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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多宝 ...
“谈不上恨,恨一个人多麻烦。”苏辞微笑着摇摇头,“再说了,他是一朝亲王,我总不能一直当他的仇人,你说是不是?”
“可是——”
多宝迫切地还要说些什么,苏辞却没注意到对方眼底的焦灼,慢悠悠晃了晃那灯笼,轻描淡写而不容置疑地终止了这个话题,笑着说,“晚上还没有吃饭吧?我们去厨房瞧瞧,看还有什么菜。”
多宝张了张口,显然有未竟之意,然而陪伴苏辞快一个月,他深知对方一向涵养极佳,若不是遇上忌讳的话题,定不会这样三言两语草草揭过。私心里,他不想因为自己惹得对方不高兴,是以为难再三,还是沉默下来,默默跟着苏辞去了厨房。
相比上午离开之时,厨房的备菜灶台上已经多了不少菜——苏辞吃不惯苏府后厨的饭菜,就算是累极了,也会动手亲自做上一顿饭,是以多宝跟着他养成了习惯,每逢外出,习惯性带一些东西回来。
只不过现在厨房里菜蔬虽多,却没什么肉类,苏辞沉吟片刻,吩咐多宝在原地等着,自己则出门去了苏府后厨,要了鱼虾还有几种鲜肉,先前他被景隆帝封为特使的事早已在府里传遍了,是以很顺利便拿到东西回了院子。
将东西一一搁置好,苏辞慢条斯理折起袖子,不疾不徐动手收拾,而多宝早已额外搬来了几盏灯笼,将不大不小一个厨房照得格外明亮温馨,他安安静静候在苏辞身旁,偶尔打个下手。
苏辞从来下厨惯了,是以虽然看起来不慌不忙,实际备菜的速度却十分之利落,堪称行云流水,而他炒菜烹制的动作更是极快,几乎只是半个时辰出头,就已经做好了五荤三素一盅饭后甜汤,外加一碗香气四溢的鲜虾面,上面卧着青菜鸡蛋,还用胡萝卜特地雕刻了几朵漂亮的小花。
直到苏辞下完厨将手擦拭干净、回屋另外换了一套衣衫,将饭菜全部端到屋里饭桌上,招呼他坐下,多宝才发现那碗格外精致的鲜虾面被放到了他面前,而且只端出来一碗,竟然像是特地给他做的,不由得便有些迟疑,低低出声:
“公子,这碗面...”
“给你的。”苏辞绕过他在桌对面坐下来,笑着将木筷递过来,“长寿面,里面那是长寿花,你尝尝看还合口味吗?”
长寿面?长寿花?
多宝闻言微微一愣,继而像是想起来什么,蓦然抬头看向青年,喉间发涩,“公子,这是...”
“十月十日,三日后不是你的生辰么?我先前瞧过你的身契,略记了记。”眉眼里酝着笑意,苏辞轻声开口,“生辰是件大事,本该热热闹闹大办一场,只不过之后这段时日,我估计会很忙,怕是不得空给你过了,今晚只来得及弄出这些,虽然简陋,但聊胜于无,你看先这样好不好?”
“......”
墙壁灯笼里朦胧的灯光、不远处连枝灯架上跳跃的烛火,影影绰绰交织投射而来,柔和地照亮周围四方天地,亦照亮对面青年俊美含笑的眉眼。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沉寂,难以言喻的酸涩在胸腔里呼啸蔓延——
难怪、难怪今日会有这么多道菜...
梨花木饭桌上五荤三素一汤摆盘格外精致——花开富贵虾、盘中画水蒸蛋、青红丝豉油蒸鲈鱼、红椒牛肉粒、蛤蜊酿虾滑,五道荤菜特地用同色纯白釉瓷盘环成一个圆形摆在外围,中间是影青色小盘盛装的白灼秋葵、蒜蓉茼蒿、鸡汤烩菜心三道碧绿素菜,最中心是一道甜橙雪梨汤,用黑釉木瓷碗盛放,一眼望去晶莹剔透,有清新香甜的果香淡淡缭绕在鼻尖...
难怪、难怪每一道菜看上去都格外精细好看,处处能看出精心处理的影子...
原来是想着要给他过生辰...
竟然会有人记得他的生辰...
晕黄温暖的灯光下,香气弥漫的梨花木桌一角,多宝死死捏住了指尖下坚硬的红木筷,指节用力到泛白——
他该怎么告诉眼前的青年,告诉他,十月十日...根本不是什么他的生辰,而只是他年幼第一次被发卖时,牙行随意写在卖身契上的数字?而他真正的生辰,早已不知是何时?
他又该怎么告诉青年,告诉他,即便这确实只是一串虚假数字,然而降落人世这么多年,今晚,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专门为他庆贺生辰?
就好像他也是十分重要、会被惦念着的一个人。
......
指骨依旧用力捏着筷子,仿佛过了一瞬间,又仿佛过了很久,多宝听见自己强自忍耐的声音,沙哑说,“...这样就很好,谢谢公子。”
苏辞没说什么“不用谢”之类的客套话,只是递了个空碗过去,含笑催促,“快别不好意思,赶紧尝尝。你的头都要埋到面碗里了,怎么,是打算对着它一口吸溜下去么?”
