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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祓除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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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里庄严神圣的圣伯纳大教堂,此刻伏在祂半边身子之下,明明已经坍塌得不成样子,依旧阴魂不散地不肯松开钳制祂的锁链。
祂沐浴在黑雨中,明白锁链一时半刻是挣不脱,刻意去忽略圣伯纳大教堂的钳制,转而揉着手专注地去观瞧一场颇为可笑的内讧。
自祂被人类创造出来,祂已听过见过许多次,没多少新意,但足够让祂好奇。十年来,从未停息。
祂看着被黑气架在空中几乎成为提线木偶的紫衣主教,祂看着紫衣主教变得与往昔不同的模样,祂看着追上紫衣主教却无从下手的代斯·怀特。
祂疯狂地嗤笑。人类,是自称理性却会被感性操控的渺小生物。
祂冷眼旁观,紫衣主教伸手钳制住代斯·怀特的脖颈,代斯·怀特满脸的不可思议,却愣着没有挣扎。
紫衣主教却握紧了钳制代斯·怀特脖颈的手掌,手背上青筋暴起,恍若手里钳制的不是有着同乡之谊的同伴,而是一相见就分外眼红的仇人。
代斯·怀特的脸因即将窒息而涨红,又逐渐转向冷惨的白,额角的青筋骤突,猩红的双眼里满是怨恨与惊骇,似在控诉质问眼前的人何至于如此薄情。
紫衣主教大概是因着惭愧,低下了头,刻意不去看代斯·怀特的脸,因而也教祂看不清楚紫衣主教的脸。
祂知道,紫衣主教做出了选择,屈服于祂给出的诱惑。
看来,代斯·怀特这位同乡的性命,在紫衣主教心里的那杆秤上,还是比不得“亚诺”的性命。
紫衣主教的双手即将沾染鲜血,使他引以为傲的神圣使命和虔诚侍奉的神明蒙羞。
这无比有趣而又戏剧性的一幕,怎么能教祂心中不催生猛烈的喜悦?
祂耐心等待,祂不再揉手,祂预备着拍手称快,为这幕戏剧的结尾喝一声彩。
直到代斯·怀特大声喊出那一声“东方渊”,祂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经又被不知源自哪里的魔法阵束缚住了。
一双温情朗润的黑眸还在原始位置紧盯着祂,恍若两双黑眸间的反目与内讧只是祂的一场幻梦。
此刻,祂大梦方醒。
闻景和手掌抚上自己的脖颈,咳了两声,上下揉着给自己顺气。
东方渊下手不算重,但为了骗过那只“墨鱼”的眼,力度也足够在闻景和脖颈上留下一片淡红印子。
干临渊人这一行的一般都有个搭档,这事儿早就成了各个组织里默认的圭臬了。所以,闻景和先前看东方渊的档案时,还好奇过东方渊为什么没个搭档。
经了这一遭,他算是明白了,这要是没点儿脑子和演技,是真的做不了东方渊的搭档。
闻景和一闪身,回到了自己的原始位置。
东方渊关切地朝他投来一眼,瞥见祂脖颈上的红印子,眼里又添了几分自责,登时举了丹辛剑。
闻景和看了一眼腕上并不存在实体的手表,忙拉住了东方渊,教他等一下,收到了东方渊不解的眼神。
闻景和撇撇嘴,摊摊手,耐心解释:“还没到时候咯。就算要对犯人执行死刑,也得先等法官审判之后下了死刑判决书啊。”
人间是法治社会,要依法办事,更遑论比人间早一步步入法治社会的神界。虽然有关临渊人的法律体系建立得稍晚,但也是有法可依的。既然有法可依,就该依法办事。
东方渊听完皱了皱眉,慢慢放下了手中的丹辛剑,低着头不作声了,不知在想什么。
闻景和以为他是在担心缚仙阵的问题,正要出声劝慰,却见一颗金色流星破开浓厚乌云,乘着闪电疾驰而来,直奔他自己头顶。
真的,真的,真的,很难不怀疑东哥是不是每次给他下发府君令都晃神。直奔人头顶多危险啊!闻景和暗暗在心里吐槽。
闻景和高举着手臂去接那颗金色流星。随着金色流星越来越近,它的真面目也就越来越清晰。哪还有什么金色流星,只是一块被金光包裹着、形似金钟的令牌。
与此同时,东方渊向前挥动丹辛剑。一条金红的龙从丹辛剑中冲出,张开五爪进入了缚仙阵中,五爪刺进了六翼天使身躯,蜷曲了的身体环锁住六翼天使。
刻有雷令符文、侧雕獬豸像的金钟形府君令不足为奇,闻景和看见那条龙才觉得惊奇。
那可是——龙啊!
