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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九两道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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蛛儿死后,那道士有些喜欢喝酒了,不拘在哪家酒楼,那一两的碗盏,要喝上九碗的惠泉酒才作罢。至于为何要喝九两,那道士自己也曾说过,就他的酒量而言,少了九两便难动情,多了九两就成滥情了,唯独这九两是最妥帖的。因这喝酒的事,大伙为了乐子,传来传去,后来便都称他作九两道士了。
九两道士住在一条巷子里的东瓜观,跟那八指和尚是对门邻居,虽僧道不同宗,但两人的关系倒是极好,常常处在一起,城里的人们笑话他们是一块麦子锅盔,翻过来是僧,扑过去是道。他们听了,也不辩解,倒乐得如此。只是那蛛儿死了,道士郁郁寡欢,低落了好些日子,只觉心里虚室生风,没个填补。后来有一日,见那和尚在看书,道士见又不是佛经,便骂道:好你个秃驴,在看什么鬼名堂?和尚眼也不离那书,只是笑道:书倒是好书,只是到底笔墨粗糙些了。道士便过去,抬起和尚拿书的手,看了眼封面,原来是一名《红袖传》的传奇,道士便笑道:你看这些男欢女爱的传奇,也不怕菩萨怪罪。和尚笑道:这书里虽写的是男欢女爱,但还是有个德礼的,我虽看遍人间百态,却不沾一丝烟火,可是吃了枇杷核,吐了枇杷肉,你这牛鼻子懂什么。道士见此,又想起蛛儿,也是心念一动,便道:那好,我到时看你如何吐这枇杷肉。和尚道:你要作何?道士笑道:你别管,等我几日便是。道士便回到屋里,坐在书案前,想将蛛儿的事化作传奇写出来,也算有个寄托。可如何动笔,那道士坐在案前想了两日,还是一句话写不出来。后来实在无法,那日夜里走到院子里,踱来踱去,好不烦恼。和尚在窗口见此,便出来笑道:你又是何事,这般心烦意乱的,可是几日没喝酒,发酒瘾了。道士看着和尚,皱眉道:我是想栽枇杷树,无奈没处挖土。和尚也是奇道:栽什么枇杷?道士便将把蛛儿之事写成传奇的念想说了出来,和尚也是知道他与蛛儿的渊缘,便道:如此倒是好事,只是为何这般慌乱呢?道士道:我是茶壶里煮饺子,明明一肚子的感慨,却一句话也写不出来。和尚笑道:那是你没把自己拎出来,所以千丝万缕没个头绪,你何不把自己拎出来,将那蛛儿看做普通的世人,再试着如何。道士一听,有些豁然开朗的道:如此倒是有些道理,我且回去试试。道士说完,就要回屋,和尚又拉住道士,笑道:你这般箭往垛上射的回去,又如何把自己拎出来呢?道士想了片刻,言道:那如何才好?和尚笑道:如此好月色,何不作首诗来。道士见那月光如水,庭院里花木落影在地,不觉也是心神一旷,便与和尚坐在月下,各自吟了一首诗。回去后,道士也没急着写蛛儿的传奇,只是欲上床休息时,忽的一句极好的开头,浮起在了心头,道士不由得一喜,将那句话写在纸上,作为传奇的开篇句,然后才去床上睡着了。
有了这破题之句后,道士倒是犹如神助,将蛛儿如何等了一辈子,如何救自己,又如何独自老死,如水漫地的写到了纸上,三日功夫过去了,写完那最后一句收尾的话时,道士心神激荡,好似蛛儿又活了一遍。传奇的正文写完后,道士想取名字时,倒是有些犯难了,太实了倒是有些呆板,太虚了又欠庄重,苦思良久后,取了一个《绣珠记》的名字。道士写完后,满心期待的去拿给和尚看,和尚拿过那稿纸,坐在案前看了起来。一开始见开篇不俗,还有几分欢喜赞叹,后来看得入迷了,不觉为蛛儿一生感慨颇深,倒把道士的行文手段忘却了。