“......”
多宝闻言慢慢抬头,只有自己知道,眼眶早已酸涩到滚烫,强忍着才能不落下泪来。他很听话地用筷子挑起一缕面,缓慢塞到自己嘴里,机械咀嚼,然后一筷子,又接着一筷子...
直到将每一根长寿面、每一根青菜、每一朵精心雕刻的长寿花、以及卧着的那个金黄色荷包蛋都认认真真吃完,甚至连汤水都仔仔细细喝得干净,露出碗底,多宝才停下筷子,像个安静听话的傀儡般,默默抬头看向苏辞。
苏辞早已垂眸打量了他一会儿,见状又如常般笑起来,打趣道,“好吧,看来这面做得还不错,不过也不能光吃这个,你也要给其他几个菜匀点肚子。九道菜,正好图个“长长久久”的吉利意思,唔,快尝尝——”
多宝一瞬不错瞧着他,半晌,轻声说,“...公子陪我一起吃吧。”
“......”顿了顿,苏辞莞尔应道,“好。”
两人都拿着筷子夹起菜来,时间静谧无声流逝,一时之间,绰绰灯火下唯余碗箸交错声。
不知过去多久,饶是很想将所有饭菜全部一分剩填进肚子里,奈何菜量实在太大,多宝皱了皱眉,终是极不甘心地慢慢停下筷子。
几乎同一时间,苏辞也停下动作,示意自己吃好了。
苏辞是吃完饭当即就要收拾碗筷清理干净桌面的人,而多宝显然熟知他这个习惯,立刻起身将他动作拦住,低声道,“公子,这次我来吧。”
他怕苏辞向往常一样将饭菜倒了,他舍不得。
“......”自从知道多宝腕脉有损后,苏辞一向不允许他做任何杂事,便是连打水刷碗这样的小事都不行。不过这一次,苏辞却破天荒没拒绝,淡淡注视着多宝像殷勤的小蜜蜂一样,跑来跑去提过来几个密封的食盒,将所有剩菜仔仔细细一一盛放进去,然后一趟又一趟跑回厨房将食盒放好。
苏辞全程未置一辞,直到多宝收拾干净桌面,又要跑去给他端一杯热茶,苏辞才拦下他的动作,温声吩咐,“先别忙了,坐吧。”
多宝道,“公子,我去给您端——”
苏辞笑着打断他,“不用了,我有话对你说。”
虽是含笑的,但他面上却不乏正色,见状,多宝的心微微提起来,但一想到刚刚的生辰,又不自觉满怀欣悦,仿佛有温暖的潮水在胸口潺潺涌动,一瞬间冲刷走所有疑虑。
他安静走到桌前坐下来,脊背挺直,双眸认真,一双手平放在桌子上,那手被将养得很好,从素雅的青色袖角里延伸出来,有些腼腆地勾了勾手指,像课堂上听话的好学生,认真等着苏辞开口。
苏辞的视线静静落在他身上——一双明亮带着企盼的眼睛、已经养出肉感的少年面颊、挺得端端正正的脊背、干干净净且焕然一新的衣着。
...已经与一个月前那个面黄肌瘦、诚惶诚恐、动不动就下跪,然而眼底偶尔闪现恨意的少年完全不同了。
少倾,苏辞倏而唇角一勾,笑道,“既是生辰,怎么不晓得同我讨贺礼?”
多宝蓦然一怔。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睁圆了,被暖意包裹着的心脏跃动加快——这是...他还可以有礼物的意思么?
苏辞静静注视多宝那双骤然明亮起来的眼睛,面上温温一哂,修长如玉的手指探进衣衫,不疾不徐从胸口抽出一叠硬质的纸张,平放在桌面上,指尖轻轻推过去,清俊的眉眼里含着暖融笑意,一字一顿道:
“多宝,十七岁生辰快乐。”
似是没想到原来礼物早已备好,刹那间,多宝仿佛连呼吸都静止了,怔怔看着苏辞,少顷,他勉强从对方身上移开视线,眸光定到自己面前那沓东西上。
那最上面一张,上面密密麻麻几个朱红印泥痕,赫然是一张良籍户帖。
良籍户帖,薄薄一张纸,再寻常不过的东西,然而于为奴者而言,却意味着从此脱去身份桎梏,从此有了官府正式身契文书,意味着他再也不能被当成人牲货物,再也不会被随意辗转发卖,再也不会被大街上最寻常的百姓瞧不起...甚至,还意味着,他从此可以像同龄的少年一样,有资格进书院读书、有资格考取功名、有资格购买良田房屋、有资格进行生意买卖...有资格做尽一切从前可望不可即之事。
温暖烛火下,多宝握着崭新户帖的手几不可察在发抖,他很缓慢地抬头看向苏辞,只觉眼眶发烫得厉害,“...不是说,要一个月才能办好...”
