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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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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城虽是后方,但自从10月份那次日军大轰炸后,仍然不定时会有日军敌机来骚扰,每次都会投下百十来颗□□。桂城的民居大多是木结构,消防设备又不不完善,因此每一次空袭后就会有大批民房被焚毁。纵然这样,老百姓从没放弃过,炸了修,修了炸,这种生生不息的热情也许就是中华文明历经几千年不衰的根源。
漓水桥西原屋主的管家吕兰芳是个四十多岁的本地妇人,因为乡下家中有老有小扔不下,就没有跟主人家出去,原主人多给了几月的薪水让她帮着料理收尾、交接的事情。钟宁对吕兰芳第一面印象不错,有心让她继续做管家,但不知她人品怎样,也担心做久了的老人难免有些托大,先按下了没说。几番交道打下来,看到她办事妥帖有分寸,再让康健壬帮着调查了一下底细也是清清白白的,于是就让她继续做管家,打理杂务。
桂城是战时后方交通线上的重要枢纽,从桂城经南宁至越南河内,可以乘滇越铁路至大后方昆明,也可以从河内至海防港,然后坐船到香港,可去到世界各地。钟宁有一日在饭庄吃饭时遇到几个西南联大南迁的教授,她重金请建筑系的教授帮她做规划,设计漓水桥东公寓结构、样式,公寓造价要便宜,要最大程度避免受轰炸影响,同时也要尽可能保证居住舒适度。战时房租奇高,百姓流离失所,如果能给温牧扬麾下军官和未来的高级雇员提供住所,不仅是重大福利,同时还能给人安定和归属感,是收拢人心的好办法。保证属下的忠诚可靠,对要在桂城硬生生杀出一片天地来的温牧扬至关重要。前面钟宁跟温牧扬提到过建公寓的计划,第一期的规模、预算她都要跟温牧扬讨论、确定下来,然而一次日军的骚扰轰炸后,电话局被炸电话打不通了,温牧扬说两天后就回来也再没有了消息。
去南宁的火车票很不好买,那几位西南联大的教授和家属滞留桂城的时候,钟宁礼贤下士、重金招待,让司机开着车带他们在附近游山玩水。教授有学冶金的也有学农林的,逮着机会钟宁就跟他们请教如何利用本省和西南的资源来发展经济,大烟馆外温牧扬那痛苦自责的一幕深深印在她脑海里,她想要找到办法来解决对鸦片收入的依赖。教授们纷纷献计献策,利用现有的交通运输优势和矿产资源,建立兵工厂制造枪械;本地种植的甘蔗除了用来制糖,也可用来提取乙醇,酒精是战时短缺物资,获利空间极大……钟宁越听越兴奋,她真恨不得温牧扬可以马上飞回来,他们一起实现这些美好蓝图。
漓水东公寓的规划、设计图做好了,教授们也坐上了去南宁的火车。从人挤人的火车站送别出来,钟宁一个人站在街头,看着仓皇的人潮突然有一种恍惚感,世界消失了,她又回到了一个多月前的街头,准备扛起那颗未爆弹。那时她想要赌一把,如果赌赢了,炸弹没有炸死她,她将用那笔钱做路费远走海外,像祖母说的那样,好好活下去。在那个雨疏风骤的夜晚,她拿着祖母交给她的匣子时,她知道祖母要走了,外面世界的饥荒、匪患、兵灾都要自己用肩膀将其隔绝在“宜园”之外,她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可一直到安葬了祖母父亲也没有回来,等到的是一纸通缉令。父亲被控监守自盗洗劫金库,携款潜逃下落不明。家财查抄一空,她也要被带到上海去接受调查。佣人们帮她逃了出来,找寻父亲无果流落街头。黄乐溪的人生从来都握自己手里,要么炸弹爆炸灰飞烟灭从此了无烦恼,要么拿着赏金去海外留学,把被战火遽然烧断人生线头再重拾起来,哪一种都算得上干脆,是不错的选择。
然而温牧扬出现了,与赵棣棠需要反复劝说自己确认的情感不同,第一眼看到这个英隽男人她就知道自己心动了,而且刚刚好他们两个都是“亡命徒”,不怕输不想浪费时间。跟他在一起时,有一种可以抵挡全世界的勇气。但现在这个男人不在身边,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一切好像是一场梦。他回家了,家里还给他定下一门亲事,她相信那个时候他说的话,他说他从来没有同意过也没有见过面,但现在怎么样谁知道呢。她也有自己的命运要背负,也许趁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就结束是最好的,一想到这个心里便隐隐作痛。钟宁天人交战后决定第二天先去办护照。