和尚看完后,长长吸了口气,看着道士笑道:那蛛儿泉下有知,也是会欣慰吧,只是这名字倒是有些掩人耳目了,何不直接一些。道士道:如何个直接法?和尚笑道:那蛛儿的刺绣在长安本就有名气,长安不少人都是知道她的,何不直接用《蛛儿传》便是。道士一听,当初其实也想过这名字,只是心里觉得有些不能寄托自己的心绪,便没用这名字了,此时见和尚如此说到,不由得又揣摩起来。和尚见此,便笑道:脚拎开了,脸倒拎不开,好不糊涂。道士一听,也是感到,自己还是有些在意世人对自己的看法,经和尚这一点破,道士也是想开了,便道:依你便是。和尚笑道:这篇传奇倒是好东西,我先抄一份,再给你退回来。道士见此,便回去了,又想起蛛儿时,倒没之前那般郁郁难平了。
写完了《蛛儿传》,道士有时自己也拿来一读,觉得还是有未尽之处,只是再要修改,却又无从下笔。不过那道士到底是修道的人,懂得观心的功夫,有时冷静下来,是觉自己对蛛儿牵绊太深,故才如此言词难尽。过了些日子,道士见今日和尚不知去了哪里,便自己一人在道观行功课,直到下半天时,才听到和尚回来。道士又打坐完后,才到那葫芦庙去,见和尚正看着一本书。和尚见道士来了,也是欢喜道:来的正好,让你看个东西。道士笑道:什么东西?和尚便把那书拿过来,翻了几页后,递给道士。道士接过一看,竟是自己写的《蛛儿传》,道士不禁一惊,问道:怎还刻印出来了?和尚笑道:我喜欢看这些市面上流行的传奇集子,也认识了几个书商,上回把你那蛛儿的传奇,拿去给一个书商看了,那书商也是极欢喜,便在这回的集子上刻印了出来,还送了我二两银子的酬劳。道士一听,倒有些难为情道:我写蛛儿的事,本是私事,如今发出来,倒是好不尴尬。和尚笑道:你啊,还是私心重了,蛛儿一生本就有德有行,你写的又极诚心,拿出来让世人都看看,岂不是即让蛛儿被世人记住了,又让世人被蛛儿熏陶了,两全其美的事,你有什么尴尬的。道士一听,也觉有些道理,便拿着那书,打算回去。和尚道:把书留下,我可还没看完的。道士笑道:待我先看看,明日再给你。道士回到屋子里,立马看了起来,天黑后,又点灯看了一夜,只觉那集子里,除了自己写的,虽有些篇章还过得去,但到底还是太取悦世人了,没有为世人启智立德的本心,把《蛛儿传》和这些篇章放在一起,倒是有些对不起蛛儿了。道士看完后,合上那集子,听到鸡鸣了,便也不睡了,就在蒲团上打坐等着天明。
看完这传奇集子后,道士还是念念不忘的想起那《蛛儿传》,总觉这般一个独篇,未能尽兴,世人写的又太过油滑,暗自思虑几日后,便又动笔写了一篇《吃粥记》。写完后,依旧拿给和尚看,和尚看完后,笑道:罢了,倒又有吃那碗儿糕的钱了。说着,便留下了这传奇稿纸。道士见他是要送去书商的,心里也有些欢喜,没再言语什么就回去了。此后,道士倒是来了文章气运,写了好多篇传奇,在长安也算颇有些名声了,不少达官贵人,不少平头百姓,都喜欢读道士的传奇,还给他取了个文雅的称号,唤作桃花山人。道士听说了这称号,也觉和了自己传奇的意境,也就随世人唤去了。不觉过了几年,那道士写作传奇的手法越来越精,所作立意也是越来越神,不过为世人立德的心思,倒是一直没丢开。又看到许多同行写的传奇,专挑那男欢女爱、荣华富贵做功夫,把传奇写的白日梦一般,道士不免有几分嫌恨这些同行没有风骨,倒是误导世人了。
那时,那小巷里有个卖胡饼的女子,年纪四十多了,丈夫死了好些年,也没个子女,街坊们都喊她作萝卜花,意思是说她和开花抽芽的萝卜一样,里面变得空空如也了。其实那女子虽已是这般年纪,但从那眼角眉梢,依旧看得出来,年轻时是个顶好看的女子。事实也是如此,这女子年轻时,附近街坊的男子,有多少人都是想来攀亲的,只是她老爹是个只认钱财的主,喊得礼钱是极高的,街坊们听了,只得恨恨作罢。后来,有个有钱的商人,妻子死了几年,便请人联络,给了那老爹一笔钱财,娶了这女子。只是没过多久,那商人也死了,这女子又年轻,又没个子嗣,被那商人的亲戚们赶了出来,只得又回到这巷子来了。
