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人生》冷期野

30、掉马

　　“你会介意坐公交车吗？”李舒理正他的遮阳帽，柔软的额发被压得不成型，他把手上的地图举给肖遥看，“如果你不想坐的话，我们可以走过去，不过会慢半小时。”

　　他环顾一遍游乐园的专车站台，悄声和肖遥嘀咕：“江宁闲人还是太多，工作日居然还有这么多人。”

　　他抱怨的表情很灵动，被太阳晒了一会白面似的脸微微泛红，又低头研究起今日的主题活动，转身时背包上别的小伯恩山抖来抖去，整个人透着不自知的鲜活。

　　“现在人也不算多吧，不过上去可能没位置，”肖遥大概数了数站台上的人，他看着同平常不大一样的李舒，问道：“你喜欢游乐园？”

　　“差不多吧。”

　　李舒这人拧巴得和他的名字完全背道而驰，他的喜欢从不说喜欢，只说“还不错”，他的讨厌也不说讨厌，只说“没那么喜欢”。

　　“我和你提的时候你看上去并不感兴趣。”肖遥忍着笑故意问道。

　　李舒点点身后的游乐园广告牌，肖遥字正腔圆地念出上面的标语：“在这做一天小孩，重回你的童年时代。”

　　李舒不理睬肖遥的趣味——他被人逗恼后就是这反应，他从口袋中挖出两个硬币，塞给肖遥，说：“车来了。”

　　他们运气很好，得以抢到位置并肩坐在窗边，公交车摇摇晃晃叮铃哐啷，路边的建筑逐渐变成童话风，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坐过公交车吗？”李舒记着先前的事，想寻些什么找回点面子。

　　“我坐过几次。”肖遥胳膊肘搭在窗上，风穿过他张开的指缝，“和我爸一块的。”

　　李舒被他勾起一点好奇：“我以为像你这样的……”

　　“我哪样？”

　　肖遥斜睨了他一眼，笑道，“我小时候其实没怎么上过学，不对，我这辈子都没怎么上过学。那时候刚上没多久，和路……我朋友一股莽劲，趁着午休直接从校工通道直接溜出去了。”

　　“我们沿着街道，来了辆车，停着。我俩想上去，司机说要交钱，他往那箱子扔了张红票子，我们就成功上去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觉得有意思极了。他倒是很不高兴，同我咬耳朵说这司机开的烂，下回咱俩不坐了。”

　　“我坐在最后一排高椅子上边，太阳把窗玻璃照成彩色，外边的街景飞驰而过，好像我整个人也和公交车一块跑起来似的。”

　　“我俩就坐了十分钟，第三站一到，就被人拎下来了，他们来的倒快。”

　　肖遥隔了这么久提起的这件事的语气还略微带着不满，“上学太无聊了，我后边就不想去。当时犯混似的，吵着闹着要坐公交车。”

　　“那这和你爸有什么关系？”李舒问道。

　　“我爸带我去坐的啊。”

　　“不应该是阿姨之类的吗？”

　　“和阿姨有什么关系？”肖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道，“陪我的事一直是他们来的，只不过我妈一闻到那味道就晕，所以就只有他一个人。”

　　“这样啊。”李舒的声音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后呢？”

　　“我觉得我爸也不喜欢那味，估计他也是人生第一遭干这事，抱着我被挤的领带都歪了。”肖遥仿佛是想起肖文山忍耐的神情，不自觉地笑出声。

　　“很早以前江宁车很少，公交车司机都一个毛病，开得不仅快，还喜欢急刹，你可能很难理解，但我对这种感觉简直着了迷。”

　　“那怎么后来不坐了？”

　　“后来？”

　　肖遥声音中的笑意淡下去，“因为后面我发现，仅管车上的人变来变去，公交的车牌号也在变，但是司机四平八稳的速度就像我从小到大坐的每一次车一样。”

　　“我怀疑那一车都是除了我都是演员，包括我爸。你知道的，人不可能每次坐公交车都有位子。”

　　肖遥的声音很平静，“他们太担心了。”

　　“这辆车还挺稳的，不过就江宁现在这路况，它想快也快不起来。”肖遥低头看着自己腕上的手表，屏幕上的心率还算平稳，开玩笑道。

　　李舒在空气中品出一点郁郁，他寻不出缘故，便以为是自己多心。

　　他想起刚刚研究的主题活动，主动问：“今天开放的特殊项目你有想去的吗？”

　　“我不去。”肖遥惯于收拾情绪，他指着游玩手册上标的蹦极点说，“这个好玩。”

　　“真的吗？你是不是来过很多次了？”李舒问。

　　“差不多吧，我玩过很多次这的旋转木马。”肖遥笑嘻嘻地说，“我听他们说这个很刺激。”

　　公交车在入园口停下，两人下车，眼前长长的队伍弯了又弯，连免排通道的人也不少，李舒的眉角眼梢挂下来，兴致少了几分，“怎么人这么多？”

　　“我去问问。”肖遥钻到人群中，没一会就和旁人攀谈起来，他同路人挥手拜拜，回来对李舒说，“她们说刷脸的机器突然坏了，现在人工检票慢了些。对了，我们还要去那边拿纸质票进去。”

　　“你先排着，我去拿票。”李舒说道，他转身欲走，肖遥叫住他，说，“包我拿吧。”

　　“行。”李舒没在这些小细节上纠结。

　　取票的机器同那种火车站打印报销车票的机器一样，游乐园摆在这本是为了有心的游客留票根作纪念的，原来一天没几个人会来，现在被临时征用，机器印得都快冒烟了。

　　李舒学着前边人的样子，输入手机尾号，伸手把吐出来的票扯下来，刚出来的票散发着老旧的油墨味，用力一抹还会晕开。

　　李舒往回走去，手中捏着票，他沿着上边细密的小口将两张票分开，巴掌大纸票做成浅蓝色的模样，印着入园时间和萌萌的吉祥物，同火车票一样，它最下边也有码掉四位数的身份证号和姓名。

