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实验》长风吹月

10、第 10 章

　　柳戈预料过咕咕鸟的死亡，但当真实发生时，她又感到梦幻般的失落与悲伤。

　　“藤蔓怪，她掉落在哪里？有什么遗物吗？”柳戈问道。

　　187号藤蔓怪此时也很干枯的样子，他摇了摇仅剩两片叶子的那根枝条，说道：“没有，就跟其余灵魂干涸的生物一样，她慢慢变成了碎片，闪着亮光成为了克比，再然后就是消失不见了。”

　　他见柳戈沉默，似乎想安慰她一下：“这比起肺腑地死刑犯的待遇好多了，毕竟咕咕鸟只是正常的消亡，灵魂化作滋养灯塔的养料，长久地流转在各类生灵之间。我们谁都不知道深渊的模样，也许咕咕鸟在深渊会被重新孕育呢。而且就算她永久地消失了，尘归尘土归土，这不就是生命规律吗？所以，你也不用太伤心。”

　　柳戈异样地看向藤蔓怪，回应道：“你好像变了，以前的你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是啊，我确实变了。你觉得这是好的变化吗？”藤蔓怪希冀道。

　　“当然。至少你听上去沉稳可靠了。”

　　“那我们还有再次成为明星的可能吗？”藤蔓怪珍惜地抚摸了下自己仅剩的两片叶子，接着说道：“我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孩子都很不适应。我经历了一个生命的重大转变，好像这个灯塔世界对我亮起了灯光，突然照亮了我黢黑的眼眶。”

　　“大大，你没有眼眶。”一个小藤蔓怪插嘴道。

　　“闭嘴。”187号藤蔓怪训斥着开口的小藤蔓怪。

　　“大大，我们没有嘴啊。好吧，听大大的。”众藤蔓怪于是沉默。

　　187藤蔓怪思索着什么，然后十分无奈地对柳戈说道：“你能看出区别对吗？我好像在思想上觉醒了，但我的孩子还没有。”

　　柳戈理解他想表述的意思：“你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变了，不过我并不觉得你觉醒了。”

　　“为什么？”187号藤蔓怪着急说道：“我已经不想通过生育赚克比了，我跟第98层的其他生物已经不同了。”

　　“不同在哪里？那我问你，你现在还想重新成为明星吗？”柳戈对着面前的干枯藤蔓怪认真问道。

　　“那是当然的，我今天跟你说那么多就是想重新合作，我们再像你说的联合诈骗一次，夺得比以前更辉煌更耀眼的成就。我们想要比之前更成功，所有生物都歌颂我们的功绩和传说。”藤蔓怪热烈邀请着面前的人类女性，他觉得只要说服这个有着各种怪点子的人类，似乎就可以预见到未来的美好画面。

　　“不。”柳戈再次拒绝了他，正如她上次拒绝一般干脆利落。

　　藤蔓怪不肯罢休，他诱惑道：“我们以后都听您吩咐，而且克比您拿大头。”

　　“不。”

　　“为什么？”藤蔓怪十分恼怒地说道：“我已经拿出了最大的诚意。”

　　柳戈只是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看向藤蔓怪丛，她开口道：“所以我说你并没有觉醒，你以为成为明星活在其他生物的夸赞和注视中非常优越。其实是这种虚假的优越感让你迷失了，你赚的每一个克比都含着各种生物的灵魂和血肉，你用他们死去的躯体赖以生存，这是觉醒吗？”

　　187号藤蔓怪被她说蒙了：“可是大家都不是这样生活的吗？我只是想比别的生物活得更好一点。”

　　柳戈点了点头，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着藤蔓怪丛摆摆手表示告别。

　　“你别走。”身后传来藤蔓怪急切的呼喊，只是那个身影没有回头，她渐渐走远了。

　　柳戈在第98层待了数月后，终于要离开这儿了。

　　她来到云梯处，喊住曾经迎接过她的铃铛要来了一份地图。

　　女性机器人铃铛面带微笑地看着柳戈，招待着这位面前的客人：“我这里只有第99层到第90层的地图，除去第90层族群沙丘和第91层黑渔海外，其余地方和第98层景色差别并不大哦。铃铛不知道您是要去游学、旅游还是定居，所以很难为您推荐，不过您可以看下这份地图。”

　　“黑渔海？”

　　“是的，客人。”

　　“是一片黑海吗？”

　　“是的，不过那边的生物很有趣。她们都是失去生育能力的生物，按理说会因为没有克比坠入深渊，不过她们十分强大，可以在一片寂静黑暗的海域捕捞上来克比，我们都称呼她们为海娘子，活在海上的女郎们。”