那女子平日也喜欢来东瓜观里拜神,认识这老道士后,跟老道士又聊得来,便更喜来这道观了,只是葫芦庙那里,女子是从来不插脚的。有时道士笑话她,都是一个院子的,却只来观里拜神,一回也不去那庙里,可是有什么事情。女子道:我们女子只是从一而终,哪有拜完了玉皇大帝,又转身去拜如来佛祖的,那神仙见了,岂不生气,这和没拜有什么差别。道士笑道:你倒是心实,世上人都这般想就好了。道士见女子诚实,也是喜欢与她说话,开始写传奇后,道士见她不认字,便将自己写的传奇念给她听。那女子也是心思灵秀的人,每每听到动人处,不由得掻首感叹,但若有那不和世态人心的地方,女子也会问起来。道士见她是红尘里看红尘,倒比自己还要热切些,有些太过出世的地方,也依女子的看法,改成了世俗易懂的文字。
有那么一回,女子家里无事,又来道观玩耍,道士也是无事,正一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见女子来了,便笑道:来得正巧,和尚出门去了,我正想找人说话不得呢。女子笑道:我也是家里无事,过来找师傅说说话。道士让女子坐下后,笑道:那可正好,今日的太阳好舒服,正好一面晒太阳,一面说话。女子坐下后,低头想了片刻,才说道:我昨夜倒是做了个梦,梦见了一个过去的人。道士一听,知那女子是有些心事的,便道:怎样的人,你且说说。女子微微笑道:每回都是师傅给我说传奇,今日忽的想开了,我也给师傅说个传奇吧。道士一惊一喜,笑道:你且说来,我给你写到纸上去。女子难为情的一笑,言道:我们这些人的事,哪好写到纸上,只是给师傅说说,自己心里也舒坦些罢了,师傅倒别当真。道士笑道:你说就是。
女子便缓缓言到,我小时候就是住在这院子的,那时这东瓜观、葫芦庙里还是另一个道长与和尚,我们小时候淘气,还经常过来捣乱。后来慢慢长大了,知道一些规矩后,才不敢在神佛前胡闹了。那时我家附近有个邻居,那邻居家有个哥儿,跟我们一般大,大伙唤他作李三郎,人长得好看,又聪明。他家是做糖饴的,他有时会偷点家里的糖饴出来,分给我们这些伙伴,我们也是极欢喜他的。只是他倒是心高,不肯学他爹做糖饴,想读书,家里又没钱。他也是个懂事的人,便带着家里的一些糖品果子,去找巷子里的一个老秀才,给他磕头认干爹,请那老秀才教他认字读书。那老秀才是个孤寡,一人住着也是寂寞,见这李三郎这般心诚,人又长得斯文,像个读书人,便收了他的糖品,认他作干儿子,教他看书识字。那李三郎比我们也都懂事些,我们还在水井旁游戏时,他就提着个书篮去老秀才那里了,我们喊他来玩,他也不理会我们。我们那时都笑话他,说他是要读书去作驸马爷的。后来,我们年纪都大了,身边好几个伙伴都嫁人了,我也到了那年纪,只是我爹眼光高,又爱钱,吓退了好些人家。倒是那李三郎胆子大,他也没喊别人来,自己提着他家的糖品就来我家了,说要娶我。我爹看了眼那糖品,不禁笑了起来,和李三郎打了一阵哈哈后,见那李三郎还是不知难而退,我爹也有些生气了,便直来直去的说到,没有二百两银子,就不要来提娶我的事。李三郎听了,也是说到,俗话说莫欺少年穷,往后我孝敬你二千两银子也是有的。我爹也是笑到,那就等你发达了再来吧。李三郎见软磨硬泡都不是办法,也是气咻咻的走了。李三郎走后,我爹尝了一块那糖饴,边吃边笑的骂到,当我也是那老秀才了,那老秀才没人送终,便宜了你这杂毛,我有儿有女,会吃你这一套,老子打老虎时,你还在喝奶呢,倒跑到我这里卖嘴巴骨了。
