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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的尸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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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县又落了一场秋雨,潮湿的寒气从青石板蔓延至脚底,爬上脚踝,缠绕在双腿,又一点点的渗入骨髓。
成三小姐打了个冷颤,裹紧披风,脸色惨白惨白。
带着腥气的风吹进凉亭,成三浑身抖的厉害起来。
她伸出手,掌心落下冰凉的雨。
血融成水。
水是灯,灯是人,人是鬼,鬼是心,心是……
成三脑袋顿痛起来,只依稀记得,她准备歇下了,厢房里的灯却全灭了。黑影扼住她喉咙,将她的脑袋按进浴桶里,就像不会水的鱼儿。扑腾、挣扎、呼吸,却没办法再张嘴呼吸了……
等她清醒过来,红色的蜡烛居然又将整间屋子照的亮堂起来。
厢房门前挂着的是两盏白色灯笼,来回摇晃、似没有双脚的女鬼在找寻丢失的魂魄。黑色的“奠”字刺痛双眼,上头沾了几滴雨迹,打湿了一角。
红灯笼喜事,白灯笼丧事。
成府昨个儿夜里死了人,听说是得了急症,走的也急。
一时间,全府上下都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井然有序。
到了后半夜,哭声此起彼伏。
原是棺材拉进府里头了。
灵堂里拥着一堆人,成府的几位姨太,还有几位姨太的子女。成夫人跪在灵前,拿帕子掩着嘴,轻声啜泣着。
进进出出的奴才,低声细语的妇人。
似乎将灵堂变的有了生气来。
成老爷走进来,换了一身黑色长衫,几位姨太齐齐将路让开,他来到成夫人跟前,低低叹了一声。
肩上一沉,成夫人抬眸。
看到是成老爷,泪水落的又急又快。
“她打小身子骨就弱。能够活过十七,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成老爷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几分愧疚。
“是我这个当娘的对不住她,对不住她……”
几位姨太面面相觑,到底是没人敢上前安慰几句。
天蒙蒙亮,窗棂外透进熹微的亮光。
成夫人的一双眼睛哭的又红又肿,似乎是在那微弱的光里看到了自己女儿的模样。
她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就这么呆呆坐在榻边,一直坐到了晚上。
八点钟的时候,成老爷回来了,看了一眼成夫人又走了。
天气转凉,夜里总是黑的早些。
几个家仆围成一团,冷的哆嗦。
“这大冷天的,这不是受罪吗!”
说话的人吐着白色哈气,双手塞进衣兜里,冷的红了鼻子耳朵。
“少说几句吧。老爷交代下来的事,我们做下人的跟着做就是了。”
“借个火。”
“给你。”
几缕白烟被风吹散,守着灵堂外头的家仆,说说笑笑的,仿佛棺中人死与活,都与他们没有太大关系。也确实如此,和他们没有多少关系。
雨势渐大,吹的窗纸猎猎作响。
扔下烟头,扫起台阶上的雨水来。
可雨是越下越大,怎么都扫不干净。
成三从凉亭走到厢房,又从厢房走到回廊,又从回廊走到花园,最后又从花园回到了灵堂。
她看见家仆依然在扫雨水,灯笼依然左右摇摆,灵堂的蜡烛还是长燃着。
而她,就躺在棺材里。
——
“一二三。”
“三二一。”
“一二三……”
成三坐在棺材板上,坐在她自己的棺材上,看着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他们有的表情是那么哀痛,有的却是那样冷漠,那一双双眼睛,像毒蛇竖起的碧绿瞳孔,叫人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她们说她是鬼,说她变成了鬼,低声细语着,小心呢喃着,交头接耳的说着,像苍蝇蚊子,恶心的虫子,钻进耳朵里,咬出血来,哗啦啦的血,像下雨,像这场秋雨,倾盆大雨淋透了冰冷的尸体,泼洒的还是血,像红色的朱漆。
灵堂正中是她的画像,她唇畔笑着,笑容浅浅的。两旁摆着的白色蜡烛,发着橘色的光,香炉中是燃烧下来的白灰。
灵堂下方,跪着成家的人,不少人,很多人,无数人。
她看到了这宅子里头无数的冤魂野鬼,他们都聚集在这里,站在他们的身后,贪婪的像从他们这些活人的身上吸走些什么,他们病病殃殃的,脸色是发白的,双手是形同枯槁的,像干巴巴的老树皮。
成三笑了。
她和他们,是一样的人了,哦不,是鬼,是一样枉死的鬼魂。
她看见一个老太太,对她招手,笑的诡异骇人,她好像缠了足,一双脚又小又畸形,穿着的鞋子也是瘦而窄的。
成三从棺材板上跳下来,冲那个老太太走了过去,老太太拉着成三的手,往外头去了,老太太不说话,带着成三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从奉县走到了山里头,走到了林子里,走到了水里头,走到了下着雪的地方,走到了一座座坟包前。
遮天的白雾裹住了那些坟包,冒出的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是地上烧起的纸钱,还是烧了枯草的火堆,烧的旺盛,烧的热烈,烧干了这些坟包里的尸骨,烧毁了她们的一生。
面前的一座坟包动了下,坟头的草摇摇晃晃,鼓起来的山堆裂开一道口子,紧跟着龟裂般,溅起来的黄土,如锋利的刀子,割破了成三的脸颊,鲜血流出来,却是没有任何的痛觉。
坟包里伸出一只手,那只手血淋淋的,指甲很长,很尖锐。
成三看着,看着坟包里爬出一个人来,那个人披散着长发,模样不过十五六岁,穿着大红嫁衣,脖子上有青色的勒痕,她抬起头,双眼是血红色的,那双血色眼睛里,留下血泪。
成三的心隐隐作痛着,她退后两步,眼眶里不自觉的流出眼泪来,如雨而下,控制不了,止不住。
“你看,那就是你。”
“我?”
