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长吟》木易二水

26、二十六

　　老班总对我们说，只要努力就有回报。
　　白鸽却摇着头说，大多时候你百分百的努力，能收到百分之十的回报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努力这个词恐怕就是专门为我们这些没有天赋的人找的一个体面的台阶罢了。
　　那我们能怎么办呢？我问她。
　　她抬起略微苍白的脸，淡淡的说，“努力呗，要是连努力这个台阶都没得下，我们真的就完了。”
　　“白鸽。”我说，“还有一个半月了，你马上就要解脱了。答应我，要好好努力，考的漂漂亮亮的。从此，天高海阔，任你飞翔。”
　　“好！”她答应我，“我一定会好好考的。”
　　“等高考结束，我带你去邛城吃米兰西点最贵的那个草莓蛋糕。”
　　“好。”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要我是白鸽，等高考一结束，第一时间肯定是烧了那张书桌。
　　半生困顿，终于要落下帷幕了。
　　我由衷的替白鸽高兴。
　　等她结束了高考。我一定要带她去邛城吃世界上最好吃的草莓蛋糕，去避风塘喝她最爱的不放花生和葡萄干的烧仙草，吃披萨和意面，晚上叫上她的男朋友一起去KTV唱歌，将《玫瑰花的葬礼》和《不分手的恋爱》唱一整夜。
　　即使我们前半生的使命就是为了高考，但高考结束就是崭新的人生。
　　我相信我的白鸽姐姐一定会考一个让所有人的满意的成绩。
　　考出去，永远不要回来。
　　我将她的草稿纸卷成圆筒，放在嘴下，充当话筒，“亲爱的白鸽，《逃离落镇》计划已经完成百分之九十，胜利就在前方，还请继续努力。”
　　白鸽无奈的笑笑。“好！我会努力的，但你该走了哦，我爸快回来了。”
　　“马上就滚，我可不想屁股开花。”走到门口，又不放心的回头嘱咐她，“奶茶记得喝完哦。”
　　“好。”她头也没抬。
　　“今晚没喝完，记得要扔掉，不然明天写昏头了，误喝了会闹肚子的。”
　　“好~。我知道了，小诺妈妈。”
　　“最重要的，你一定要注意休息，不要过于劳累。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身体拖坏了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我走在巷子里，想着是先回家还是去岚姨家看会儿书，白鸽他爸白鹤骑着摩托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扬了我一脸土。
　　我严重怀疑他是故意的。
　　我从小就知道他爸是这个巷子里，最记仇的大人。
　　我听我妈说，他当年就是因为白鸽她妈回娘家没提前通知他，天天对人家冷嘲热讽，才导致的离婚。
　　即使白鸽她妈早已再婚，他也大言不惭地说，“看吧看吧，她迟早会后悔的。”
　　结果怎样呢？
　　她妈二婚老公温柔又浪漫，比他有本事，还会体贴人。不像他，说了几个都吹了。
　　可怜了白鸽，小小年纪就没了妈妈的陪伴，爸爸还是一个不靠谱的，奶奶又重男轻女。她的童年生活用悲惨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
　　街坊邻居对于各家小孩都有一个评价，比如我是乖巧，杜月铭是捣蛋鬼，到了白鸽那里，从小到大都是懂事。
　　是的懂事，好像是大人对于孩子最高的评价了吧。
　　大人总是教育我们，你要是有白鸽一半懂事就好了。
　　后来长大才知道，没有谁会愿意在冬天放学写完作业以后，在刺骨的冷水里洗一家人的衣服的，也没有人愿意在凌晨一两点被叫醒，去给打完麻将的奶奶做宵夜的，也没有人愿意为了完成爸爸年轻时的梦想，没日没夜的刷题海的。
　　谁不想永远做妈妈怀里撒娇精呢？
　　可是白鸽没有妈妈依靠了，她只能靠自己。
　　早年的时候，白鸽妈妈也说过要将白鸽带走。
　　记得那天，小小的白鸽突然来找我，她说，妈妈要带我走了，我终于可以妈妈在一起了。
　　她的眼里有光，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期望。
　　可是，这也只是奢望罢了。
　　具体情节不记得了。
　　只记得我和白鸽一起开开心心的收拾行李，并许下了，不可以将对方忘记，有空记得回来一起玩的誓言。
