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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无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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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秋的恨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孤身坠落,他的灵魂被肢解成碎片,却在无止尽的下坠里溶解又重生。鸩酒一遍遍由皮至骨,苦海数不清反复沉沦。
对于龙卷风和Tiger把头马养成儿子这件事情,狄秋的情绪是很复杂的。很多年前龙卷风劝过他,要不要领养一个孩子,能在事业上帮称自己,也能不那么孤单。
狄秋拒绝了,他有儿女,只是他们都不再长大。
得知钟老板拿捏了不少自己过去罪证的时候,狄秋是不意外的。他转战商界二十多年,取得的成功羡煞旁人,知道他过去的人都很嫉妒他,说他洗白得很成功。他对外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听到这类的夸赞也全数收下。回家以后妻儿的灵位却清楚地提醒着他,他这一身的罪孽赎不到头。
狄秋很久没回过城寨了,他怕想起那个妻儿丧命的那个血夜,他又偏生要记得龙卷风高举陈占染血披风的那个画面。人生就是如此矛盾,重复自苦。
“秋哥,您在理发店先坐一会儿,我们去找找龙哥。”龙城帮的小弟们待自己很尊重,他微微扬起嘴角,对他们点点头。
龙卷风的这个理发店这么多年了也不更新一下装修,价目表也还是那些老样式,幸亏城寨人多,否则哪有生意。
这个念头一闪过,狄秋自己都不禁摇了摇头。还是当商人太久了,所有念头都带着市侩的算计。
他找了一把看上去最干净的理发椅坐了下来,抬头却面对着大大的镜子,他发现自己的白头发又多了不少,索性全都染白吧?脸上的皱纹虽不明显,但神情的疲惫却无法忽略。还是老了,吃多少保健品也拦不住岁月的流逝。可他又觉得时间好像从未走动,他一直活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个血夜。
他们都活在那里。
随着水流声停止,狄秋才反应过来理发厅的角落一直流淌着水声,只是白天的城寨过于喧哗,那些热闹总是被他自觉地屏蔽,也连带着这个水声。
角落的屏风后探出来一个少女的脑袋,她脸上未染脂粉,却满是水痕,小巧的鼻尖上还悬着一颗水珠。她手上有一块拧干了的毛巾此时正在脸上小心擦拭:“你是龙哥的客人?”声音轻轻柔柔,眼神却有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落寞。狄秋那一刻莫名地觉得,他们好似都不该属于这个时空。
“我姓狄。”他温柔地笑笑,又点点头,商场上的礼貌用在这里只多不少。龙卷风这怎么会有女孩子?看年龄也许是信一的小女朋友?那小子确实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了。想到这,狄秋的笑意多了几分慈爱。
“我叫暮拾。”少女从屏风后走出,毛巾已经把脸上的水渍擦了干净,随手挂在了晾衣架上。
她穿得有些奇怪,不是现在年轻女孩子爱穿的连衣裙,也不是那些旧风情的玲珑旗袍,但偏生很自然。自己的服饰也总被Tiger吐槽老派,狄秋不免又多了分亲切。
“龙哥这会儿肯定在七师兄那吃饭呢,你的事很着急吗?”
“有件事情要找他帮忙,没关系,我就在这等等他。”狄秋扫了一眼桌面,拿过一沓不知是何日的报纸,打算打发一下时间。暮拾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好像最近在哪里听过。狄秋的头脑向来很好用,不消片刻便想起来,前段时间大老板的头马被一个叫阿暮的女人重伤,听说是城寨的人,狄秋当时还想着要抽空同龙卷风打听一下这件逸闻来着。阿暮,不会就是眼前这个暮拾吧?
狄秋又偏过头,这女孩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他初闻那些传闻,还以为是个拳击手一般壮硕的女人呢。
“帮忙?我可太喜欢帮忙了,我马上帮你通知龙哥啊!”暮拾不知为何突然雀跃起来,她往门口的方向走了两步,步履轻快,“算了,这边走太慢了。”她自个儿嘟囔着,然后往反方向快步走去,双手将花笼一推,一个翻身就跳了出去。
狄秋眼看着少女从眼前消失,凡事云淡风轻的他此刻有些震惊,原来真是她啊。龙卷风真是找了个厉害的帮手。
不过……狄秋神色一黯,□□里的女人没几个有好下场,她们大多倚赖于背后的男人,于是也同时承担了男人的罪孽与报应。狄秋觉得少女的背影很鲜活,就像驻守了一万年的废墟里长出了一颗草。
他不忍见其死,他希望她好命。
“大叔!”
阿暮忽然又爬了上来,半身站在花笼外,半身向前倾,一双杏眼微挑,笑得调皮:“一会儿能不能别告诉龙哥,我偷偷用了他的水龙头啊?”