道士听了,不觉一笑,这样的事倒也平常,长安多少人家不都是如此的,不过见女子说得动情,便也认真的听了下去。女子又接着言到,我那时其实也是欢喜李三郎的,只不过不敢与阿父闹起来,到底又是女儿家,脸皮也薄,又担心人家说,一个没出阁的女儿,倒为了汉子与阿父闹翻了,我也便由着阿父了。可是过了几年,我眼看着年纪大了,还是没有成亲的对象,阿母也有些着急了,还是阿父言到,我家女儿,就是到了四十岁,也是有人抢着要的。不过阿父说归说,他心里也是有些急的,但见来说亲的,都是些泥腿子,一半的银钱都出不起,阿父便也狠下心来,不在理会那些人了。倒是那李三郎,因为会识字,在外面达官贵人的府上做些事情,要比街坊里的同龄人贵气多了。那时,李三郎年纪也不小了,不过眼光高,心气高,也还没成亲的。我在巷子里,也碰见过他几回,我看得出他见到我时,眼里还是有光在流转的,我也知道他还没舍弃我,我也是有些高兴的。一日,那李三郎又来了,又带了一篮子的糖饴果品,对我阿父言到,他愿出一百两银子娶我。只是阿父听说他在外面做事,有些银钱,便想吃他一口,死死咬着当初的二百两不放。李三郎大约也是听到过消息,说街坊们问时,我老爹只要一百两礼钱,此时见我爹又反悔,李三郎也是气到,你闺女当真是金不换么,这般要钱,你去找个王爷做女婿,人家又有钱,又有权,你也好做老国丈。那时已有人给我老爹联络过一个商人,说那商人极是有钱,我老爹便也有恃无恐的对李三郎言到,你没这诚心来我家作何,我家闺女的事轮不着你来操心。李三郎见此,又是气咻咻的走了。后来,我嫁给了那商人,商人给了我爹五百两银子。只是听说李三郎也娶了一个当官人家的小姐,也是一下鲤鱼跃龙门了,李三郎回巷子时,更是被下人们前拥后呼,好大的排场,我爹见了,头都不敢抬呢。不过每年李三郎回家时,都喊一个小厮来我家,给我爹送一篮子糖饴。我爹也是不敢说什么,只得默默的收了。这样一直送了快十一年,就是李三郎的爹娘死了后,有两年也是喊人送来的,但过了那年后,就没人来送了,也没人见他回来过了。不知是他想开了,还是有什么其他的事,再没听到他消息了。
女子说完后,还是痴痴的坐着,还没从往事里走出来。道士听了,心有所感,先前还不知这女子有这般的经历,此时倒觉得,这女子也是好一个传奇中人啊。道士回过神后,便对女子道:这般的事情,倒也是传奇了。女子也醒过神来,对道士笑道:这事一直压在心里好多年了,此时说了出来,倒是舒服多了。道士想了片刻,笑道:我倒要谢你,这事是可写成好个传奇了。女子一惊,脸又一红,低声道:我们这些人的事,有什么好写的,别人知道了,倒是丢人了。道士笑道:我给你念的那些传奇,不都是和你一样的人,再说我写传奇时,有些自然也是要改写的,又要隐去姓名,只是你我知道这传奇的源头是哪里,你又担心什么。女子听了,也是有些激动,便道:那师傅觉得好,师傅就写吧,道士笑道:那好,你等我几日,我写好后就念给你听。后来,女子回去后,道士一人吃过了夜饭,坐在灯前,想着这女子的事如何构思,只是那李三郎之后的事,如何处理呢,写得好了,写得坏了,写得实了,写得虚了,都是不那么妥当,便也就搁下笔来,等过些时候,有了高妙的感悟再写。
偏过了两日,有个熟悉的书商找了过来,那书商见到道士就笑道:老神仙,近日可是有什么新篇章,满长安的人都等着看呢。道士知他生意人说漂亮话,便笑道:少来这套,我老道士还喝你迷魂汤了。书商笑道:我说的是真话,你倒怀疑我了,今日来寻你这神仙,可不是有急事么。道士笑道:什么急事?书商笑道:今日可还得求老神仙跟我走一趟,去见个人去。道士言道:去见谁,做什么?书商笑道:是我们雕板印书行的一个大善人,因极喜欢老神仙的传奇,特想见老神仙一面,也有些事想给你老说说。书商见道士脸上还是没活动的意思,便又道:人家是女子,不便冒昧前来,特意在近处的酒楼上,等着老神仙呢。老道士见那书商说的诚恳,平日也是实诚的人,又听说是个女子有事,便笑道:罢了,今日你既来请了,也就跟你去一趟吧。说罢,道士和那书商往外面去了,到了附近街上一所酒楼后,书商前面带路,去了一雅间里,果然有个女子在等着他们。