　　结果呢，到了那天，白鸽她奶奶李淑英撒泼打滚就是不让白鸽走，她爸也赶了回来，痛斥白鸽妈妈，竟然想一声不吭地带走他的孩子。
　　他骂白鸽白眼狼，骂白鸽妈妈是黑心肝的女人。
　　他们娘俩闹了一上午，最后还是白鸽先妥协了。
　　我记得她对她的妈妈说，“我还是想和爸爸在一起。”
　　他们脸上都露出欣慰的表情。
　　只有我知道，白鸽心里有多么痛苦。
　　她妈妈说，“既然你已经有了自己的选择，妈妈尊重你。”
　　白鸽笑着说，“对不起了妈妈。”
　　她妈妈摸了摸头，然后轻轻将她抱在怀里，说，“我的白鸽长大了。”
　　这是她妈妈最后一次抱她，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后来，在镇上阿姨的口中得知，白鸽的妈妈已经有了新的孩子，她不要白鸽了。
　　长大以后，我又回想起她妈妈最后一次来见她的场景，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或许，那一天的闹剧是他们演给白鸽看得戏。目的就是要断了她所有的念想。
　　确实，从那天起，白鸽便再也没有说过要跟她妈妈走了。
　　她变得乖巧又懂事，是所有人口中标准的乖小孩。
　　白鸽是真的很优秀，成绩好，人也肯努力。
　　就连她爸爸也说，白鸽是个特别乖巧的孩子，从不乱花钱，逢年过节也不要新衣服新鞋，他买什么她就穿什么，一点儿也不挑剔。要是他忘了买，下次补上就行，不补也行，反正白鸽也不会同他闹。
　　“我姑娘最好伺候了，最省心了。不知道以后那个傻小子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娶到我的闺女。”他说。
　　他还说，“我姑娘以后是有大作为的孩子，将来的女婿我还是要自己给她挑，可不能让那些不着四五六的人，毁了我精心培养的孩子。
　　白鸽他爸除了对考大学有一定的偏执以外，还算是对白鸽不错了，至少在教育和物质上没有亏待过她。
　　但每次白鸽她爸这么夸白鸽的时候，她的奶奶李淑英就会一盆冷水浇下来，“在优秀有什么用，还不是个闺女，迟早是别人家的人。”
　　是的，没想到吧，都这个年代了，在我们哪儿还有做得这么明显的重男轻女。
　　据说，白鸽她妈就是因为生了女孩处处受她冷嘲热讽才和她爸离得婚。
　　我妈说，是谣言。
　　我觉得八九不离十，她真的干得出这种事。
　　我很讨厌李淑英。
　　因为她不仅会天天说，白鸽是个赔钱货，连带我也会骂。
　　但他对杜月铭又是无限包容，有时候我去找白鸽她见了我便是一脸厌恶，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她的眼，转头看见杜月铭又会舔着笑脸问，“小伙子又来找白鸽玩啊。”
　　有时候我都担心她精神分裂。
　　我跟白鸽吐槽，“都21世纪了为什么还会有这么重男轻女的人。”
　　白鸽却说，“她是个可怜人。”
　　具体是怎样可怜呢。
　　说来也是一个老掉牙得故事，李淑英娘家有五个姐妹，她为老大，在那个年代男丁意味着生产力，因着这个原因她在娘家得时候受尽了白眼，直到她十八岁出嫁也没有改变这样的状态。
　　说来也怪，她前脚嫁人，后脚她妈妈再次怀孕了，次年便生下了她家第一个男丁。这本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李淑英也想的，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她在婆家也能站稳脚跟了吧，不会在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她家绝后了。
　　世道却不如她的愿。
　　也不知是谁，竟传出谣言，说她是天煞孤星，注定命中无子。
　　李淑英闻言提着锄头冲到那人家里，将他们全家骂了个遍。
　　她也是憋着气，誓要生个儿子来狠狠打他们的脸。
　　第一个是个乖巧的女儿，据说长得粉雕玉琢的跟年画娃娃似的，十分惹人喜爱。
　　第二个也是女儿。
　　第三个她求神拜佛，向漫天诸神请愿，佑她此胎一定是个儿子。
　　她的那胎怀的很不安稳，将她折磨得不成人样。
　　怀过男孩的朋友帮她从肚型到怀孕感受一通分析，向她打包票，这胎一定是个儿子。
　　说得多了，她也便信了，说什么也要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一雪前耻。
