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入千舟》言峭

13、幻境

　　“女剑修，我还正愁怎么找你呢，你便自己送上门了。”
　　那沙哑腔调响起来，四面八方的黑雾涌来，竟是辨不得声音的具体方位。
　　清圣丹的反噬还没有完全消退，谢影如今灵力几乎枯竭。她只能握住剑，一边催动符咒，一边与他周旋。
　　“便是你掳走了鸿翔镇的女子？”

　　这妖雾竟只是冷笑一声，并不应她。谢影双眸扫向那黑雾，正准备用缚妖符锁住他时，忽听周尽道：“若是卞家还存于世，此处当是繁华鼎盛，灯火绚丽，鸿翔镇想必也是另一幅面貌。”
　　话落，妖雾忽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嘶鸣，仿佛闷响的琴弦，“卞家，卞家若还在”
　　谢影扔出缚妖符，金光四溢，那妖雾一瞬间飘散，忽然再次凝聚，竟比之前还要浓烈几分。

　　此时如墨汁洒下般，朝二人席卷而来。谢影默念金光咒，周身忽然凝出一个金色法罩，将妖雾阻挡在外。
　　那妖雾顿时都向周尽袭去，周尽往后退去，抬手捡起一截木棍，可木棍瞬间便被黑雾卷走，妖雾瞬间化作一柄剑朝周尽刺来。
　　谢影眉头紧蹙，闪身过去，举剑刺向妖雾，然后将周尽护在身后。

　　周尽的手掌本已张开，感受到身前的动静后愣了一瞬，抬眼凝视着谢影的背影。
　　风吹起谢影的长发，一身云白衣衫也随风而起。
　　那妖雾却忽然停止了进攻，四散的雾气也宛如凝滞了一般，良久后才发出低哑的声音，“你愿意舍命护他，可知道他是何身份？”

　　谢影握着剑，目光环视四方，听到这个问题只有一瞬间的疑惑，却仍平静道：“我不管他是什么身份，至少在鸿翔镇的日子，我都会护住他。”
　　周尽微垂着眼睑，碎碎月光落在他身上，清隽的身影竟有几分莫名的怆然。
　　“你如今灵力尚未恢复，凭你那咒语可以平安无事，你为何要舍了咒语帮他？”

　　那妖雾声音中添了几分寂寥，雾气也逐渐变淡，月光洒下，竟隐隐照见荒宅的轮廓。
　　谢影不知这妖是什么意思，怕说错了话惹他再次情绪波涌，因此沉默不言。
　　那妖雾忽然涌动起来，竟是凑到谢影面前，带着几分诡异的兴奋，“你喜欢他？”
　　谢影冷冷凝视那妖雾，“不是。”

　　“那你喜欢她吗？”那妖雾忽然涌到周尽身边问出这一句。
　　周尽掀起眼来，注视着这诡异的雾气，竟未发一言。

　　“既然无情，为何要创造？既然不爱，为何要伤害？”那妖雾竟是急速涌动起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声音亦恢复了凶狠。
　　忽然妖雾喷薄而出，绕在二人眉眼，肩头。整座卞宅忽然开始晃动，扭曲，然后化作一片黑色齑粉悬浮在月下。

　　谢影再次醒来时坐在梁上。两只腿盘曲在一起，望着脚上那墨色靴子，以及那明显过大的尺寸，她忽然抬手摸向脸，然后摸向胸口，竟是抬腿跳下来。
　　走到铜镜前后，看着那张俊逸却明显陌生的脸蛋，她陷入了沉思。

　　望着铜镜边的妆奁盒，以及那支尚未收起的发簪，谢影忽然心神一震，拿起那支发簪后，上头那芙蓉花以及红玛瑙清晰可见。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谢影下意识身子一缩，竟是落在了一张纸上。
　　“不用服侍了，你们先下去吧。”

　　两位婢女面面相觑，竟是没有退下去，随着那一道冷漠没有任何温度的目光看过来，那婢女这才转身离去。
　　婢女离开后，着青色裙衫的小姐忽然关上门，大步走到铜镜前，在铜镜前沉默立了很久。
　　谢影晃动身体，想从纸上钻出来，却是半点动不了，因此她喊道：“周尽，是你吗？”

　　那道青色身影忽然顿住，有几分僵硬地转过身来，明显冷清深幽的目光落在书案上的宣纸上，然后抬步走来。
　　那宣纸上是一首誊抄的闺怨诗，而诗的右下角歪斜着一个墨色沉暗的“情”字。
　　“谢因？”

　　听到那句柔缓的声音，谢影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怎么成了一个女子？”
　　周尽忽然眉头一挑，“你现在不是女子？”

　　“男的。”
　　听到这句话后，周尽沉默了片刻，问：“你既然出不来，又是怎么知道你是男人的？”

　　听到谢影说刚才还有人形，在他进来后便落到了纸上，周尽看了那个字一眼，道：“那我现在出去。”
　　谢影来不及阻拦，周尽已经开了门。在他回头的那一刹那，谢影再次附在了纸上。