声音微哑断续,几不成句,”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
他记得那样清楚,先前前去销奴籍之时,那办事的主簿分明说了,这文书办下来流程冗杂,需要递到上头一层一层审核盖印,没有一个月的时间,是轻易办不下来的。
可这才短短几日的功夫,便已经递到了他手上。
“...费了一些力,不过好在能赶在你生辰前,也算划算。”苏辞没有提他托卫春庭出面且使钱打点那主簿的事,只示意多宝去看户帖上更换后的姓和名——‘司缇’二字。
既然是良籍户帖,那么自然比奴籍卖身籍契要正式得多,须得有正式的姓与名。因为时间仓促,苏辞便没有同多宝商量,擅自以‘司’为姓,替他取了司缇这个名字。
“我知道,你该是不喜欢多宝这两个字的,便自作主张替你改了改。司,掌控之意;缇,源自几句诗。...战鹢逢时去,恩鱼望幸来。山花缇绮绕,堤柳幔城开。”
苏辞平和而沉静地笑了笑,“从前死气沉沉,黯淡无光,以后便朝气蓬勃,前程似锦吧。不过...”
说到这里,苏辞话音轻轻一转,“不过这两个字到底是我擅自做主,若是你都不喜欢——”
“我喜欢!”多宝忽而打断他,深吸一口气后,又像是意识到失礼,声调微微弱了些,但还是一字一顿强调,“...公子,我喜欢的。”
“......”顿了顿,苏辞莞尔失笑,“不喜欢也没关系,到时候,你再去有司将名字改一改便好,这个想来很快。”
多宝低低道,“...不改了。”
苏辞闻言没再说什么,只道,“那再看看剩下的吧。”
多宝便垂下眼眸,顺从地掀开户帖看向下一页,然而只一眼,瞳孔便蓦然放大,露出难以置信之色——那竟然是一张京城上七甲桐湖书院的秋季入学名帖,名帖封面以桐花绘就,烟蓝色硬纸面正中,赫然写着‘司缇’两个大字。
这竟然是专门给他的书院入学名帖。
先前说要给他找书院的事,竟然是真的...
竟然不只是随口一提...
不,他早该明白的,青年从来都是一字千金、说到做到。
“啪嗒——”
一滴豆大的泪珠不受控制砸落在雅致的烟蓝色封面上,洇出一朵水花。多宝连忙揉了揉烫热的眼眶,深吸一口气想要说话,然而愈是如此,喉咙便愈是酸胀哽咽,涩然汹涌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不说话,苏辞便先开了口,语气寻常,“还记得我原来问过你么,有没有心仪的书院,后来这些时日忙,也忘了再同你确认,只能先找了一家...桐湖书院风景秀丽,每届学子入翰林者不胜枚举,你虽然基础薄弱,但桐湖书院素来以学风淳朴、同窗友善闻名,是以我先替你交了一年的束脩,如此,你可愿意去看看么?”
多宝深深看着他,眼中水色氤氲,良久,沙哑道,“...愿意。”
苏辞笑笑,“那便去吧,秋闱已经结束,想必你很快就能开学了。...看看剩下的吧。”
多宝含着软软鼻音轻“嗯”了声,认真看向了剩下的两样东西:一张是武陵坊某座宅院的房契,上面也是他的名字,而另外一张,是一张面值五百两的银票。
房契...银票...
他不由得愣了愣。
苏辞同他解释,“武陵坊这座宅子离桐湖书院很近,你入学了可以住在这里,便不用受奔波之苦,至于这张银票,除了桐湖书院以后每年的束脩,你可以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多宝反应了一瞬,旋即慌忙道,“公子,桐湖书院离府里不远,我可以每日回来,算不得奔波...何况我若是住在那里,院里只剩下公子一人,没人侍候——”
“...这没关系。”苏辞平静打断他,“你知道的,我其实不需要人侍候。”
“可是我是您的小厮...”
苏辞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眼底思绪纷杂,少顷,轻柔而无奈地开口,“...早在我替你销去奴籍那一天,我便说过,旧事随水东流,你自由了。”
“从那个时候,或者,从今天开始,你便不再是我的下人、小厮,自然,你也不需要再为我做任何事。”
“...搬去武陵坊吧,安心读书,自此忘记苏府、忘记过去,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
不再是他的小厮...
搬去武陵坊、自此忘记苏府...
“......”仿佛猝然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多宝心脏猛地一坠,胸膛中的涌动的喜悦转瞬冰封,被无尽蔓延的恐慌替代。
尽管他也不知道在恐慌什么。
脸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多宝握着东西的指尖微微发抖,抬头难以置信般看向青年,眼眶通红发烫:
“...公子,你这是...要赶我走?”
声音艰涩哽咽,恍惚含了细弱哭腔。
战鹢逢时去,恩鱼望幸来。山花缇绮绕,堤柳幔城开。
——源自 沈佺期《奉和晦日驾幸昆明池应制》
“缇”,本义指的是文绣,红黄色,丹黄色,用作人名有山花烂漫,万物和煦,前程似锦之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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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多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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