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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致月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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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片里不是常有这样的桥段吗:男女主角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迎面相遇,隔着茫茫人海深情相望,镜头随之拉近,时间随之放慢,周遭的一切褪去颜色,彼此的眼中只容得下一人。内斯塔看过不少,甚至为肥皂剧里面有点尴尬的演技掉过眼泪,但直到今天,此时此刻,终于可以充满底气地称,艺术创作确确实实皆是以现实生活为蓝本。
他开始相信爱情真的有魔法,否则怎么会觉得时间都放缓了脚步。电影男主角眼中的世界也是这样吗?如此倒可以解释那些浮夸的表现了。但无论如何,魔法如今降临在自己身上,内斯塔觉得身体有点不受控制,头脑却清晰得可怕,像最近几年刚出的新款电视机,先是这一整天经历的快速回放,然后继续一发不可收拾的未来畅想,直到一声短促的惊呼打断了刚刚在脑海中完成的拥抱。
“哎哟——!”
停止的时间又开始流动。这回是身体先动了。内斯塔紧跟着喊了一声,以门线救险的速度迈出一步,伸开手臂,稳稳接住了向前倾倒的女孩。轻盈又柔软的身子落进怀里,宽阔的掌心托住细瘦的手臂,裸露的肌肤在晚风的吹拂下有些有些微冷,却令人平白觉得相触的地方在隐隐发烫。无论如何,想象的确变成了现实。
“呼……真抱歉。谢谢你,亚历桑德罗。”
“嗯?嗯……没受伤吧?”内斯塔咳嗽一下,又晃晃脑袋,尝试摆脱一些即将脱离控制的糟糕脑补。他将视线下移,瞥向刚才导致女孩绊倒的罪魁祸首——然后再度被没有死角的魔法击中了。
没办法,她的脚踝也好可爱。
好在贝娅完全没看出内斯塔的不自在,或者说,她也正为自己匆忙间差点出洋相而默默感到丢脸。
“真对不起……唉,我就是不擅长穿有跟的鞋子。”
“别在意,这种路本身就很难走。”内斯塔耸肩,非常自然地甩锅,为了加强说服力,还轻轻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石子,看着它飞快滚进两块方形铺路石中间的缝隙,挑着眉回了一个“我就说吧”的表情,“罗马也是这样,搞不懂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大大小小的石头铺路,下雨天更是灾难。我妈妈以前经常抱怨她又在追公交车的时候差点崴脚,后来就再也不愿意穿那种细细的高跟鞋上班了。”
贝娅被他有点浮夸的表演逗笑了:“你妈妈一定也个子很高。”
内斯塔看了一眼穿着带跟皮鞋也才将将够到自己鼻头的浅金色发顶,明智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不过他又忍不住想,贝娅明年才二十岁,肯定还会再继续长个,他今年来国青队体检的时候,身高数据就比赛季初在俱乐部量出来的高几公分。当然,就算维持现状也很好,他也很喜欢,是刚好能一伸手就抱进怀里的高度,要接吻或是做些别的什么事,大不了他稍微弯点腰。他完全不介意弯腰。
年轻人吵闹的声音由远及近,两人让开路口,一起往贝娅过来的方向靠去。内斯塔刚刚伸开的手臂没有完全放下,仍然搭在贝娅身后,虚虚揽住她的肩膀。灯光在地面上投下两道细长的人影,又在他的眼前缓缓合为一个。内斯塔眨眨眼,悄悄地笑起来。
“演出很不错,是我听过最棒的《卡门》。”