　　“我们不能见面。”
　　周尽沉默片刻，走到铜镜前，从妆奁盒中取出一条白绸，覆在眼上后转过身来。

　　谢影轻轻一晃便从宣纸上脱身，一步步走到周尽面前，弯了唇角，“你这样还挺俊的。”
　　周尽却未接她的话，只伸出手，“将手给我。”
　　谢影一愣，照做，手掌忽然被握住。那只手纤细白嫩，手背上还散发着淡淡的兰花香味。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拇指搓了搓，周尽瞬间松开手，低声道：“我如今的身份是卞家大小姐卞青瑶。”
　　“那我呢？”
　　他眼覆白绫，看不出神情，只道：“一个字。”
　　“什么？”她没明白，“什么字？”

　　他没再说下去，凭着记忆走到铜镜前坐下，谢影走过来靠在妆台边，“所以我们是回到了十年前的卞家。”
　　“你成了首富之女卞青瑶，我成了一个字，然后我们不能见面。”

　　似乎是成为一个字很是新奇，谢影凑到铜镜边绕了绕。一身黑衣，看起来不到弱冠，她忽然转头看向周尽，“卞家小姐那么香，应该也很好看吧。”
　　周尽忽然眼尾一抽，起身走到书案前，在谢影要跟过来时道：“我要摘下白绫了。”

　　想到又要回到宣纸上，谢影忽然没了好兴致，身子一闪上了另一侧的房梁上。
　　只要二人不见面，谢影便不会回到纸上，因此不再跟着周尽。她忽然想起一个古老的故事，半枕着手臂看向不远处的承尘之下，“万物有灵，据说曾经有一个僧人在纸上写下半个字便因事出门了，夜里忽然出现一个无脸女子。那个女子便是僧人未完成的字。”

　　“嗯。”他应了一声，将所有翻开的书籍信件归位，然后说：“起心动念，天地皆知，写出一个字，也是动了念头，因此也有了生命。”
　　谢影忽然想到，若是她日日在纸上写下修为二字，她是不是就能重回巅峰，可这个想法很快被她否决了。那么多人为了求财东奔西走，若是写几个字便能有财，那便不会有那么多穷苦的百姓了。

　　她忽然没了声音，周尽再次将白绫戴上，走到她所在的横梁下，“在想什么？”
　　谢影摇摇头，低头发现周尽已在眼前，不禁有几分诧异，“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听到的。”他留下这一句话再次转过身，拿起一张画递给谢影，“卞青瑶有心上人。”
　　“怎么没画脸？”
　　周尽却反问道：“如果你尚在闺阁，有了心上人，会在画作上画上脸吗？”

　　谢影被这问题哽了一下，一抿唇，无比正经道：“我没有心上人，即使有心上人，也不会为他作画。”
　　“为什么？”他忽然抬起头，一双漆沉的眼隔着白绫看向她。谢影将画放回书案上，抱臂靠在屋柱边，“与我无关的人都是累赘。”
　　听到这话，周尽没再开口，而是坐下来提笔在纸上写上三个字，可是字才落下便迅速消散，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谢影转头时刚好看到，正想问时，窗外忽然传来声响，一个人蹲在树枝上，正借着一根藤条往房间来。
　　谢影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要往纸上去，她当机立断跳上房梁。
　　果然，只要不被人看见，她便可以自由活动。

　　“阿瑶”那男子翻进窗户后便要抱住周尽。
　　那身形，与卞青瑶画中男子很是相像。

　　谢影余光一瞥，见周尽狼狈往后退一步。
　　周尽眉头紧皱，退到书案另一侧，男子被他的冷漠刺中，眼中闪过一道痛意，却未再往前一步。
　　“阿瑶，我们一起走吧。”
　　谢影扯了扯耳朵，却半天未听到周尽的声音，在她以为周尽要把人轰出去时却忽然听到周尽道：“好。”

　　男子走了后，谢影从房梁上跳下来，走到周尽面前，“他是谁？”
　　“卞青瑶的心上人，赵霄。”
　　很陌生的名字，她问道：“真要跟他走？”

　　“十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情，在这里依旧会发生。”
　　“卞青瑶会死，卞家会家破人亡。”

　　听到这两句话，谢影一时间竟有几分感慨，问道：“那我呢？在这个故事中，我充当什么角色？”

　　在周尽的默然不语中，谢影勾唇笑了笑，“所以就我会活到最后呗。”
　　他忽然轻笑一声，“若是你能在这里待十年，那所有问题都有答案了。”

　　谢影歪头坐在椅子上，抬手接住从屋外洒进的月光，“你不是定安司的官员，那你是谁？”
　　周尽没有回答，谢影转头看向他，“你真的叫周尽吗？”

　　他端坐在书案前，仍没有回答。因为戴着白绫，谢影也不知他是睁着眼还是在闭目养神，于是又问道：“你来鸿翔镇做什么？”
　　虽然知道他不会回答，可谢影仍然锲而不舍的道：“在你是周尽的时候，因为我伤了你，所以我不能揍你，在卞宅里，你是卞青瑶，我更不能对你动手。”
　　“我看你就是看准了我对你无可奈何，才一直装聋作哑。”

　　谢影讥笑一声，可耳畔忽然传来他淡淡的声音，“那你是谁呢，你来鸿翔镇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