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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朝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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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花一谢,雨季方至,细雨在运河之上织出一片水雾,偏这样的天气里,日光还能若有若无地洒下来,把整个水乡氤氲在一片明媚的朦脓里。
运河边西南角的院子虽然偏僻,但好在清净,平日里无人打扰,院子的主人也不喜热闹。
往年常有一窝燕子来这院子避雨,今年它们或是寻了新家,或是死在途中,似曾相识的燕子还未归来,只留一空空的旧巢挂在檐下。
廊亭檐下那双接着雨水的玉手缩了回去,白嫩修长的手指被雨水打湿,在日光下散发着莹莹的微光,这应是一双仙女散花的手,误染了尘世间的雨。
“小姐,飞花楼跟我们阁做了桩买卖。”
说话的是一穿着织锦襦裙的妇人,深蓝的裙面上织了金丝,与她头上那只金笄交相呼应,尽显妇人通体的华贵。
老妇人如此身份地位,却要对檐下那二九年华的少女卑躬屈膝,语气姿态尽显谦卑。
檐下少女并未立刻回答那妇人的话,取了身上绣着荼蘼花的锦帕把手擦干,才缓缓开口:
“奇了,飞花楼正如日中天,楼内的小娘子们哪个不是飞花楼的活招牌,客人们把金银珠宝一车一车的往里送,不知是遇到了什么困难,竟到了典当的地步。”
飞花楼是清南郡数一数二的青楼,郡内连续五年的花魁娘子都从中选拔,就是楼内最默默无闻的艺伎娘子,也是面若芙蓉,才思绝伦的无双佳人,引得城中男子趋之若鹜。
“小姐,他家不是来典当的。”
老妇人顿了顿,“是鬼神的生意。”
常溪娇美的面容之上显露出几分笑意,玉手摩挲着锦帕上那朵洁白的荼蘼,颇有些玩味:
“鬼神的生意?我闲了也有不少时日了,难得有这样的生意来找我。”
“是,奴婢也是如此想的,自三年前那件事以后,这清南郡的鬼怪皆被小姐解决掉了,现如今哪里来的鬼神生意做。”老妇人答。
老妇人的话让常溪回忆起三年前的那晚。
一双明媚的杏眼显出几分杀意,指尖不自觉用了力,似是把手帕上那朵白色的荼蘼碾碎。
三年前,永安十二年,一夜之间,清南郡的主街少了家通天富贵的日升阁,阁主一家也随着上元夜那场覆盖一切的大雪音信全无。
城中人人议论,却无一人知晓那晚的真相。
一年半以后,清南郡运河边的西南角,在那最偏僻的巷子里,又开起了一家典当行。
人人都说那典当行的东家没有做生意的头脑,偏那典当行来头不小,有好事之徒前去典当一探虚实,发现东家实力能与从前的日升阁相较,一问名号,称之朝锦。
且那朝锦阁只做玉器典当的生意,尤其是对做冥器的古玉出价奇高。
此后坊间关于朝锦阁的流言四起:
一是那朝锦阁只做玉器买卖颇有深意。
二是那硕大的朝锦阁是一对来历不明的老夫妇在操持,除开生意,阁内的仆役婢子从不与人多谈一句,也有人说,那朝锦阁背后其实还有一真正的东家。
三是不知何时起,竟有人说那朝锦阁还做鬼怪的生意。
城中有家中闹鬼者,可去朝锦阁求阁主出面,方可家宅安宁。
只是那朝锦阁对这一生意出价颇高,平民百姓求不起,达官贵人求了也不好说出口,毕竟哪个入仕途的家中不挂着一副孔夫子的画像,老圣人那句“子不语,怪力乱神”就悬在头顶上呢。
悠悠众口通常能以一种莫名的默契,合力编出一段段扣人心弦的故事,再一传十,十传百,这运河边西南角的朝锦阁,就在诡谲的流言里做到了清南郡头号的位置。
流言也不只是流言,那对夫妇名为东家,实则只是掌柜,真正的东家是他们的女儿。
这女儿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严守着所谓的妇道,无人知晓传言中朝锦阁里天仙般的女儿是何模样。
如今,那天仙般的假女儿正站在滴雨的檐下,朝锦阁名义上的女东家正揣度着自己“女儿”的心思。
老妇人看见主子眼底那抹散不去的怒气,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那句“三年前”勾起了主子的伤心事,不禁背后出了一层薄汗。
要知道眼前这位不过二九之年的主子,表面长得清丽可人,若是勾唇一笑,那更是人畜无害,气质温婉犹如和煦春风,背地里可是个杀人如麻的货色。
她若惹得主子不快,丢了这头上的金笄事小,被一刀毙命事大。
老妇人欠起身子,连忙找补:“是奴婢不好,勾起了小姐的伤心事。”