“哈哈,真的吗?谢谢你!”贝娅正在查看怀里的小提琴有没有在刚才磕碰到哪里,闻言抬头,大大方方地收下了称赞,不料内斯塔也同时低头看了过来,两双眼睛猝不及防地对上视线。她怔了一下,这才发觉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对方深色的瞳仁里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脸孔。内斯塔显然也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张了张嘴,但又没说出什么,只有呼吸间带出的热气迎面扑在女孩的脸上,让她的鼻头瞬间染上一层通红的光泽。
“其、其实也有好多没发挥好的地方……”贝娅一下子回过神,“唰”地又把头低回去,磕磕绊绊地开始转移话题,先是把匆忙叫自己来救场的朋友埋怨一通,仓促间根本来不及和社团里的其他人合练,最后虽然没出大的差错,但乐句的细节上实在经不起推敲。或许是又拐进了熟悉擅长的领域,她的声音又变得流畅起来,甚至开始认真地复盘举例,检讨反思,隔两句还蹦出个旁人听不懂的专业术语。不过内斯塔没在意这些,他只是觉得贝娅的反应实在好玩,一本正经的神情落在那张甜美的脸蛋上只显得可爱,头顶一缕翘起来的发旋随着她的动作在眼前摇来晃去。他没忍住,伸手摸了一把,前一秒还念念有词的小姑娘立刻没了声,好不容易慢慢消褪的红晕又开始漫上耳尖。
“别想了,大家都听得很开心。”
“又不是因为……好吧,总之你喜欢就好。”
“我当然喜欢。”内斯塔说着往长凳上一坐,于是两人的高度颠倒,他微微仰头,乐呵呵地看着旁边的贝娅把小提琴收进琴盒,又和小跑过来的另一个黑发女孩说了几句西班牙语(那个女孩还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直到两人挥手道别,他抓住插话的机会,问道,“你接下来还有事吗?要不要一起去逛逛集市?我刚刚发现了几家味道很香的小吃摊,还有冰激凌和卖相不错的甜点——现在总能给我一个请客的机会了吧?”
贝娅这下又想起早些时候内斯塔那句相似的晚餐邀约了,比起刻板印象中意大利人天花乱坠的浪漫套路,这一番话显得格外朴实无华,充满了一种清澈的真诚。她忍俊不禁地答道:“有人付钱的事怎么能拒绝,正好我打算买几件纪念品回去送人……”她嘟囔着抱怨起百货商场里的东西又贵又没用,话说到一半,忽然看见刚刚离开的朋友和老师在不远处并肩交谈,只好在对方也看过来的时候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末了,她在内斯塔不解的眼神下拉过他的胳膊,一头钻进集市的人潮。如果内斯塔的队友在这儿,一定会纷纷感叹,这一幕简直和他们的中卫每次在赛后躲避记者采访时一模一样。
“哎……萨瓦尔老师人很好,只是每次一见面寒暄,就会开始不停地问你问题,学习怎么样?打算什么时候毕业?毕业后又要去哪里工作……我爸爸都不会这样。”贝娅故意压低声音,模仿起长辈慢条斯理的语调。
这位约迪·萨瓦尔先生正是本次慈善音乐节的发起人之一,土生土长的加泰罗尼亚人,毕业于巴塞罗那音乐学院的指挥家,也是贝娅父亲的多年老友,算是她的半个老师。这次贝娅难得来到西班牙,怎么说都要见上一面——她当然没什么不乐意的,见到老先生也很高兴,如果对方没有过度热情地不断邀请她毕业后加入自己几年前刚成立的交响乐团就更好了。
“哇……听起来真可怕。”内斯塔感同身受地撇了撇嘴,想起了目前正在执教国青队的那位米兰名宿,“马尔蒂尼先生……我是说过我们的教练,他也是这样,几年前我第一次去参加U-15的比赛时,他简直热情得不可思议——他一直想让我去米兰踢球。”
“你要去米兰吗?”
“当然不!罗马可是我的老家,我肯定不会离开拉齐奥的。北方的天气总是阴沉沉的,吃的也没有我们好。我听说上周都灵市区竟然还在下冰雹——天哪,现在都五月份了!”