“对啊,是你。”
“我?”
“我?”
成三看看她,又看看自己,她甚至去摸自己的脸,她们分明是不一样的,分明是不一样的,分明是两个人。
可当她低头看的时候,她也穿着同样的红色嫁衣,红色的绣鞋,还有红色的盖头!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她的脸上盖了红盖头?!
她扯下来,看着手中的红色盖头化成了血水,从指缝中流下来,滴落在她自己的坟前,那墓碑上,是她的名字,可是她还并未被下葬!
眼前的一切都轰然倒塌,变成骨头架子,尸山血海,骸骨堆砌,一颗颗骷髅头架起一座小山,红色的线困住了她们,穿透她的眼睛,缠在那只苍白的手臂上,拉紧她的十个指头,已经成白骨的指头,红线用力的扯着,仿佛要扯断,仿佛要把她们强硬的拖去一个地方。
骨头嘎嘣嘎嘣的声音听的成三心里头发颤,她想要逃,可她也逃不出去,因为那根红线勒断了她的脖子,叫她发不出声音来,刺穿她,拉起她,又摔碎她。
她眼里,空空荡荡,一片寂静,一片血红。
直到。
她听见了父亲低微的声音。
“小女多病,活不了多久了。”
“你也晓得,那周家的大少爷多么英俊潇洒,只是可惜,死的太早了,连一个妻子也没娶。周家生意庞大,若真能与你们成家结成一段好姻缘,又何尝不是对你有所帮助呢?”
“您所言极是。”
“所以啊,快些趁早吧,错过了这个好的,可就没下回了。”
“我知道了,你回去同周老爷周夫人说说吧,我这就回去安排。”
灯火下,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在窗外像长着獠牙的厉鬼,那么的恶毒。
“父亲!”
“父亲!”
成三唤着,她却无力反抗,她打翻了烛台,被一双大手握住脖子,粗鲁的摁进浴桶中,浴桶中的水还冒着热气,那双手一下又一下,她呼吸逐渐困难,被水呛的吐出血来,水声灌进耳朵里,浸湿了她的衣裳,可那个黑影并不结束,又将她死死的摁在水中,直到她没有了呼吸,直到她死不瞑目。
水中倒影出黑影的那张脸……竟是她的父亲,竟然他的父亲。
耳边响起唢呐声,成三被推进轿子里,那是大红色的喜轿,就像是活人娶亲那样,有迎亲的队伍,还有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他胸前还戴着大红花,他冲两旁的人拱手微笑,人们讨要着喜糖瓜子儿。
成三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不是死了么?她为什么要坐在喜轿里?为什么还穿着喜服?为什么还有新郎官?她又嫁给了谁?
喜轿从街上而过,进了周府,她被牵下轿子,领入正厅,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跪下来的,她听着周围的道喜声,鞭炮噼里啪啦的祝福声,快要震碎她的脑袋,割开她的脖子,而喜厅内闻着的蜡烛味,像是要烧掉她。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铛!”的一声响,成三被一双白如纸的手牵了起来,她跟着走了,像是身上有根线,绑住了她,她与那人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越走越冷清,越走越荒无人烟,越走越心寒。
眼前出现了两座坟,这就是他们的婚房。
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听不见他说的话,他们进了宅子,宅子里有丫鬟奴才,骏马马车,金山银山,可仔细去看,是纸糊的人,是没有心脏的纸人。
她好似是看到了他手中捏着的那根红线,她怎么扯都扯不断,她怎么逃也逃不了,像轮回的噩梦,反复如此。
成三明白了。
冥婚。
是冥婚!
她的父亲给她配了冥婚!
他们简直是,简直是生吞了她,又活剥了她。
嚼下了她的心脏,吃下了她的眼睛,挖出了她灵魂,喝了她的血,将她剥的干干净净,画上最艳丽的妆容,却割破了她的喉咙,血如泉涌,他们却还乐在其中,试图用手捂住,捂住她的嘴,还要捂住别人的嘴,还要塞住她的耳朵,让她什么也听不到。
这是他们的狂欢,是他们的。
而她,死在他们的狂欢里,无法挣脱、无法挣扎。
她死在哪里?
她死在棺材里?
她死在父亲的手里?
她究竟死在了哪里,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成三掉了眼泪,抬起头,面前的骷髅小山又多了一具尸体,是被一双双手扔下来的,她看着那么多的白骨,看着白骨之中长出了嫩绿的枝,从一个骷髅头里顶了出来,越长越大,枝叶茂密,像巨大的树,裹住了每具尸体,叶子温柔的拂过,像是在安慰她们。
成三这才明白过来。
她们,都是被配了冥婚的可怜人。
包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