情人的关系,而这段关系却也赋予了卫兖这无上的权力,她纵容,甚至说得上宠爱。
“关什么门!三王爷的仪驾你也敢拦!怕不是脑袋不要了!”外面传来几声叫喊,细声尖嗓,应该是个太监。
“可是,可是卫夫人在里面…”
小宫女冒着又一次被骂的风险梗着脖子回了。
“嘿!难道要叫我们王爷白跑一趟?里面有那些宫人是死的吗?能出什么事?”太监的话语被这寂静的黑夜无限地拉长,在风雪里阵阵回响。
“吱呀——”
年轻的王爷和寒峭的风雪一起涌入了这不大的灵堂,风毫不怜惜地直往她的身体里钻,抚乱了她的发丝,又冻红了她绝美如温瓷一般的脸。
“男女有忌,况又是在后宫,王爷这般举动,有失了礼数。”凌乔回过身子向眼前不守一分规矩的男人行礼,却还是忍不住提醒他一句。
其实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应该得体些的,却还是这么任性。
眼前男人的步子并未停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低垂着头却在不住颤抖的人,对峙片刻后,颇不甘愿地“啧”了一声,冷笑道:“本王要见父皇岂会因为你一介女子而让步,要避也是你避!”
凌乔对于他依然有着傲气——
虽然她知道该顾忌身份有别。
她颇不服气道:“王爷好没风度!况又不是臣妇自己愿意来的,臣妇若是走了,又得跪多半个时辰,王爷若不愿避让,朝中今日以后可是会传王爷私会臣妇,于王爷名声也有损,臣妇为了王爷着想,王爷却不肯顾惜臣妇的一份辛酸么?”
“辛酸?为本王的父皇跪是福份,是恩赐…”萧璟则是在蒲垫上打坐下来,狠声道:“听说你前几日刚回来,也是命大…嗨,你们这些狗奴才,仗着父皇走就觉得本王好欺负了是吗?本王驻守在边关,一去就是五年,可不是养尊处优长大的!你们暗地里算计的,不就是皇位吗?我呸!父皇怎么死的,只有你们这些在宫里的人最清楚,母奶什么都不肯说,我就已经猜到了,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在父皇驾崩的那晚,我也没能赶回来!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跪?满皇城中,能有几个我这样真心真意的,说起来父皇多悲哀啊,他的皇后害他,他的亲儿子谋位,死后是过来也不过来一下,哪怕过来了,也只会在那假惺惺地掉几滴泪,亏他们居然表现那么卖力,在为父身争死后尊荣,人都死了,还搁那儿演什么呢!”
“拜托王爷在先帝陛下面前恭敬些…”凌乔淡淡开了口,她瞥了萧璟一眼,发现他从前稚嫩少年已经蜕变成了一个颇有仪威的成熟男人,凤眸微眯的时候竟有三分先帝的神态。
从前她就觉得他长得好看,有一种出众的矜贵气态,现下那矜贵气态已是更甚,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萧璟的眸底尽显疲态。
凌乔在他的面前从不肯服输,任是她现在明明筋疲力尽,她也尽力跪得直直的,让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外面的风雪依旧狂刮着,为了避嫌,灵堂的门是大开着的,整个灵堂内的温度其实与外面恐怕相差无几。看着她这副模样,萧璟似有触动,这种打娘胎里生出来就有的犟劲多像…她啊,原来世上还有另一个人这般犟,是他所没想到的。
他想当皇帝,可事实是朝局纷乱,太后与宦臣沈南齐把持朝政,就算当上了皇帝,也不过只是他们的傀儡而已,如何为她的家族平反…
凌乔抽搐了下嘴角。但近六年的分别,再次见到自己年少时所爱之人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欣喜,这一点,她骗不了自己。凌乔感觉在这重门深锁,华丽堆彻的紫禁内苑灰白的底色之中,又多了一份难以言说的难过。
萧璟暗自嗤笑了一下他刚才说的话,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凌乔动了动嘴唇,望着萧璟,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话。
“咚咚咚!”
“暮鼓响了!王爷!宫门要下钥了!”太监在外面叫喊。
“灯烛伺候…小心钱粮!”
萧璟站起身,站着却半天没动,目光落在凌乔的身上,纠缠不清,直至小太监跑进来再一次催促他,“王爷,该走啦!”他才沉声开了口:“若是下次再犯,绝不饶恕!”
说罢他不再耽搁,冒着风雪就急色匆匆地走了,去如已如夜中鬼魅,香雾在空气中上升缠绕,下一刻就悄无声息地燃尽最后一点,在夜风拂过那刻掉到灰盂里。凌乔瘫坐下来,她扯了扯领口,被汗浸湿的孝服紧紧地粘着她的皮肤,又重又刺挠,她垂目伸出手,尸斑又渐浓。
她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又为何一下有一下没,她记得刚才拜谒太后和沈南齐时,那尸斑是她成为卫夫人以后最重的一次,难道是跟卫夫人的怨气有关?
