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雨》一槐在山

14、P.既定轨迹

　　沈一筠停住脚步，对方掠过一众好奇探究的表情，含着笑，甚至称得上是迫不及待般朝她走来。
　　等站到面前，男生像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过于引人注目，耳廓微微发红。

　　他对上她的眼睛，又瞬间转移目光，手忙脚乱地在衣兜里翻了半天，最终懊恼地把一直攥在右手的东西递过来：“这是你的校园卡……”

　　沈一筠有些惊讶，伸手接过，校服袖子被动作牵拉上去，露出一小截若隐若现的绷带，她敏锐地快速收回手，低声道谢。

　　男生却没有反应，低垂双眼，出神地看着刚才两人双手相触之地。

　　快上课了，走廊上的人群陆陆续续进到班里。沈一筠犹豫片刻，正打算再次道谢，起身离开。
　　对方突然抬起头，认真而又坚定地看向她：“请我喝奶茶吧？”

　　沈一筠猝不及防，愣在原地。

　　话刚说出口，男生也愣住了，几秒后，他慌张地摆手，结结巴巴：“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满脸郁闷，急得手足无措，拼了命地想解释清楚自己并不是为了这杯奶茶才捡她的学生卡。不是……他捡她的卡不是为了奶茶！

　　沈一筠看着他，电光火石间，突然想起——
　　元旦晚会弹钢琴的转校生，崔阿姨家门口碰到的那个男生好像都是他。
　　小辰管他叫……

　　他叫韩谌。

　　韩谌还在努力想要解释清楚，沈一筠握了握手中的卡，心里郁结很久的气突然消散许多，她有些哭笑不得，轻声打断道：“嗯，下午放学吧，在南门，我请你喝奶茶。”
　　说完，不等对方作出什么反应，她调整好怀里的卷子，跟他告别：“我先去上课了。”

　　南门离教学楼很近，沈一筠点好奶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好像不是本部的学生，过来怕是要好一会儿。
　　她点单早，没等多久就拿到了奶茶。沈一筠不爱喝这些东西，不知道什么好喝，感觉应该大差不差，就按照店员推荐的随便点了一杯。

　　四月末，气候宜人，鸟语花香。不多时，成群结队的学生涌出校门，人头攒动，少男少女朝气蓬勃，自行车叮铃作响，载着数不清的欢声笑语驶向远方。

　　沈一筠拿着奶茶，站在南门口。
　　她并不是一个喜欢等待的人。

　　她常常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迫上了发条的机器人，只有沿着既定的轨道不停走下去，才能获得想要的东西。

　　可她想要什么呢？
　　沈一筠不知道，她只是不敢停下来，停下来会让她感到焦躁，不安，惶恐。

　　然而那时沈一筠站在校门口的柏树下，黄昏一点一滴消逝，约定的人迟迟不来，她的内心却出奇的平静。
　　她甚至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观察学校，第一次发现，原来承明的春天这么漂亮。

　　后来，沈一筠经常会想起这一天，可能是因为天气晴朗，可能是因为受到周遭欢快明媚的气氛感染，又或许，只是因为她说出他的名字时，韩谌骤然亮起来的期待的眼神。
　　在这样的一天，那些不久前刚刚发生的，如同噩梦般的一切好像都可以忘却——

　　一起吃饭吗？
　　那就一起吧。

　　沈一筠并没有对这顿饭赋予太多的意义，她只是在日复一日地行进中，头一次想要停下来歇一歇。
　　如果人生只能按照既定的轨迹走下去，就允许她稍微跑一次神吧。

　　沈一筠以为，这就是她与韩谌仅此一次的交集了。

　　但也许是机缘巧合，几周后，她在崔阿姨家里竟然又见到了韩谌。
　　沈一筠走进客厅，刚好碰到他走下楼来喝水，两人打了个照面，韩谌笑着打招呼：“来上课了？”

　　沈一筠难掩意外，下意识点了点头。
　　不仅是因为两人在这里相遇太过凑巧。还因为，就在不久前，她无意中听到崔阿姨跟小辰抱怨，嫌他琴弹得太差，跟邻居奶奶说了好多次，都请不来韩谌。
　　她以为他不会来教小辰了。

　　韩谌看起来心情不错，沈一筠抬眼看向琴房的位置，小辰应该大有长进。

　　两个人的上课时间碰巧都在周六下午。韩谌虽然不是每周都来，但每次过来指导小辰，沈一筠总能跟他见上一面。
　　一来二去，两个人熟稔了很多，但也不过点头之交。

　　琴房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偶尔沈一筠刚进门，韩谌已经开始上课。她还是很抗拒听到钢琴曲，直到走进房间，关上门，一切声音被隔绝在外，似有若无般呼吸困难的感觉才会消失。

　　暑假眨眼就快到了，两个月的空闲时间，沈一筠想再找一份兼职。崔阿姨对她补习挺满意的，主动提过假期补课的事情，听意思，可能课时费不会给很高。
　　沈一筠倒没有太大意见，毕竟家教的时薪不算低。只是另一份兼职迟迟定不下来，她不确定时间能不能协调好，崔阿姨应该也只是顺嘴一说，具体如何还没有决定，这件事就这样搁置了下来。