因为经常停电,桂城的防空人员只能用高处悬挂红球的方式的来示警,挂一枚表示预警;串上俩枚表示警报,这时市民要进入防空洞躲避;串上三枚则是紧急警报,这时行人不能再在路上行走。钟宁从省政府办完护照出来时看到了挂起的一枚红球,她想着应该还有时间,就叫了一辆人力车回漓水桥西去,谁知刚走到半路,并未见第二枚红球升起就听到了飞机的隆隆声。空中出现了日军轰炸机,黑压压的开始俯冲投弹,一声爆炸声震得地面都在跳动。人群尖叫四散,人力车夫们扔下车子自顾自逃命。钟宁日常都是西式的衣裤和平底鞋,跑起来非常方便,她跟着人流向附近的防空洞跑去,身畔一个穿旗袍的中年妇人因为车夫中弹身亡从车上跌落下来,钟宁听到声响停下来扶起了妇人,妇人感激的朝钟宁点点头致谢。又是一声巨大的爆炸,一排排的屋舍倒塌起火,敌机飞得很低,甚至都能看到机舱中的人影。附近的防空洞中早已经挤满了人,有警察在洞口帮着把人像麻袋一样往里硬推,钟宁跑到防空洞口警察用力把她拽进去然后开始关闭铁门。钟宁回头看一眼,刚才的那个妇人好像被弹片击中,跪倒在街心起不来了。钟宁朝妇人大喊快过来,妇人努力挣扎着却仍然起不来,眼看大门就要关上了,钟宁一咬牙冲出去在漫天的爆炸声中把妇人背了回来。警察关上了铁门,对妇人说:“你这女儿可真孝顺,豁出命也要把你背回来。”洞中光线昏暗拥挤不堪,呼吸都困难,听到警察这么说,钟宁和妇人也不去解释,相视淡淡一笑。
不知过了多久,听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警察打开门让人各自回家。妇人的小腿中很深地插进了一块弹片,虽经包扎暂时止住了血但难以行走。两人在洞口伫立半天,等到众人都散尽了也没有见到有人力车经过拉活。钟宁把街头一辆被遗弃的黄包车拉过来,要妇人坐上去送她回家。妇人开始坚辞不肯上车,钟宁坚决把她扶了上去,说伤口还在流血,要耽搁久了会有麻烦,妇人这才坐上车告诉钟宁她家的地址。
妇人的家也在漓水桥西,是一栋气派的小洋楼,屋里屋外都打理得整洁异常。有佣人在门口看到妇人和钟宁后,迅速将俩人迎了进来。不久后家庭医生来了,帮妇人处理伤口。佣人请钟宁在客厅喝茶,钟宁看到偌大的房子里穿梭来往的都是穿制服的佣人,不见妇人的家人,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不久后医生离去了,妇人梳洗过坐着轮椅被佣人推了出来,虽然坐在轮椅上,衣服也是家常的式样,妇人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钟宁看妇人无恙,放下茶杯准备告辞离开。妇人请教了钟宁的姓名,说:“钟小姐,今天多亏了你,救命之恩不知该怎么报答。”
钟宁连忙说:“大家都是同胞,任谁也不会见死不救,您不要放在心上,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我就先走了。”
佣人端过来来一个托盘,上面是十条“小黄鱼”,妇人要钟宁收下,钟宁无论如何都不肯收,最后妇人递给钟宁一张名片,说:“施恩不图报是你的高义,但俗话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果这个道理都不懂,我何师娘如何在江湖立足。这张名片你收好,这就代表我的一个承诺,在桂城我可以帮你办成任何一件事情。”
一听“何师娘”三个字,钟宁愣住了,有点不敢置信地说“您就是大刀帮的何师娘?”
何师娘说:“哦,你知道我是谁?”
钟宁接过名片,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着。何师娘把钟宁的犹豫看在眼里,过了一会儿说:“十条小黄鱼你想都不想就拒绝了,而现在你犹豫要不要兑现这个承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想要为他兑现承诺的这个人是个男人。”
钟宁不说话,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管家进来说饭已经准备好,何师娘对钟宁说:“我就一个人,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情,那就留下来跟我一起吃饭吧,如果我有女儿,应该也是你这样的年纪,你愿意的话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说。”
钟宁鼻子有些发酸,母亲去世的时候她还小,等到她有小女儿家的心事时,却再也没有地方可讲,她真的很想把自己疑惑、煎熬跟面前这个母亲一样的人全部倾吐出来,但她知道温牧扬的事情非同小可,所以一个字也没有说,吃饭时两人聊了聊何师娘名下产业经营的事情。钟宁说随着战事的发展,会有各式各样的有钱人涌入后方城市,要赚这些人的钱,就要升级改变经营模式。何师娘听得饶有兴趣,表示如果钟宁愿意,重金聘请她。钟宁谢过了何师娘,说她可能很快就要离开桂城了。何师娘笑笑没有说话,让钟宁还在桂城的话就多来家里坐坐,钟宁点头答应。
吃完饭闲聊时钟宁说起办护照地方拍照的人技术很烂,何师娘说家里也有一台相机但从来没人用过。钟宁让何师娘把相机找出来,给她拍了很多照片,何师娘也是很久没有和人这般亲近过,两人笑闹的时候好像姐妹又宛若母女,直到天黑何师娘才依依不舍的让司机送钟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