书商给道士引荐了女子,又笑道:我这活计算是做完了,你们高人之间的事,你们自己谈吧。那女子给道士行礼道:读了师傅好多的传奇,今日能见师傅一面,也是幸事。道士见女子有些年纪了,不过眼睛倒还清澈,便笑道:哪里,不过是瞎写一通,赚你们几个茶叶钱罢了。女子笑道:师傅倒是谦虚了,我虽没读过什么书,不过就诗文上的眼光而言,还是有些自信的,这长安城里满街的传奇,也就师傅和那两三个人所作,算是有德行,有见解的,不比其他那些庸俗之作,不然今日我也不会求见师傅了。道士见她说的恳切,也是真心笑道:不过是功课之外的手艺,不务正业罢了,谈不上什么见解的。女子笑道:在这长安城里,神佛也是沾了烟火气的,所谓顺水行舟,在这红尘地里,到底是不好学那孤山独庙的功夫。道士见她说的有些见解,不禁笑道:倒也是这么一回事。女子又道:今日请师傅来,还是我自己有些往事,想说给师傅一听。道士一听,笑道:哦,你说便是。
女子便笑到,可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年轻,到了该成亲的年纪,阿父也给我选了几个门当户对的人认识,只是我父母只有我一个独女,我不想离开父母,对那些人家便没怎么上心。后来见府里有个做事的清客,大伙唤他作白三郎,人长得清秀,性子也斯文,又是读过些书的,我便有些留心他了。暗暗观察多日,见他本人也是个实诚的人,做事也很得体,便跟阿父阿母说了自己的心思,父母本也舍不得我离家,便也同意了我的心事。阿父将那白三郎唤来,给他说了这事,说我家有意招他进门。白三郎听了,虽是满脸的欢喜,不过眼神里却还有些为难的。但白三郎到底还是听了我阿父的话,做了我家的上门女婿,成家之后,白三郎对我也是极为体贴,对阿父也是极为敬重,府里府外的事,都是应对的极好,大伙也认可了这姑爷。只是他虽对我百依百顺,但总是不愿提起他家那边的事,我也知他家不过是一贫寒人家,只道他是难为情,所以也没再多问什么。然时日久了,有几回见到他所作的诗文,倒是发觉他还有些心事瞒着我的,好似他觉得自己负了一个人,心里一直很是愧疚。我也不是善妒的人,知他有些隐约的过去,也没太在意,只是每年过节后,要回他家时,他都不愿带我一道去。他只言到,家里贫寒,倒是不方便。我便也听从了。不过每回他从他家里回来后,都是有些难掩的心绪,我也猜想过,他可能是在那边,遇到了那位旧人,但到底不好问起,也不好撕下脸去问随行的仆人。时日过去好久了,有了小孩后,我更没把这些事放心上了。可女儿九岁那年,出痘子了,挨了快一个月,最后还是没挨过去,葬了女儿后,他就变了一个人似的,对什么事都不关心,对我也疏远了,只是每夜抄着佛经。又过了一年,他到底跟我讲明了,他要出家去做和尚,他说自己是有罪之人,女儿的死便是他的罪业所至,只有出家才能消除自己满身罪业。我见他是铁了心的,便也劝父母,随他去就是吧。他果然去那千鹤寺做和尚了,他出家后,我也没心再成家了,只是在家陪着父母而已,后父母相继走了,我倒是有些羡慕他早早就出家了。他出家之后,我记得他在家时,极喜欢吃那清明时的草团子,所以每年清明节,我都会喊人给他送一盘清明团子去。他呢,也是收下了,又见那寺庙的后院里,有株桃花树,便每年折了一枝桃花,喊送草团子的仆人带回来。