　　柳戈很有兴趣地问道：“她们排外吗？”

　　“非常非常非常排外。”铃铛一连用了三个非常，不过她看了眼柳戈又说道：“但是你是人类女性，所以没关系，她们只是排斥任何雄性生物。”

　　“而且，”铃铛又补充道：“海娘子中人类女性占多数，所以你可以放心去，至少不会有生命危险，可能最多就是被丢出第91层。”

　　“好的，谢谢。”

　　柳戈拿着地图付了两个克比，然后又付了云梯管理员七千克比，她选择了去第91层。

　　一层云梯一千克比，这花费了柳戈现今几乎所有的克比，但她对这场旅途充满了期待。

　　一个靠打渔捞取克比的海域，一群失去生育能力的生物，这代表着一种新的社会结构和群体心理。

　　自柳戈来到这个灯塔异世界后，她第一次升起了对同类的隐秘渴望。她的心中常燃着名为孤独的火焰，那火焰不断灼伤着她的内心，但第91层的黑渔海会给她一个惊喜吗？

　　柳戈坐上云梯，如升上九霄般急速，不过片刻她便到达了终点。

　　她站在云梯出口，入目是一片深邃而浩渺的海域，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无尽深渊吞噬着一切光明。只有当月光洒下，才会在这片海域上留下几许微弱的光芒，但这些光芒很快就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消失在那漆黑的海面之下。

　　“没有太阳。”

　　“没有人烟。”

　　“没有岛屿。”

　　云梯关闭，除了这座孤独伫立的平台，似乎天地间渺茫无光，空荡无物。

　　迅猛的海浪拍打过她所在处，此时她听见远方传来了渔歌声。

　　“一只篙，一艘船，一个人，一片海，一口风……”

　　“一张网，一身浪，一抹光，一声叹，一生苦……”

　　“黑喽喽呦喂，黑黢黢冻唉，嘿呦嘿呦喂……”

　　那声音是嘶哑的，粗粝的，但在这黝黑的海域给了柳戈一些人气，可以称得上天籁之音。

　　黑渔海的海水如同墨汁一般漆黑，一艘渔船就像是黑色的精灵在那漆黑的海面上游弋。船身虽小，看上去却坚固耐用，仿佛是这片黑暗海域的守护者。船上的灯火在海面上摇曳，像是夜空中的星星，离柳戈越来越近，最后一张朦胧的平凡面庞出现在柳戈面前。

　　“你是女人？”她上下打量了柳戈一眼。

　　“是的。”

　　“那上来吧。我是人鱼摇。”

　　“摇？这是你的名字？”

　　“是啊。你呢？人类，你的名字是什么？”她似是好奇，又显得无意探究。

　　“柳戈。”

　　人鱼摇的尾巴在微弱灯火下发出粼粼波光，她的尾巴伸入海面时不时拍打几下，溅起水珠。

　　在柳戈说完名字后，她并未说话，只是又唱起了那首渔歌。

　　船桨划过海面，不过一会，更多高低不一的歌声加入了这场演唱。

　　那远方的歌声传过海面越过波光来到人鱼身边，让人鱼摇心生喜悦，于是她用尾巴不停拍打着海面。

　　“我们到了。”人鱼摇对柳戈说道。

　　柳戈在小小的渔船上站起身，此时的海面如同一块巨大的黑色绒布，点缀着点点渔火。那些渔火在海风中摇曳，仿佛是黑暗中的一盏盏希望的灯塔。在这个瞬间，柳戈静静感受着这片海域的神秘和美丽，就像一首未完成的诗篇，在静谧中等待着来人的咏叹。

　　点点渔火渐渐聚拢，柳戈见到了那些渔船上不同种族的女性。

　　大多数是人类，还有人鱼、海豚、螺娘和海蚌珠。

　　她们的身姿在海风中摇曳，宛如黑色的精灵在黑暗中翩翩起舞。人类女性的脸庞被月光映照得如同珍珠般光洁，她们的身躯上却布满了岁月的痕迹，这印记述说着她们曾经无数次与大海搏斗的经历，同样是她们勇敢和坚韧的象征。

　　柳戈亲眼看到了她们捕捞克比的过程，粗糙的渔网绳索勒进她们的皮肉或鳞片或蚌壳中，刻下深深的痕迹，再伴随一声用力的齐声呼和，大如一座小岛的渔网渐渐升起收紧，网上闪烁着点点微光，克比从冰冷的海水中被捞取，出现在了黑渔海的海面上。

