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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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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武二年,凛冬已至。时间如沙砾般划过原本稚嫩的脸庞,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谌攸宁早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毒发。
她瘫坐在冰冷的笼中,笼外昔日辉煌的东宫早已破败不堪。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消瘦憔悴的面庞上已无一丝血色。一片晕眩之中,她的指甲深深嵌入布满陈年疤痕的肌肤,血色洇开刺目的裂痕。
难为端王从西域搜罗来这份鸦毒,竟是毫无保留地用在了当初心存死志的她身上。近二载来,这鸦毒每隔三日便发作一次,每次发作如受蛇蚁噬咬,不将四肢皮肤抓至鲜血淋漓便不得片刻喘息。
或许是长久的痛苦让她麻木了,如今只是用指甲掐着自己,倒也能勉强好受一些。但据端王所说,最多再过两年,当她体内的鸦毒不再令她痛苦之时,便是毒侵入五脏六腑,药石无医的毙命之日。
而每次毒发后的夜里,端王,或许现在该称他一声盛武帝,都会命下人来到这囚笼之外,朝她身上泼洒一桶盐水,好叫她彻夜难眠。次日,端王又会派太医为她诊治,只为她能长长久久地受着这份苦痛,活着成为他随手可弃的赠礼。
自她禅位后,任凭谁都无法想到,当初骄纵一世的皇太女,如今竟已成了苟延残喘的笼中雀。
但六百多个漫长的日日夜夜中,除了这些肢体上不可磨灭的苦痛外,端王的算盘全然落了空。她没如他所愿,成为一只不断求饶的金丝雀,唯唯诺诺地走向命定的死局。
积年的痛苦总是能让人认清一些事实。
比如,端王从前装出的亲情只为麻痹她与她的父皇和母后,实则暗中布局谋取万人之上的宝座。
再比如,她身为皇太女,从前竟愚蠢地相信自己真能不学无术,以至于如今天下战火四起,而她只能以阶下囚的身份眼睁睁地看着端王穷兵黩武。
就连每隔一日送来剩菜残羹的嬷嬷,身上的衣裳都从最初的绸缎变为了打满补丁的麻衣。
先皇治理下繁荣昌盛的周朝,已经成了一具伤痕累累的空壳。
父皇与母后于九泉之下,见此必不能瞑目。
她不再一心求死。她挣扎,出逃。但宫中戒备森严,数次她几见天光之际,又被一把扯回废弃的东宫,堕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到如今,端王更是将她直接锁入这钧铁造就的囚笼之中。
衰弱至极的她似乎已是插翅难逃。
……
冬日的暮色总是分外殷勤,早早驱散本就不剩几丝暖意的日光,让肆意的夜风在漆黑一片中卷袭世间万物。
窗间缝隙如有厉鬼在尖啸,院内枯败的叶拍打着门扉。
谌攸宁定定地坐在满是脏污的地上。她身上的伤口虽小,却还是因长期遭受虐待而久久不能结痂,只是丝丝渗着血液。
今夜,倾倒盐水的宫人将在一个时辰后到来。
周遭是凛冽的风声,但谌攸宁陡然发现,夹杂在寒风呜鸣声中的,还有一阵齐整的脚步声。
她在这儿待了太久了,已经敏锐到足以分辨出所有落入此禁地的声响。
这些脚步声陌生至极。来人有三位,听起来均是练家子。
她被囚于此,已再无刺杀的价值。难道是端王终于忍不住要了结她的性命了吗?
三名,还真是看得起她。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有人在摆弄门锁。
不过片刻,殿门大开,三名黑衣人出现在谌攸宁视野中。为首的人身材高大挺拔,骨架瞧着似是名男子。
谌攸宁满目惊诧,正欲发问,领头的男子却率先开口,嗓音低沉。
“臣等救驾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随后,他右侧的黑衣人上前,手执一枚钩针于笼锁前一番捣弄,不多时便将笼上的三把大锁一一取下。
沉重的笼门缓缓打开,领头的人半身探进笼中,朝她伸出了手。
“殿下,请即刻随我们离开。”
即将从关押她多日的樊笼中解脱,谌攸宁仍觉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不真实。
伸来的这只手,掌根和指腹上均结了厚厚的茧子。谌攸宁犹豫片刻,便将手搭了上去,借力起身,迈出了这方寸之地。
留在宫中,她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在鸦毒的折磨下逐渐咽气,她选择不计后果地尝试出逃。
无论对方是何用意,只要能带她离开皇宫,磋磨也好,利用也罢,她的结局总不会比死更差。
她愿意赌一把。
季融冰接过这只瘦弱的手,将瘦脱相了的谌攸宁扶出铁笼。
囚徒身上特有的馊味从瘦骨嶙峋的少女身上不可避免地传来。昔年肆意张扬的面庞如今沾满污秽,颧骨高耸。皮包骨的四肢更是如湘妃竹一般纤细,血痕斑斑点点布于其上。只有那双上挑的双眼此时还从污浊中存着一些从前的神采,不屈地望着前方。
季融冰将谌攸宁的情况看在眼里,蹙眉之余不禁心惊。
他对于这位向来吊儿郎当的皇太女印象并不佳,甚至算得上很差。
然而季家家主乃是受了先皇知遇之恩,因此才得以封官加爵,成为令蛮族闻风丧胆的护国大将军。帝后骤然崩逝,唯有这不成器的皇太女一支血脉留存人间。他再如何厌恶谌攸宁,也只能奉父亲的命令,前来救皇太女出宫。
只是他没想到,皇太女这称病的两年间,过的竟比密探所报凄惨得更多。
他按捺下心中的同情不表,朝身后的一名黑衣人打了个手势。
后者颔首,弯腰钻进了笼中,随后脱下了外面黑色的罩衫,揭下了面罩。
谌攸宁微微一怔——她面罩之下的面容居然与自己全然一致,就连身形也至少是九分相像,甚至连疤痕的模样都基本相同。
“冒昧了,殿下,请您与我交换衣物。”
笼中的女子轻轻开口,双目低垂。
季融冰与另一名黑衣人自觉转身。
谌攸宁自知此时来不及耽搁,也不多问,忍着将要虚脱的饥饿感立即褪下身上破烂的衣物,穿上那名女子身上月白的衣裳与黑色的罩衫。
囚笼重新挂上了三道大锁,寝殿的大门缓缓阖上。
谌攸宁跟随另外两人离开之时,回头只见替代她留在囚笼里的女子垂首不语。
她心中忽然有种冲动,想阻止她留在那儿。
但理智最终占据了上风,她最终还是眼见着殿门上了锁,潜行离开了这残破的院落。
约莫三炷香后,提着灯与水桶的宫人打开殿门,随意将盐水往笼中女子身上一泼,却发现后者并无半点动静。
他凑上笼前定睛一看,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毛骨悚然。
提灯坠地,人影仓惶离去。
“陛下!皇太女——薨了!”