这般过了好些年,我四十四岁那年,他却生病要死了,他给我留了一封遗书,除了说对我,对我家的亏欠外,也说了当初为了进我家门,弃了另一个女子,心里一直过不去那道坎。只是对于那个女子,他也没说个明白,不过略略吐露了只言片语,我也喊人去他家那边打探过这事,不过到底是陈年往事了,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没喜欢过谁,也没弃过谁。但越是如此,我倒越觉那个女子好可怜,这么早就被人们遗忘了,就是她甘心如此,我倒有些不甘心了。
女子说完后,道士也叹了口气,不觉想起那巷子里卖胡饼的女子,便道:倒也是篇好传奇了。又见那女子也是目光流转,便笑道:罢了,这故事你给我了,我也当写篇传奇才行。女子道:这也是我的心结,能入师傅法眼,倒是我的福缘了。道士言道:我回去构思几日吧,虽是有了模子的,不过到底还要修饰一番才行。女子笑道:那就有劳师傅了。又吃过中饭后,道士回观里去了,夜里坐在案前,想起今日女子所言之事,又想起之前那女子之事,不觉心里一动,自己言道:这因果都全了,我何不顺水行舟,将两个故事写成一个传奇,倒是一举两得,天衣无缝了。有了想法后,道士便动起笔来。
道士将那李三郎、白三郎的姓都去掉了,只是称呼作三郎,又将具体的地名都隐去,只取个大概的时空而已。道士言那三郎,年少时喜欢一个邻家的女子,只是那邻家老父贪图银钱,看不上三郎送来的糖饴,将三郎赶了出去。后那老爹贪图一商人的银钱,将女儿嫁给了那商人,结果误了女儿一生。倒是那三郎得了一番机缘,结识了一位官宦人家的千金,成亲以后,倒也不忘那之前的女子,每年还给那女子的老爹送一盒糖饴过去,羞那老爹没有眼光。不过那三郎听得女子嫁给商人后,日子过得极不好,心里很是为女子悲哀,后来又听到商人死了,女子被赶出了家门,三郎更是心痛不已。偏没过几年,三郎自己的女儿也是出痘子死去了,经过一番苦痛后,三郎心里有了了悟,便弃了官宦人家的妻子,自己出家去了。那妻子忘不了三郎,每年都送草团子去寺庙,三郎便折了寺庙的桃花,喊人送回来。只是出家之后,三郎看透世人的悲苦,倒也原谅了那势利贪财的女子老爹,也每每同情红尘中的痴苦人,涅槃之时,倒是作了一首诗文:糖饴心自苦,草团腹中甜。唱罢桃花曲,还需望秋月。
道士写完这传奇后,寻思着该取个什么名字,想了一阵后,弃了那些文雅之名,最后索性直接定下了《三郎传》。道士将这传奇送给了书商,让书商转送那女子,有天巷子里卖胡饼的女子也来了,道士便将传奇念给她听,卖胡饼的女子听了,最后不觉落下泪来,言道:三郎真的死了么?道士一笑道:只是传奇而已,谁说三郎死了。女子擦了擦眼泪,笑道:是啊,三郎没死才好。女子听完了那传奇,又坐了好久,才回家去了。道士也感到了,那女子回去时,心子是暖和的,道士也是心头一暖。那书商引荐的女子也没过来寻道士了,只是送了一封信来,信上只道,谢过师傅慈悲,便无其他赘语。
后来,年纪更高了,道士已是眼花手颤,拿不起笔,神思精力都不济了,便没再写传奇了,不过道士觉得,已将心里的境界都写了出来,也就不觉遗憾了。那天夜里,道士与和尚坐在院子里,那月亮也是极好的,照得花木清影在地,又一阵凉风吹来,院里形影,珊珊而动。这时不知是附近哪家人在接亲,鼓罗唢呐的声音絮絮传来,道士与和尚听得那声音,忽觉时候到了,是该回了。道士看着满天月色,对和尚笑道:长安好风月。和尚也是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笑道:渡我过星河。是夜,那九两道士与八指和尚,各自在屋里坐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