凌乔抬眼望去,夜色在烛火下透出几分油亮的意味,然后在雪屑中归隐为天地合一的空寂。
卫兖满身伤痕地刚出了宫门,所有在夜中值守的宫人此刻巴不得自己是个死人,宫辛秘史碰到了,死的威胁就愈近。卫兖被义伦扶着上了马车,不敢与卫兖说一句话,匆匆驾马回曲苑。
风雪一起来,顺着车牖似纱似雾,顺着死寂的石街,把京中的人心扫得毛簌簌的。
蛰伏在冬日里的某只猛兽狠狠地将他的心撕下来一大块,露出满目的疮痍和不堪的过往。
他坐在暖毡上,即使再痛苦他就隐咬着牙齿不发出任何的声音,因为此刻每叫出一声,那都是无尽的耻辱!
有脚步踏雪声在附近响起,不多时便转身进来一个女人,覆着面纱,看上去样貌平平,巧的是她的那双手,柔若无骨,宛如丝绸。
卫兖抬头睨了一眼她,安安静静地等着她给他处理伤口,文娘子小心翼翼地剥去卫兖后背那件染血的衣衫,褪去手臂,露出脊骨。触目都是伤痕,有的是战功赫赫,而有的是做小伏低抛去为人之尊严,卫兖恰好是后面那一种。
她娴熟地从后面的柜子里取出伤药,又吩咐了得手的下人:“去,备盆热水来。”
文娘用沾过热水的巾子一点点地擦去背上的血迹,不过是轻轻按压,把血沾去一些好上药罢了,这么严重的伤口,也不知他是如何弄的,但隐约观察,有一些是用牙齿啃的…
卫兖不愿这份屈辱暴露于人下,所以除了刚才来送过一次热水的婢女,室内此间只余他们二人。
炉鼎里的熏香是清神提气的,痛到极致处,他会用力地吸下一大口,再缓缓吐出。
文娘子轻声道:“请大人忍一忍。”
说罢,剧痛就冲上了他的五脏六腑,直捣灵台,将他仅残的那点神志摧毁得四分五裂。豆大的汗珠挂在他惨白且疮痍的肌肤上,他抑不住骨节龃,筋骨败散。
文娘子抽出直直的纱布将卫兖的身体结结实实地缠了一周,然后也不问什么,收拾起伤药,噼哩啪啦的声响弄得他心烦意乱,卫兖本来还算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滚出去!”
在烛火映照下,他的眉目愈发冰冷刺骨,水墨似的眸子似结了层万年不化的寒冰,似是而非下,又透着股狠戾与倔辱的矛盾感。
文娘子手持托盘径直退了下去,连步子都刻意放得很轻,活鬼似地了无踪影。
卫兖逐渐平息下来后,颤颤巍巍地自己披好衣服,原本安静得近乎死寂的宅院又响着脚步声,细碎地从门处隐灌进来,让他回了神,卫兖“啧”了一声,皱了皱眉:“义伦,失了规矩。”
男子立刻跪倒在地,脸色惨白道:“是属下过于心急,还请使君恕罪!”
卫兖面无表情的时候,温润如青玉,但这只是错觉,卫兖真正的内里是噬血的莽蛇,所以魏宁夫人给他取字央莽,已是看到他的本质。
卫兖骨节分明的手上已多了盏石缸,在义伦话音刚落就抬手朝他的额上砸去!汩汩鲜血涌出,剧痛难忍他也不敢挪动半分,发出一点的声音。
“凌氏回来了么?”
卫兖偶然提起这一句,好不容易才睁开眼,只见屋里就剩下了几个仆妇,应该是刚才进来的,毕竟他在敷伤药的时候从来不允有人踏入,也不会有不长眼的敢踏入。
仆妇们如往常一样将卫兖扶到一张刷漆得油亮的胡木床上,才恭敬地回话:“回使君大人,太后娘娘说了,要夫人给先帝陛下祷告祈福上七日,这段时间怕是不能归府。刚才夫人院里的烟云水袖两位丫头过来闹着要见,说是夫人刚受惊回来,身子骨不太好,担心夫人受不住吃苦头,希望可以去宫里陪夫人…”
“允。”
“还有一事,侯夫人的忌日快到了,是否要奴才们准备香烛,这等小事本不应奴婢过来烦扰主君,只是府中内务自从天人回来就不由文娘子管了,而如今夫人又在宫中,奴婢们私下也不好擅自决定,毕竟买多少,买向种都有规矩…”仆妇又道。
“文娘子若还愿意管事便继续让她管。退下吧。”
众人鱼贯而退,他现在只觉得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