　　“肖遥”二字板正地标在另一张票下边，李舒以为自己看错了，指头摸了摸这两个字，票上还带着温度，他的手指移开，用标准宋体写的字还是规矩地呆在上边。

　　称得上一字未改的名字，望向他眼睛的恍惚瞬间，那种心血来潮的玩劲，粗枝大叶中的细腻照顾，一切他觉得熟悉又难以言说的小细节，所有的痕迹串成一条，最后清晰地指向事情的真相。

　　李舒原以为，那些只是他的错觉，毕竟幸福都是差不多的，被幸福浸润的人也应该是差不多的。

　　但是他忘了，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幸福快乐的人。

　　谈不上什么生气，他的欺骗是轻飘飘的无伤大雅，但他的好往熔炉中一炼，却丝毫没有水分。李舒只是不明白，明明他什么都没有，肖遥却还是如此费尽心思。

　　或者说，他知道他想要什么。

　　最初的越界可能是无心之举，但后边的暧昧不是一句不小心就能揭过去的，装聋作哑的其实一直只有李舒一人。

　　队伍和取票的地方隔得不远，李舒瞧见肖遥站在人群中朝他招手，太阳照在他一口白牙上。

　　一脸傻样。明明可以给我发消息的。李舒想道。

　　他以为李舒没看见他，招手的动作便越发卖力了，他离检票口不远了，李舒看他终于想起自己有个手机，没几秒后李舒的手机响了一声，李舒没管他的消息，疾步向他走去。

　　“快到我们了。”肖遥像是邀功似的对他说，“我刚刚研究了一下，我们刚好能赶上那个沉浸式的剧场，可以拍照。”

　　到哪都改不了四处大小拍的毛病。李舒又想道。

　　“我的票呢？”肖遥道。

　　“我拿着吧，等会一块给工作人员就行。”李舒道。

　　“那也行。”他没有疑心。

　　他们捧着爆米花入场时灯早灭了，台上的剧已经演了一半，背景从沙漠跑到大海，看得李舒昏昏欲睡，一旁的肖遥聚精会神。

　　李舒悄摸搜了一下结局，网上说最后结局是合家欢，李舒放下心来，把口袋中的纸巾放回包里，他脑子慢慢地思考着肖遥和他的关系，嘴巴中的爆米花软巴巴的，没有一丝甜味。

　　李舒手向桶中探去，两只手在里边撞到一块了，意外的接触使两人都一惊，说不清谁缩手的动作更快，肖遥拿出湿巾擦干净手，讪讪地说他不吃了。

　　也给我一张吧，这爆米花不好吃。李舒说道。

　　几乎没吃几粒的爆米花被人放在一边，氛围莫名地奇怪起来，两人都在内心暗自想着，要是自己刚刚没伸手就好了。

　　像是演员开始互动了，剧场忽的嘈杂起来，他们的位置很好，但他们两个没人心思在这上边，台上的背景停在大海没变，剧院吵得听不清身边人的讲话。

　　突然的，肖遥贴了过来，李舒只觉得周身万籁俱静，独留他一人的声音：“下次我们一块去看海吧。”

　　想一出是一出的。

　　肖遥说话的气息弄得李舒耳朵痒酥酥的，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问：“真正的海是什么样？”

　　“和沙漠差不多，只不过全是水。”

　　“我们可以牵手吗？”他声音很轻地问。

　　台上的王子公主在接吻，台下的他们掌心纹路重合，李舒觉得就算是要说再见也不应该是现在。

　　一场演出，两人食不知味，出了剧院的大门，走在郎朗晴天下，昏暗灯光中的暧昧都散去不少。

　　肖遥耳根的红还没褪去，但人的注意力已经完全放在下一个要玩的项目上边了，他指着不远处蹦极的设施，兴奋地说：“要不先玩这个，再玩其他的，反正也近。”

　　“可以。”李舒应得很干脆。

　　“你不怕吗？”肖遥看他一脸冷静。

　　“最差不过绳子突然断掉，死在上边。”李舒的语气很是平淡。

　　蹦极的票要单买，不过来玩这项的人很少，排队的速度就很快。肖遥买好票同李舒一块站在设施最下边等，等临入场要上去了，李舒才发现他只买了一张票。

　　“你不玩吗？”李舒脸上挂了点笑意，问，“你害怕了？”

　　“我玩不了。”肖遥指了指旁边的提示牌，语气稀疏平常，“心脏病不让玩。”

　　心脏病是一个离李舒很遥远的词，李舒对它的认识只有家里长短电视剧里突然猝死的男主他爹，最多再加上被社区工作人员硬塞到手上的宣传手册，这种疾病好像不应该和每天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总是没心没肺地笑着的肖遥联系在一块。

　　工作人员在催李舒了。

　　“你会死吗？肖遥。”李舒问道。

　　“你什么时候……”

　　“那你会死吗？肖遥。”李舒重复地，固执地问道。

　　肖遥很少不回答李舒的问题，他笑了笑，那个笑容颇有洒脱自在的味道，说：

　　“至少现在不会。”

　　他拍了拍李舒的肩膀，说：“先玩吧。”

　　肖遥站在下边，手挡着光，看李舒到了最高处，他看着他绑好绳子，随后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肖遥隔得远看不真切，他不知道高处李舒对腰间绳子满不在乎的态度，他只看见李舒坠落下来的模糊身影。

　　他的姿势很舒展，就像一只飞向死亡怀抱的鸟。

　　肖遥的眉毛微不可察地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