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准月亮》林平江

5、第5章

　　那些大人们，男的张罗出殡那日吃席的桌椅，女的扯着白布做丧服。

　　直系的小辈们和走得近的亲朋，要最先穿孝服。李迦易是孙辈，只需要戴一个红帽子。

　　李爷爷高龄离世，算是喜丧，赶来帮忙的乡邻们在忙得差不多时，围了两张圆桌，吃起晚饭来。

　　严肃是一眨眼的事情，转头已经开始说说笑笑地聊天了。

　　棺材两边摆了几条长凳，李迦易坐在凳尾。她木讷地看着躺得笔直，身上摆了几个金元宝，嘴里含着一张红纸的爷爷。原来，爷爷已经老成这样了，腮帮子上一点肉都没有了。紧闭的双眼，眼窝凹陷，眉毛都白了一大半。

　　屋外传来男人们的大笑声，二叔李洪才也参与其中。

　　李浅靠在门口，一身缟素，手里夹着一支细烟，神情漠然，偶尔和前来看热闹的乡邻们打个招呼。

　　唢呐、锣鼓已经搬到了院中，只是还未到出殡日，乐手们还不需要亲自吹拉弹唱，背景音乐是用巨大的音箱放出来的，听不出是喜庆还是悲伤，反正声音挺大的。

　　李迦易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是低着头，不停地叠那金元宝、银元宝。

　　院门口传来一阵动静，哼哧哼哧骑着自行车而来的戴月，连车都没好好停稳，就快步走进了院中，那辆刚修被李爷爷修好的自行车翻倒在地。

　　她的到来，让在场吃饭的人，尤其是某些长舌妇们有了新一轮的谈资。戴家的老姑娘虽然长得标志，却没有什么男人敢要，毕竟她还有个在坐牢的爹。

　　“迦易！”声到人未到。

　　李迦易望向屋子门口，只见她来得风风火火，用长竹杆子吊起的几盏应急灯只能照亮一隅。直至她踏进了里屋的门槛，李迦易才看清楚她的模样。她的胸腔剧烈起伏着，额前的发都乱了。

　　手中折了一半的纸滑落在地，戴月坐向她那长凳的另一边，拉着她安慰。

　　没事啊，没事啊。

　　泪水的阀门终于被打开了，李迦易趴在棺材盖上痛哭。戴月轻轻顺着她的背，眼含热泪。就在前天，李家阿伯还在给她俩做晚饭吃呢。

　　戴月知道，李家姑娘和爷爷是最亲的。原本戴李两家，已经十来年没有联系了，她作为小辈，送个百来块钱的礼钱已经算很客气了。

　　若是没有前几日的重逢，她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看客。可她又遇上了小时候长得软软糯糯的迦易，年少时的那种保护欲再一次回到了二十八岁的戴月身上。

　　李浅看着这两人，深吸了一口烟，眼尾也红了。

　　明灯长亮，香火不歇。李家的小辈们这些天陆陆续续踏进院中，有人来了，便掀起一场痛哭的开端。呼天抢地，丑态百出。

　　一连持续了三天。

　　那时候，去世的人被火化之后，骨灰盒是要土葬的。唢呐嘹亮，响彻田野，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歪歪扭扭地走在田埂上。纸钱扬向半空，遥寄相思。

　　队伍中，只有李迦易和李洪才的儿子，戴的是红帽子。

　　李迦易想，自己在人群中这么明显，爷爷一定能看到吧。他的最后一句话，是要自己好好的。

　　李家老宅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院里的一小块土地秃了，正屋的墙上，多了一张遗照。

　　午饭已经做好了，李迦易去叫即将离开安平的父母一起出来吃饭。

　　“反正我那里不可能的，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现在这个脾气有多差，况且家里也没有多的房间给她。”

　　“那难道送我那去啊？我儿子刚出生没多久，一家子过得紧紧巴巴的，而且也没个好学校。要不，拜托李浅照顾她一年？”

　　“你疯了啊，你那妹妹，小小年纪不学好，她哪来的钱在镇子上开台球厅，还不是在男人堆里浪来浪去，你让女儿跟着她，就不怕学到那股子浪荡劲吗？”

　　“你说话别那么难听……”

　　李迦易敲了敲门，面无表情，“出来吃饭了。”

　　李洪山和陈素芳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两人的谈话被她听去了多少。陈素芳狠狠瞪了前夫一眼，跟在李迦易后面出去了，“来了，来了。”心里却还在琢磨着，有谁可以托付。

　　后来，李爷爷头七之后，在开学的前几天，李迦易搬到了戴月镇上的家里。

　　是陈素芳腆着脸去求的，提着两箱牛奶去的。戴家和李家其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戚关系，在最穷的年代，李家收养了戴家老爷子的妹妹，所以才攀上了亲戚关系。只是到了下一辈，大家都各奔东西的，来往就少了。