　　暑期第一周，她在松南路附近找到了一份便利店的工作。那边房租低，沈一筠租个单间也花不了几天的工资，条件虽然差了点，凑合能睡觉就行。

　　早上交接班结束，沈一筠回到出租屋闷头就睡。一觉醒来，已经下午一点半了，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潦草收拾一下就往崔阿姨家赶。
　　下了公交车，又一路飞奔进了小区，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沈一筠清楚地感觉到后背汗湿透了，可还是迟到了将近半个小时。

　　她站在门口平复好呼吸，刚按下门铃，大门就被人急冲冲地拉开，韩谌看起来很是着急，脸色差极了。沈一筠本能地侧过身子，让他能够尽快离开。
　　可韩谌突然顿住脚步，刚才还慌张得不成样子，这时却只是支支吾吾地问她：“你来了？”

　　沈一筠不明所以，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疑惑发问：“你要出去吗？”
　　韩谌恍然大悟般啊了几声，这才抬起脚：“对对，我回家一趟……”

　　沈一筠看着对方匆匆离去的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索性不再多想，连忙走进屋内。

　　婷婷正坐在客厅看电视，甫一进门，沈一筠被空调的冷风激得打了个冷战，她走过去，在婷婷身旁坐下：“不好意思，来的路上出了点意外，久等了。”

　　婷婷不以为然：“没事，我下午都有空。”话音一转，她突然询问，“老师姐姐，我们今天能不能在客厅上课？”

　　婷婷经常想一出是一出，沈一筠稍一迟疑，她就飞快上楼拿书去了。
　　只好随她。

　　崔家是典型的中式风格，院内假山流水，翠竹松柏。沈一筠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朝外看去，太阳仍旧高悬于天边，更远处，似乎有块乌云。

　　快要下雨了吗？

　　上课好久，韩谌才拿着把黑伞进了屋，他放轻脚步，慢慢走入琴房，不多时，屋内回荡起钢琴声。

　　沈一筠讲课的声音戛然而止。

　　婷婷有些奇怪，想了一会儿，笑起来：“老师姐姐，你也觉得小辰弹钢琴很难听吧。”
　　沈一筠勉强一笑：“……不会，弹得挺好的。”

　　她强迫自己继续专心讲课，韩谌每次似乎只带一个小时的课。可是时间差不多到了，琴房鸦雀无声好一会儿，人却没有下楼。

　　沈一筠正纳闷，突然响起激越奔放的琴音。

　　婷婷的心早就飞了，这会儿更是直接放下手中的笔，冲沈一筠撒娇：“老师姐姐，还有十分钟就下课了，就不上了呗。听会钢琴，这是小谌哥哥弹的，他可比小辰厉害多了。”

　　沈一筠压下胸闷眩晕的感觉，张了张嘴想要拒绝——
　　应该拒绝的，最起码要说点什么，可她离奇地沉默下来，久久没有出声。

　　琴声刚停，窗外大雨紧跟着落了下来。

　　沈一筠回过神，想起正事，连忙给婷婷布置作业。拿起包打算离开时，颇为头疼地看着窗外的大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了。但她必须得尽快赶回去，晚上还要继续上班。

　　韩谌也下了楼，先她一步走到门边。他拿起自己那把黑伞，似乎是想递给她。

　　崔阿姨这时进了门。
　　她想聊聊带课的事，沈一筠只好返回客厅坐下。

　　以往上完课，小辰总是蔫巴巴地下楼，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被打击到了，沈一筠上完课离开，也不再笑眯眯地冲她打招呼。
　　崔阿姨往往让他上去再练会儿：“小谌哥教你的会了没啊？快，上去再练练！”
　　小辰抗议：“我不去！”
　　沈一筠走出院门，还能隐隐约约听到训斥声。

　　可今天他就像是打了鸡血，不用任何人催促，在琴房卖力地弹着琴。琴声混杂着屋外嘈杂的雨声，重重敲击着沈一筠的耳膜，喘不过气的感觉卷土重来，她只好背过手，用力攥紧掌心。

　　崔阿姨收拾了好久才在沙发对面坐下，却没有看沈一筠，笑吟吟地跟韩谌聊起了天。

　　聊够了，才想起要跟沈一筠确定上课的事情，于是絮絮叨叨地说起来，话里话外全是算计。
　　沈一筠头晕目眩地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像个待价而沽的商品，被放在桌面上尽情挑刺，直到买家用心满意足的价格拿下，才能离开。

　　屋内的钟表滴滴答答走个不停，面前的嘴巴张张合合，后面又说了什么，她通通没有听清。
　　她只是出神地想，现在赶回松南路的话，没睡几个小时又要起来上班了吧。

　　沈一筠突然觉得很累，无论是马上要赶的公交地铁，还是楼上断断续续的钢琴声。
　　都让她觉得无比厌烦。

　　身旁的韩谌如坐针毡，比她看起来还要窘迫，可是为什么呢？
　　她不由自主扯了一下嘴角，下意识挺直腰背，打断了崔阿姨滔滔不绝的讨价还价——

　　走到车站时，雨停了，躲躲藏藏的太阳又跑了出来。
　　沈一筠收起伞，这时她又想起韩谌。想起他似乎是想给自己递伞，又想起崔阿姨说他要回A市，应该以后就见不到了吧，想东想西，兜兜转转，想起他弹的两首曲子。

　　沈一筠觉得可惜，她不喜欢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