“都灵很靠近山区嘛,天气总是说变就变,冬天确实也不怎么暖和。”
贝娅拍拍内斯塔,递给他一碗巧克力冰激凌,打断了意大利人捏住指尖上下挥舞的动作,于是那张不停开合的嘴巴里也瞬间没了声音。内斯塔被纸碗表面渗出的水珠冰了一下,猛地意识到自己刚刚那句话里的地图炮好像有点开得太大——他还没问过贝娅是哪里人,但无论如何,肯定不会是罗马,她讲意大利语的口音有非常明显的北方特征,就是刚刚被他地图炮过的那个北方。
内斯塔的表情变了又变,整张脸上写满了说错话的尴尬,左手捧着碗,右手捏着小勺,一动不动。
“不快点吃的话就要化掉了。”贝娅咬了一口自己手上的西班牙油条,好笑地指了指边缘已经开始融化的深棕色冰激凌球,“干嘛露出这种表情,我又不会介意你讲都灵的坏话。”
被轻易看穿心中所想的内斯塔掩饰性地咳嗽一声,故作冷静地续上动作,往嘴里塞了一口冰激凌。
“所以……你是哪里人?”
“哈哈,你猜猜看?”
“那我猜是佛罗伦萨。”
“啊?为什么?”这个回答毫不犹豫又没头没尾,引来贝娅格外不解的反问。
而内斯塔自顾自地哼笑了两声,像是已经等这个问题等了很久,现在终于到了表现的时候。他转过头,神神秘秘地眨了一下眼:“因为你是贝娅特丽采啊。”
贝娅特丽采,佛罗伦萨诗人笔下“最美丽的天使”,宛如世间美好的象征,令上帝也为之惊叹。内斯塔自然是说不出这些门道的,他一句诗也背不出来,只记得上学的时候给课本上印刷的但丁头像画过滑稽的犄角和胡须,还有文学课老师为了调动气氛而讲过的作家轶事。——所以他记得这位永远存在于考试重点的诗人曾在佛罗伦萨的街角与美貌的少女擦肩而过,就此坠入爱河,直到生命终结,还在通往天堂的阶梯前看见一如当初的贝娅特丽采向自己伸手。
因此,某种意义上,内斯塔觉得自己现在竟然也能与意大利最伟大的诗人产生共情了。如果他会写诗,那肯定也要这么写,可惜写不出来一点,只能勉勉强强拿人尽皆知的陈年八卦打个比方,撩一下妹这样子。
而贝娅——那位贝娅特丽采的化身——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话里话外的暗示与指代。这不能怪她,她又闷头咽下一口油条,心想,在这之前,内斯塔给她的印象就是热情又真诚的罗马人,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诠释积极与活力,而且性格坦率,十分能说,请姑娘约会的说辞更是简单粗暴,直接列出好吃的食物一二三,夸奖时诚恳得丝毫不像假的——的确不是假的,她和内斯塔在广场上逛了一圈,几乎也把摊位上售卖的食品都品尝了一圈。贝娅晚饭吃得挺饱,平时也不怎么热衷零食点心,本来只打算随便买杯饮料,但看着旁边的人一口一口吃得特别香,竟也被挑起了食欲。直到最后她实在吃不下了,内斯塔还能一边抿着嘴里的加泰罗尼亚特色焦糖奶冻,一边接过她袋子里剩下的几块奶酪球。
“亚历桑德罗……你晚上真的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啊,我们点了那种一大盘的海鲜饭,味道还不错,鱿鱼和蛤蜊都很香。以后如果再来巴塞罗那,可以将那家店列为必去的地方。你也应该去尝尝,贝娅,哦,你的冰沙喝完了?要再去买一杯吗?”