已经很久没在人间见过龙了。
虽然是灵力凝成的龙,但也足够让闻景和内心惊奇和羡慕了。
闻景和收回惊奇的目光,放下手臂,去看那金钟形府君令牌上的判决结果。
府君令停在闻景和左手手腕上,延展出腕带,紧扣在他手腕上。令牌缓缓旋启,晶体屏上显示的是死亡倒计时一分钟。临渊六庭的判决结果已经不言而喻,正是死刑。
“滴——”
倒计时开始!
闻景和一手收起啼霜,插进腰间漆黑刀鞘里,一手摘下黑绳上的迷你版银月镰刀,恢复它的原样,放置在右手旁,开始等银月镰刀的技能CD。
银色光流萦绕交缠在银月镰刀上,自刀柄底部始至刀刃尖端末尾,循环往复。
闻景和端正了姿态,神色肃杀,口吻郑重道:“若有冤情,可秉公直诉;若无冤情,当为供认不讳。计时结束,临渊人闻景和即刻执行临渊六庭宣判结果——死刑。”
讲完这些套话,闻景和又耐心地说了一遍通俗版的,直截了当:”你还有什么遗言吗?现在赶紧说,不然一会儿就没时间了。”
闻景和打了个哈欠,揉了两把自己的脸,又拍了拍两颊,提醒自己清醒一点。
惹得东方渊向他投来目光,忍不住问:“你好像总是很困?”
闻景和回头望他一眼,下意识皱眉,面露疑惑,“有吗?”
不等闻景和细细回想这几天自己的状态如何,就被开口说话的家伙打断了思路。
东方渊也被眼前开口吐人言的「亚诺」吸引了全部注意过去,也不再深究这件事。这件小事就暂时被搁置了。
来了,来了,反派BOSS的临终发言。闻景和腹诽道。
祂手掌交握,端在腰前,微微颔首,姿态端正,瞧着像极了神圣庄严、虔心侍奉神的六翼大天使要传神谕。
可惜,祂一张口就暴露了。
闻景和这才发现祂那人类似的双唇原来只是伪装。
祂真正的嘴巴要从人面的太阳穴算起,一直向下延伸至人面的下颌,再弯到另一侧的太阳穴。血色的嘴巴张开,里面是一水儿尖利差互的獠牙。
此刻,任谁都能看出来,祂和真正的六翼大天使迥然不同。
祂从人类对强大力量的狂热和崇拜中诞生,期间没有受到一丝正面引导,被封印后,又凭着本能吸收了人类的鲜血和恶欲。即便外表如同天使般神圣,内里却依旧腐朽而残缺。
思及此,闻景和心底钻出一股异样的悲凉。
这股悲凉冷得他恍惚,两只眼睛隐约瞧见了海蓝眼睛的男孩被捆绑在十字架上,倔强地垂着头,默默忍受着十字架下火舌的舔舐。
“我有错?我有什么错?!我是你们人类创造出来的,也是你们人类告诉我,我的诞生就是为了流血事件的发生。我所喝的鲜血,更是由你们人类亲手送来的。分明一切都是你们人类自己做的恶事,却要我付出生命偿还一切。你们人类自称万物灵长,却不容许一切脱离自己的控制,毫无万物灵长的气度。”
祂叫嚣着。
海蓝眼睛的男孩双唇紧抿,似被铁铸上了一般,不发一言。他用沉默回答一切,也用沉默诘问一切。
闻景和只揉了揉眼睛,那男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有始无终的白日幻梦,徘徊千年而不去的执着幽灵。
“你们人类最后会……”
祂没说完的后半截话碎在祂嘴里,也碎在落后银镰一步抵达的罡风里。