狄秋一阵恍惚,然后和悦地点了点头。他想起女儿小时候偷吃糖果,也是这样笑着,让自己不要告诉妻子。那个圆脸,爱吃糖,缺了颗门牙的小女孩如果活下来,现在会是什么样子?狄秋心里的遗憾像个黑洞一样吞噬了自己,原来已经快三十年了,他连她二十岁的模样也见不到。
“这家的虾饺不错的,可以来一份。榴莲酥你爱吃吗?没吃过?那今天试试。”狄秋在手上的菜单上勾勒了几笔,然后交给了服务员。
阿暮没有来过茶餐厅,不知道怎么点单,虽然临时换了家店,但也是狄秋熟悉的,于是他拿了主张。他心里涌起一丝不满,这个龙卷风,怎么都不带小姑娘出来玩?天天憋在城寨里,多闷啊。
“谢谢秋哥!今天我请客!”阿暮坏笑着,一看就有事相求。
“还是我请吧,上次你救了Sharon,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谢你。”狄秋帮阿暮倒上一杯茶,语带笑意。他是听龙卷风说过的,阿暮在很努力地攒钱,自己要真吃了她一顿饭,指不定有什么后续在等待。
他跟阿暮接触的次数不多,但她每次都帮了自己很大忙。这个小姑娘很拼,次次都在受伤,他于心不忍。他觉得龙卷风不会养女孩子,明明把信一那个小子养得干净又贪靓,怎么到了阿暮这,满手满身都是血。
上次龙卷风来交租,聊到了几句阿暮,狄秋也这样怪责龙卷风来着。可那人未发一言,只是抽着烟,面容冷峻又无奈:“人家暂住而已,真的当女儿来管教啊?”
如果他的女儿还活着,她一定会在蜜罐里长大,狄秋会把全世界的珍宝都给她。
“这样的话我都有点不好意思提今天的请求了。”阿暮抿着嘴,眼里都是恳求。
“真这么不好意思?那我就先回去了?”狄秋作势要走,被阿暮一声“哎呀”给挽留下来,他很少发自内心地笑,但至少这次是。
“你虽然叫我一声秋哥,但我足够当你的叔伯了,对长辈有什么请求,说出来听听,我还能赶你走不成。”女孩子就是要宠的嘛,娇惯几分也无妨。
于是阿暮掏出来一页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狄秋。
“……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况了。我现在看见龙哥抽烟都会说他,他最近整个躲着我走,我看这烟是指定戒不掉了,药他也不肯喝的,泡点药酒多少也能有些帮助。但我哪有钱买这些啊,所以……”阿暮耐心地解释着。
“我好兄弟的身体健康,我也关心的,交给我吧,不用觉得不好意思。确实都是些很珍贵的药材,但这些分量是不是有些多了?”狄秋有点羡慕龙卷风了,这些小辈一个个都很关心他,可自己无人牵挂。
“两人份的嘛,药酒经泡,一次泡上几年的量也无妨啊。到时候可以慢慢喝。”
“两人份?”狄秋眉毛一挑,端过茶杯,“信一这么年轻也要开始补了吗?”
“什么信一啊,龙哥一份你一份啊。”阿暮扑闪着灵动的眼睛,一脸真诚。
狄秋因诧异而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半天挤出一个笑容:“我也有份?”
“当然啊,龙哥说秋哥你最注重养生了,那些保健品哪里比得上我亲自泡的药酒啊,这种好东西一定有你的份啦。”阿暮没有注意到狄秋的晃神,她咬下一口榴莲酥,“哇!这个好好吃哦。”
被人关心是什么滋味?握在手中燃尽的香,那余烬如预期一般落在皮肤上,可数点暖意代替了星火的灼热,不再留下新的疤痕。
“不过那个药方我是按照龙哥的身体情况来开的,秋哥你把手腕伸过来,我替你调整调整。”阿暮伸出手,狄秋也很大方地将手腕伸过,苦修带留下的触目惊心从衣袖下露了出来,阿暮的眸光一缩,把脉的手指轻颤了一下。
“秋哥。”好像过了很长的时间,阿暮才缓缓张口。
“嗯?”狄秋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
“很累吧。”
当然,他当了近三十年仇恨的囚徒,妻儿临死前绝望的哭喊永存于他的呼吸里,一日不敢忘。只要他还记得,他们就还算活着。所以痛算什么,他自缚于业火。
阿暮没有说话,拿过一旁点菜的笔,在清单上又添加了几笔。她把纸递到狄秋面前,假装没有窥见那份刺目的痛苦:“按这个来就行。放心吧秋哥,这些药材我不白要你的。虽然我没有钱买,但我可以帮你打探消息。”
“我有什么消息要你打探吗?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狄秋觉得二十岁的小女孩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古灵精怪,活得肆意。
“上次明明我们抓住了人证,可天义盟那边拉了一个小角色就来背锅,他们敢出招那么针对你,可不能就这么让他们逃脱了。我去抓他们把柄呀。”阿暮兴致勃勃。
“不过是商界的利益纠纷,现在商会选举已经尘埃落定,他们很难再对我下手了。况且天义盟和龙城帮并无什么冲突,你别蹚这趟浑水。”狄秋只当阿暮是咽不下被关冷冻车的这口气,好心劝着她。
“我会小心的,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对城寨出手。”阿暮的眼里流转着希冀的神色。“秋哥,如果有一天我得到了可以将天义盟连根拔起的机会,你会愿意因为现在跟他们的纠纷,推波助澜一下么?”
“不会。”狄秋回答地很快,未经过思索。他是商人,他明白利益至上的道理,无需为了根本没受到的损伤,去多树一个敌人。除了那份血海深仇,其他任何都不足以动摇他的原则。
“不过,”狄秋看着阿暮失望的表情,嘴角轻扬,“在没有损耗的情况下,倒是可以出于朋友的道义,帮你一把。”
狄秋不免想着,阿暮的生活里都是什么呀,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追逐美丽,为爱情烦恼,怎么满脑袋打打杀杀。
不过,每朵云都有自己的形状,翻不过去的从来也不是远方。他的女儿没有机会枕着豌豆,不代表阿暮不可以快意恩仇。
他的余生是一场漫长的凌迟,但云雾弥散,阳光好过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