总而言之,内斯塔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不仅与刻板印象中那种风流多情一颦一笑都能拉出丝来的意大利男人毫不相干,甚至有时还暴露出迷糊的一面,毕竟在巴塞罗那这么横平竖直的城市里都会走丢,还能滔滔不绝地与语言不通的外国人鸡同鸭讲十几分钟,也太可爱了。
不过现在看来,再朴实无华的意大利人也是意大利人,基因里携带的习惯是改不了的,总会在对话的细节里抓住机会,见缝插针地输出甜言蜜语。
快到十点钟,摆摊的学生们开始陆续收拾东西。两人从集市里穿过,往高处走了走,一直到半山腰的一处观景平台。平台不大,位置有点偏,视野不算太好,因而人也很少,显然都不是为了看风景。贝娅环视一圈,看见五六对年轻情侣分别占据不起眼的角落,在树木和夜色的掩盖下尽情亲热。
“这条路我认得。昨天我们和法国踢半决赛,车就是走这里上山,开到球场去的。”内斯塔靠上观景台边缘的石墙,左臂屈起,右手伸开,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指尖在半空中划过,沿着公路继续向上,落在更高处隐隐能看见些灯光的山头,“当时也路过了广场,可我没想到它会这么……”
“这么……?”
“这么漂亮。”
内斯塔转过头,话里还在讲着山坡和广场,眼睛却定定望向身边的女孩。广场上,结束了一晚节日的学生们开始了最后的狂欢,唱歌跳舞的欢闹声乱作一团,甚至还有人准备了烟花。观景台上的人也被下面的动静吸引,纷纷离开自己的小角落,聚集到视野开阔的地方。贝娅扶着石墙探了探头,随即便听见内斯塔突然问:“要再高一点吗?”
“……嗯?哇!亚历桑德罗——!”
在贝娅陡然加大音量的惊呼中,内斯塔张开手臂,双手揽住她的腰,稍稍发力,轻而易举地将个子小巧的女孩抱了起来,比想象中轻盈太多的重量还让他皱了皱眉,于是禁不住又轻轻掂了一下。怎么这么瘦,她平时不好好吃饭吗?也不对啊,刚才在集市上明明看起来也不挑食。内斯塔一边胡乱地想着(丝毫没考虑过或许是因为自己习惯了在赛场上接队友上树,拉高了感知阈值,完全失去了对正常女性体重的概念),一边转了个身,扶着贝娅稳稳坐上石墙的边缘。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橘红色的光点窜上半空,炸开一团明艳的烟花。贝娅忽地一怔,今晚第二次从更高的角度俯看黑发少年人的脸庞,背光处的阴影令五官的轮廓更加棱角分明,英俊得像博物馆陈列室里那一排大理石雕像。她伸出手,指尖按上雕像的眼尾,触碰到柔软与温热的生命力,感觉那双深色的眼睛里仿佛有跳动的火星。向上是眉峰,向下是鼻梁,最后抚过下颌与脖颈,一双手落上他的肩膀,似试探似引诱,隔着一层薄薄的夏日衣物互相传递热量——不知道哪边更热一点。
而内斯塔呢?内斯塔看见了什么?——广场、喷泉、音乐、烟花、美味的冰激凌,还有一轮漂亮的月亮。
于是他上前半步,收紧手臂,与降落而来的月亮唇齿相贴。
贝娅明显不太擅长接吻,内斯塔似乎比她自如一些,但强得有限,年轻的生命更多只懂得遵从冲动与本能。只是表现在这两个人身上,又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横冲直撞,富有激情。他们相互磨蹭、吮吸,试探着伸出舌尖,钻进对方半开的嘴唇,轻轻地碰着柔软的牙床,充满情色暗示的动作却透出微妙的纯洁,简直如同两只小动物在给彼此舔毛。
嘴唇贴上又分开的间隙里,贝娅迷迷糊糊地听见内斯塔叫她的名字。
“贝娅、贝娅……你愿不愿意……”
“嗯,好、好啊。”
她也迷迷糊糊地点头,随即只见黑发少年的眼神猛然一亮,浑身上下瞬间笼罩在喜悦之中。内斯塔几乎是欢呼一声,直接故技重施,又抱起怀里的女孩转了个圈。
“太好了!”内斯塔凑上前,往她两边的脸颊上先后亲了一口,“你答应后天来看我比赛了!我回去就找领队要票,一定给你最好的位置!”
“嗯!……咦?”
原来他是问……看球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