　　“她生第三个孩子那天下了好大的雨，难产，大出血，接生婆却被困在里白桥对岸。”
　　“后来，接生婆来了，只看了一眼，就说不行，说她那个情况太严重了，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
　　“她一听便急了，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一使劲儿，孩子就生出来了。”
　　“她的第三个孩子，她拼了半条命生下来的孩子，还是一个女儿。”
　　“她万念俱灰，一口气没提上来，在鬼门关堪堪晃了三天，才被抢救了过来。”
　　“我的爷爷是个讲情义的人。众人都说她活不了，劝他放弃，为了一个生不出儿子的天煞孤星花光所有家里所有的钱不值得。我爷爷好歹也是一个读过书的人，他说，能用钱抢一条人命多划算啊。”
　　“我爸是她的第四个孩子，在她生完我三姑六年以后，她原本已经接受了自己是天煞孤星的事实，老天又一次跟她开了一个玩笑，我爸是她怀的最轻松的孩子，轻松到什么地步呢，直到六七个月显怀了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就连生孩子也异常顺利，从破水到我爸出生只花了一个小时。”
　　“她终于在她32岁那年生下了一个儿子，打破了天煞孤星的传言，她终于挺直腰板，站了起来。”
　　“你说，她有四个孩子，为什么我只见过你爸？”
　　“我奶奶生三姑的时候不是拉去抢救了吗？家里欠了一大笔钱，养不起那么多孩子，就把二姑和三姑送人了。”
　　“送人？是卖了吧。”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毕竟她自己也这么说。”
　　“那你大姑呢？”
　　“她十六岁的时候，跟着同乡的人出去打工，然后就没有了消息，我奶奶说大概是死外面了。我爸说，是因为我奶奶对她不好所以不愿意回来。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
　　“你姑姑干得漂亮。”我说，“你就该和她一样，再也不要回来。”我顿了顿，意识到可能说了重话，改了口，“至少在她活着得时候少回来。”
　　白鸽沉默不语。
　　良久，她从床底下的曲奇盒子里拿出了一张略微泛黄的老照片。
　　“这是？”我问。
　　“我奶奶。”
　　“这么可能？！”
　　照片上是李淑英20岁的青春年华，她微笑着，像三月和煦的风，梳着经典的双麻花辫，配着她的笑容竟有些俏皮可爱。
　　那个年代拍照是很少有人笑的，大多拘谨的站在镜头前，木讷着，只有她这么与众不同，微笑着，展示着她的青春年华。
　　我愣住了，这和记忆中的李淑英相差太大了。
　　那天我才意思到，大人口中的长舌妇李淑英，她的青春也曾如此绚烂，她也有着一双明亮澄澈的双眼，她也曾在阳光下放肆的微笑过。
　　是什么让她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是命运吗？
　　还是社会。
　　白鸽说，“我奶奶要是我这样的性格早就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了。”
　　“她受了苦，就能随便欺负你吗？就可以明目张胆的重男轻女吗？就可以随意编排别人，随处造谣吗？”我反驳道，“岚姨刚来的时候，她造的黄谣还少吗？她淋过雨，就要把别人的伞撕碎吗？”
　　面对我咄咄逼人地质问，白鸽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对于这些我只能说我很抱歉。”
　　“你不需要抱歉，做错事的人从来都不是你。我承认你奶奶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是在那时的大环境下最好的选择，但是现在不同了。她坐在你家地大门前，上嘴皮碰下嘴皮，就可以肆意地颠倒黑白，凭空将一个人打入舆论的深渊。这太可怕了。白鸽你不一样，你有千万条路可以选，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样子，高考就是打开这些路的钥匙。”
　　“我明白的，小诺。我会好好努力，我会和你一起走出落镇，去看外面的世界。”
　　“嗯。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