一道银光结束了祂的罪恶。
巨大的六翼天使身躯还直立着,头却早已被割下,碎成齑粉,又燃烧起来,化作星星点点的火花,向下飘坠,神圣而优雅。
“时间到了。”闻景和俯视着残存的六翼天使身躯和空中随风飘坠的火花,冷着脸,“仅以银镰,奉上死神的祝福。”
金钟形令牌上的死亡倒计时显示00:00:00,一分一秒都不差。死刑准时执行,死亡如期降临。
清泠泠的白瞳迅速染回空洞的黑,银月镰刀迅速缩小,回到了闻景和颈间黑绳上。
闻景和摸索着按了一下金钟形令牌,金钟形令牌收回腕带,从他手上脱落,竖立在他面前,屏幕上显示着东昭的来电界面。
闻景和来不及接,黑眸暗淡,身体发软,倒了下去。他从百米高空坠落,和那些随风飘坠的火花也没什么区别。
黑雨渐渐止住了下坠。
大概是在倒流回浓厚的乌云层中,闻景和想,不然身体不会感到一股和黑雨一样的湿凉感。
橘红的阳光会刺破乌云层,重新洒向大地,人们将会欢呼胜利。斯诺小姐将会见到她日思夜想的布莱克亲王,她们将会迎来重逢,紧紧抱在一起。隆恩将会迎来公正的审判,为他一时的脑热付出代价。
约克,真正的约克,就是化名贾奇的那个家伙,将会带着纳西塞斯回到他们的组织复命,顺便让纳西塞斯在那里接受治疗。小红鸟,啧,大概已经回到菲尼克斯身边了吧。东方渊,他应该也要回那边复命,身上的伤口应该也有治疗的手段。
魇姐,大概要下次再见才能一起吃火锅了。
今天的异常将会从历史上被抹去,人们不会把今天记得多清晰。祂造成的伤害还会继续存在,但也止步于人们偶尔一场模糊的噩梦。
终于结束了。
累,好累,好想睡一个什么都不用担心的长觉。
闻景和感到如释重负,缓缓合上了眼皮。
正如闻景和想的那样,橘红的夕阳余晖洒向大地,地上的人们在欢呼。强烈的喜悦如同大潮一样吞没了人们,教人们忘了去追刺了斯诺小姐心脏一刀的隆恩,也忘了去管倒在地上的斯诺小姐,任由他们各自去了。
恰巧,有黑色宾利疾驶进城。黑色宾利急急刹住,开门下来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抓住了神色慌张逃往城外的隆恩,将他压进了车内。
隆恩一见副驾驶位置坐的那位面色肃杀,就低垂了脑袋,整个人像不新鲜的菜叶一般蔫了吧唧。
那位借着内后视镜微微抬眼扫量了他一眼,之后一言不发,只紧盯着前方的路。
前方路上的每一寸土地都绽放着白色绣球花,掩盖着下面的黑水和污泥。
圣伯纳大教堂依旧伫立在霍黎城中心,依旧像一把直插云霄的宝剑一样拦断中央大街,没有一丝破损的痕迹。
黑色宾利很快驶向东南角的地下酒窖。
老远就闻到一股酒香。
到了目的地,人们都趴倒在酒桌上,含糊地喊着什么“胜利了”,什么“我们赢了”之类的呓语。
听得出来他们很高兴。
司机先生闻着空气中四溢的酒香,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率先提出了疑问:“这……这里怎么像是举行了品酒节似的,每个人都醉醺醺的。不是说圣城民众正处于生死关头吗?”