　　陈素芳没想到戴家的妹子这么好说话，她还想着，早知道就买一箱牛奶了。

　　这是李迦易第一次住进楼房，房子一共有六层，戴月的家在三楼。

　　房子很小，只有八十多平。入门后，屋正中就是一张小方桌，平日里吃饭的地方。客厅里还有一台缝纫机，靠近连接小阳台的门。客厅两侧就是厨房和卧室，浴室和厨房隔了一道墙，里头还有一个小隔间，堆放一些杂物。

　　李迦易的东西也不多，随身带过来的，只有换洗的衣服和学习的书本。

　　戴月帮她抬了一箱书，招呼她进门：“快进来，去把衣服放卧室，一会我帮你收拾。”

　　李迦易背着破旧的书包，站在门口，问她：“陈素芳给你钱了吗？”

　　将箱子在靠在墙边后，戴月直起了身子，反应了片刻，才明白李迦易说的是她妈妈。

　　“你就借宿一阵子，又吃不了我几两米，要什么钱啊。而且这里离你学校也近，不用每天黑灯瞎火地回去。快别站着了，把东西拿进去。”

　　“傻子。”李迦易小声嘀咕。

　　17岁的李迦易，成了精神层面的孤儿。她并不在乎这些，唯一遗憾的是，爷爷比她预想的走得更早，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孝顺他。

　　从那天起，她与28岁的戴月，正式开启了同居生活。

　　戴月做了满满一桌子菜，鸡鸭鱼肉，样样都有，她给两人倒了一杯橙汁。

　　“来，欢迎你住进我家。”

　　李迦易望进她那双明亮动人的眼中，笑着提起杯子：“谢谢你，戴月。”

　　“不客气，你多吃点啊，这几天瘦了很多。一会吃完饭，我再带你去超市买些生活用品。”

　　饭后，李迦易主动承担了洗碗收拾的任务。戴月也没有跟她抢，知道小姑娘面皮薄，不愿意欠人人情的。

　　下午等热气最大的那阵子过去之后，戴月骑着自行车，带李迦易去逛附近的超市，买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临近开学，镇上文具店的生意很好，五颜六色的书包被挂在了店铺门口。

　　“走，去文具店看看，马上开学了，有什么缺的，也一并买了。”两人同居的第一天，戴月就转换成了小家长的角色。

　　李迦易拒绝，她什么都不缺。父母走之前，一个给了两百，一个给了三百，这笔钱，她要省着用。现在爷爷没了，家里的庄稼地也没有时间种了，她没有稳定的生活来源。

　　方才在超市里的时候，戴月就抢着不让她付钱，收银员也是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大人戴月手里的钞票。李迦易脆弱不堪的自尊，不想让戴月继续付出。

　　戴月拧不过她，原本是看她书包上已经有好几处缝补的地方了，想给她换个新书包的。

　　晚上，戴月很仔细地教李迦易怎么调节淋浴的水温，“红色的这边，是热水，蓝色的这边，是冷水。记住了，别被烫到。”

　　离开前，她贴心地将温度调到合适的位置。

　　浴室里很干净，就连地上的瓷砖缝中也没有一丝污垢。李迦易洗完之后，将地面认真清洁了一遍，这才离开。少女的湿发落在肩上，将那宽松的T恤领口都打湿了。

　　清秀的面庞如出水芙蓉一般，李迦易不笑的时候，那开扇型的双眼皮大眼会看着有些凶，高挺的鼻梁下方，薄唇平平的没有弧度，连小酒窝都藏得好好的。

　　“过来，把毛巾披在肩上，去把头发吹干。”

　　戴月将凉席重新擦了一遍，找了一条干净的毯子。见李迦易头发湿湿的，忙帮她取了一条新毛巾垫在肩头。

　　家里只有一张一米五的小床，平日里戴月自己一个人睡的时候，倒也不嫌小。可现在两个人一起睡，怕李迦易觉得拥挤。

　　“你想睡哪一边？”

　　李迦易指了指右边。戴月将换上新枕套的枕头放在那边，自己去洗澡了。其实，她平日里习惯睡在右侧的。

　　距离上一次同榻而眠，已经过去了十四年。那时候，两家隔得不远，李爷爷经常带着小孙女去找戴家老爷子下棋、乘凉。李家小娃每次都是有去无回，缠着要和月亮一起睡。两人拱在蚊帐里，戴月摇着芭蕉扇给她讲孙悟空。李迦易不嫌热，总要贴着她睡。

　　逝去的岁月教会人成长和稳重，小小的孩子长得比彼时的自己还要大了。戴月觉得欣慰的同时，又有一丝怅然。

　　夏日衣衫单薄，李迦易在未关灯之前，看到了戴月傲人的身线，和梦里一样。她侧过身，往自己身上瞥了一眼，不大。

　　她们各安一侧，沉沉睡去。

　　开学前，李迦易回了一趟老宅，要给爷爷上柱香。

　　院门开着，停着李浅那辆小摩托。往里屋走去，李迦易听到了小姑的哭声。

　　“爸，对不起，我让您蒙羞了！这段日子…你一直在怪我吧。李家好不容易出了个大学生，却…… ”

　　李迦易没急着进去，蹲在院内观察土地里新长出来的杂草。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个妖冶、不羁的小姑，素面朝天，哭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