　　那些女性或雌性渔民们常年在这片海域上捕捞，她们手中的网仿佛就是她们与黑渔海中那股神秘力量沟通的媒介，每一次的拉网仿佛都在与大海的暗流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我想活下去。”这是柳戈捕捉到的讯息。

　　她们与海搏斗、与灯塔共生、与命运争夺，所求的是一个“活”字。

　　“很震撼。”柳戈看着面前的场景对人鱼摇说道。

　　摇看着柳戈略带惊讶和动容的面庞，嘴边鳞片微微闪光，透露着她的骄傲，摇开口说道：“我们是灯塔100层中少数几个剥离生育价值存活的位面，要成为我们黑渔海的海娘子条件是非常苛刻的，我不知道你来第91层是来参观还是抱着其他目的，如果你只是参观，建议你过几天就离开，不要打扰我们的平静生活。”

　　接着，她嗤笑道：“当然，也没有多少海娘子外的生物能在这里长久停留，黑渔海的寒气会很快吞噬生育能力，你待久了再走可就没有在其他位面生存的能力了。”

　　柳戈没有回应，她好像在思考什么。

　　人鱼摇见状也不再劝说，她用尾巴做船桨，快速扇动着操控渔船驶向前方。

　　人鱼摇所在的这艘船身旁还有许许多多同样的小船，她们都在驶向同样的方向。

　　那前方似乎是她们的栖息地，柳戈这般想着。

　　小船驶入一团迷雾之中，柳戈看见面前一片朦胧，她伸手碰触那些迷雾，入手是冰凉柔和的触感，它们仿佛是无形体的海水变化而成。

　　“我们快到栖息地了。我们称呼它为黑海幻境。”人鱼摇的声音传至柳戈耳边。

　　“黑海幻境？”

　　在柳戈喃喃自语之际，四周迷雾逐渐淡薄起来，一座海市蜃楼孤独地屹立在海面之上，突兀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人鱼摇从海水中抽出了尾巴，她用尾巴站立起来，对着面前的海市蜃楼合掌作揖。

　　与外面的黑色海面不同，这里的天空被海水映成了碧蓝色，阳光透过水汽，在海面上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高耸的珊瑚礁如同梦幻般的城堡，矗立在清澈的海水中，五彩斑斓的人鱼就在珊瑚间穿梭。

　　“这里有太阳？”柳戈惊诧。

　　“是的。”

　　此时的人鱼摇在阳光下现出了她的真容，她并不漂亮，甚至满身是深浅不一的疤痕，但她的眼神十分坚毅，透露着一股昂扬的精气神。

　　在进入黑海幻境后，人鱼摇的面容不再原先那般冰冷，她甚至微笑着开口介绍道：“这是我们的家，当初园民叛乱后，一大批被剥夺了生育能力的叛乱犯被流放到这片死海中，塔罗族以为我们会在痛苦中死去，乃至于跪下哀求他们，但是我们在死海中找到了这片黑海幻境，我们存活了下来。”

　　在她云淡风轻的口吻中，柳戈看到了一幕腥风血雨的历史留影，她问摇：“园民叛乱是什么？”

　　“在第2层，有一座小岛，里面关着上万名各种族的年幼女性或雌性。塔罗族称其为伊甸园，外面称其为萝莉岛。所谓的叛乱不过是我们联合起来给彼此剥离了子宫或母袋，最后按照灯塔法律我们犯下了伤害其他生命的罪行。”

　　“岛中当然和外面一样禁止杀戮，但是灯塔规则是可以钻漏洞的。塔罗族可以利用灯塔法律杀掉我们，然而结局是他们剥离了我们所有个体的生育能力，并将我们流放到了这片死海中。”

　　人鱼摇对此并不怨恨，她似乎平静地接受这场不公平的历史判决，她侧身对柳戈说道：“我们得到了我们想要的结局，那就是自由。”

　　自由地选择自己作为生命个体的生存方式。

　　自由地选择自己作为母体是否孕育下一代的生育选择。

　　“你们很勇敢，真的，我觉得你们确实称得上是海娘子。”柳戈对人鱼摇说道。

　　人鱼摇摇摇头，她并不在意柳戈如何评价她们。

　　曾经有很多人类女性或其他生物对她说过一样的话，但真正留在黑渔海的少之又少，她们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选择顺应其他位面生育换得生存的方式，曾经那些豪言壮志和坚定誓言在黑渔海的寒冽海风和冰冷浪花下化成了虚无的泡沫。

　　“你能在这里活过一周再说这话吧。”人鱼摇对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