走在他身前的那位淡淡扫了一眼四周,踩着方口皮鞋,阔步向前走,对司机先生的疑惑置若罔闻。
一身黑色军装的司机先生翻了七八个醉倒的人,都没找到一个清醒的,却落在那位身后不远距离。
于是,他小跑起来追着那位喊:“亲王殿下,殿下,殿下……”
黑色军装上的金钮扣闪了一瞬耀眼的金光,又暗了下去。
年轻的亲王殿下终于停下了匆忙的脚步,蹲在斜靠着藤墙沉睡的美人面前,撩了披在身上的黑色军装轻轻盖在美人身上。
年轻的亲王殿下凑上双唇,吻了吻美人的额头,轻声呢喃:“找到你了,我的白蔷薇。”
许是布莱克亲王干练的短发扫过脸庞有些痒,白雪姬般的美人蹙了蹙眉,惹得布莱克亲王唇角挂了笑意。
布莱克亲王悬到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可以归位了。
布莱克亲王解开松紧粘扣,迅速脱下黑色的皮质手套,递给早就追过来候在一旁的司机先生手里,轻缓抱起身上套着层银盔甲的美人,转身向外走。
司机先生接过亲王殿下的黑皮手套,向下压了压军帽,不自在地背过身去。
布莱克亲王抱着人一边走,一边侧头和司机先生说:“瑞克,在没搞清楚状况之前,先看住隆恩,别让他逃了。想办法叫醒民众,太阳马上就要落下了,别让大家着了凉。”
司机先生紧跟在她后面,点点头,应声:“好的,殿下。”
夕阳将布莱克亲王的影子拉长,笼住了走在她身后的司机先生,也罩住了一路上经过的人们。
布莱克亲王走得急,没注意到圣伯纳大教堂的尖顶上立着一只紫眼白鸽。
紫眼白鸽俯视着整座霍黎城,转着脑袋张望四周,好似在寻找什么。
那只紫眼白鸽大约是没瞧见所寻,不甘心地振翅,在整座霍黎城上空盘旋了一圈,依旧一无所获,只瞧见下面街道里开满了一片白。
紫眼白鸽自觉无趣,飞回圣伯纳大教堂的尖顶上,呷了呷羽毛,就扑棱着一双白翼,悄悄飞走了。
街道里不知为何生出了白绣球。
生根,发芽,长出茎叶,结出花苞。一株长成,下一株紧挨着上一株继续重复这个过程。只一刻钟的时间,整座圣城就被白绣球花占领了,连一处角落都没放过。
瑞克先生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围那些挨挨挤挤的白绣球花苞,一时之间,心里感到惊奇和恐惧,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圣伯纳大教堂的钟声倏然响起,破空而来,肃穆而又悠远。
在钟声里,瑞克先生的心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宁静,仿佛灵魂最深处迎来一场荡涤。
满城的白绣球花苞随着钟声响起而绽放,只一瞬的灿烂,纯白的花瓣就扶着风离了花托。白绣球的茎叶迅速萎败,倒伏下去。
千万瓣白片聚拢在空中,掀起一阵花风。这阵花风飘摇着上了天,随着钟声结束,在天上碎裂成无数光点,洋洋洒洒地飘下来,散落在霍黎的每一个角落。
趴倒在酒桌上的人们逐渐醒过来,惺忪着眼,回忆着那场噩梦。
瑞克回过神,连忙高声提醒人们回家去,稍后布莱克亲王带来的物资就会到。
东南角的地下酒窖逐渐喧嚣不再,只余下诱人的酒香和见了底的酒瓶。
黑发青年只穿了灰蓝色束袖练武服,牵着一匹驮着木锦盒的白马,慢悠悠走在中央大街上,走出了霍黎城。
出城后,青年跨上了白马马背,回头深深望着这座城,暗暗想。
明天,这里的人将没有一个认识他,没有一个记得他,只偶尔会在噩梦里见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紫色影子。
他眼神温润而不舍,低下头停留片刻,像是怀念,又像是哀悼。
片刻之后,他牵着缰绳调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肚,骑马追着一颗星星奔向东方去了。
夕阳已经告别这片土地,零散的星子开始冒尖。
明天,霍黎城的早晨依旧从人们的喧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