……
“你们是谁?为何要救我?救我出宫后又将作何打算?”
借着夜色的遮掩,一辆马车行驶在林间的小道上,车上正是出逃的谌攸宁与季融冰。另一名黑衣人此时已扮作车夫模样,在车前驱使着马避过倒斜的枯木。
季融冰将面罩拉下,眉目疏朗:“在下靖城季家二公子,季融冰,奉家父之命前来助殿下脱身。”
谌攸宁和水咀嚼着粗糙的馍馍,暗自思忖:原来是赫赫有名的镇国大将军季川之子。
他言语一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又变得淡漠而疏离。
“在下擅作主张,准备将殿下带至与郯国交界处的邒城。我此先命人暗中在该处置办了一套宅院,添置了一些家居物什。为防横生事端,并未安排奴仆伺候。还望殿下海涵。”
若是从前的皇太女,听见没人伺候必然要闹起来了。季融冰几乎能想象到谌攸宁那刁蛮的嘴脸。然而季融冰预想中的情景并未发生,谌攸宁只是将口中的食物咽下,随后强忍疼痛,认真朝他行了一礼,双目清明。
“多谢季将军,也多谢季二公子相助于我。今日之恩,攸宁没齿难忘,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季融冰一时语塞。
皇太女……似乎变了不少。
也是,在那样的环境中生不如死地过了这么长的时日,心性自然会同从前相左。
思及皇太女身上的伤势,季融冰略有些歉意,语调踌躇:“宫变之时,季家正镇守边陲。乍闻噩耗,家父快马加鞭赶回京都,却难再得见天颜,徒留殿下真伪莫辨的宣诏。”
那诏书字迹娟秀,一看就不是不羁惯了的皇太女亲手所书,父亲因而才起了疑心。
当然,这句话他不会说出来。
“家父忧心北蛮趁乱进犯,不得已赶回任上,派了在下的兄长探查此事。”
“然而朝廷内部被端王掌控,兄长作为一介文官,被端王党羽群起而攻之,探查一事进展缓慢。直至今年秋末,才确定殿下的具体位置。兄长密信一封,我便从边陲即刻带了亲兵暗中进京。”
“殿下,你受苦了。”
季融冰后面这句话,说得是真心实意。
方才他为谌攸宁上药时,才再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谌攸宁的求生之志有多么强烈。
她身上的伤口比军营中的将士受的伤还多,而且大多溃烂,短时间内难以愈合。勒痕、鞭痕、刀痕、灼痕……哪怕是对待敌国的细作,他们也从未在一人身上动用如此多的酷刑。
设身处地一想,自小经受季家铁训如自己,怕也是难以忍受求救无门、终日受辱,必定是寻到机会便一死了之。
而这位向来纨绔的皇太女,竟硬生生撑到了他们抵达的那一天。
谌攸宁睫羽低垂:“季二公子不必自责。雪中送炭不论及时与否,我能重见天日已是万幸,往日之事便让它逐浪而去吧。”
季融冰见此,不禁更为自责,生怕自己的话让谌攸宁想起从前所受的折辱。他小心翼翼地瞧着谌攸宁的神态,却见对方神情自如,似乎并无异样。
实际上,谌攸宁在为自己的将来做着打算。
她虽然逃出了皇宫,但身上的鸦毒依旧如附骨之蛆一般,悬剑于她头顶。若无法根除此毒,她即便是自由身,也无法摆脱早逝的宿命,无力复仇,更无法救百姓于水火。
解毒乃是她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
季二公子适才上药的手法老道,季家也是周朝显赫的名门望族,想来必定有名医相识。
她打定主意,望向莫名担忧的季融冰:“端王给我下了西域奇毒,名为鸦毒,两年之内我将毒发身亡。不知季二公子府中是否有郎中可救我一命?”
季融冰闻此,心中更为震颤,忙应道:“我知道一人,或许可以解你的毒。但……她早已避谷不出,也不事权贵,想要求医,或许得靠你自己。”
“她是谁?”
“昙谷闻百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