常溪笑着摇了摇头,眼睛眯起来形成弯弯的月牙: “无妨,常嬷嬷不必如此怕我,您是祖母身边的老人了,是祖母专门割爱让你来伺候我,我哪里敢动嬷嬷,这不是打了整个常家的脸吗。”
常嬷嬷余光瞥见常溪的笑容,耳朵里听的是宽慰的话,心下却一紧。
是了,就是那样假惺惺的笑,这位主子杀人之前总是这般微笑。
这位小主子怎么会想不到,常家老太太让自己跟着小主子,名为伺候,实则监视。
常家花了整整十五年,才终于找到这个流落在外的嫡亲孙女,有天生有那诛鬼弑神的能耐,保着常家几代人的富贵,又怎会轻易放手。
小主子好不容易从常家脱身,偏身边还跟着她这样一个耳报神,心里定是恨极了她。
“这生意我做。”常溪的话拉回了常嬷嬷的思绪。
“还有,把檐上的那个燕子窝取了,今年不会来,以后也不会,不必为它们留个家了。”
“是。”
常嬷嬷顿时松了一口气,抚了抚头上摇摇欲坠的金笄,退出了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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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溪换了身花青色的交领襦裙,头发用一支成色上好的玉簪挽成一个朝云近香髻,除此之外,再无旁的修饰。
她走得不疾不徐,交叠的裙摆随着她的步幅翻动,裙尾苏绣的荷花也在盛夏的微风中浮动,一步一生莲。
盛夏闷热,再伴着雨气和无尽的蝉鸣,不免让人心下烦躁,而常溪的出现,恰好就是感到燥热难耐时江面吹过的一缕清风,让人心旷神怡。
飞花楼近日闭了门,空留下那红灯彩带挂在门前,与平日的门庭若市相比,实在是显得凄凉。
门口迎常溪的美娇娘,蹙着一双柳叶眉,脸上有散不去的担忧之色,连她头上别着的那支牡丹都黯淡了些。
见常溪下了马车,身后又无婢子招呼着,那美娇娘连忙上前去,搀扶住常溪的手:“等了好些时日,可算把您盼来了。”
美娇娘的热情让常溪有些无所适从,她从不在人前暴露身份名讳,关于朝锦阁的坊间流言虽不曾断过,但她的存在一直都是个谜题。
现如今那美娇娘一眼便识得了她,晓得了她的来意,她心下只觉得有趣: “娘子,你知晓我是谁?”
“小娘子,看您说的,我窈娘好歹也是这飞花楼的妈妈,坊间的流言最后都能进我的耳朵,若没有这点眼力见,连朝锦阁的阁主娘子都猜不到认不出,飞花楼也没办法做到今日。”
窈娘叹了一口气。
“只是近来我飞花楼怪事太多,今年的花魁娘子又莫名其妙遭了难,坊间都说我飞花楼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往日那些贵客都不来了,若在这样下去,飞花楼倒了,那些在我这里谋生路的姑娘们都没了去处。”
趁着说话的时候,走过几处回廊,窈娘把常溪领到了水边的一间厢房前,厢房大门闭着,微风拂过,空气里还夹杂着一丝血腥气。
整个飞花楼依水而建,这间厢房外便是清南郡的运河,是视野风景最好的一间,不必窈娘多说,常溪已经知晓这是那位遇难的花魁娘子的住处。
“小娘子,我家那可怜的花魁娘子就住这间厢房,那天夜里本与往常一般无二,怎的等贵客进房去寻花魁娘子时,她就已经倒在地上,血流成河,就连.......”
窈娘捂着嘴,哽咽得说不下去,仿佛那天血腥的景象就在眼前,“就连她那张脸蛋都血肉模糊,明明生前是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人。
官府查了好些时日,都没寻到那恶人,而后我这飞花楼就老是闹鬼,想是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
常溪看那窈娘脸上的惊恐之色,没有强求她再留于此处:“今晚我便在这厢房住下,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必来寻我,今夜之后,娘子的飞花楼还是与以前一般。”
窈娘看面前着小娘子年岁尚小,身边没有人照顾,独自一人来着死了人的地方,心下不免担忧: “小娘子一人住在这不吉利的地方,还是小心为好。”
常溪点头答谢,看着窈娘一步三回头地走开,才转身推门进了厢房。
厢房里的陈设都贴上了封条,想是官府已经来此处查案过,花瓶里那几支荷花已经败了,枯黄的叶子没精打采地垂下来。
傍晚的日光穿过面水的露台洒进来,照亮了那处颜色更深些的地面,是死者干涸的血迹,几日前,那位如花般的美娇娘惨死在此处。
常溪凭栏坐在窗边,品着方才楼内杂役送来的一壶清茶,茶香顺着舌尖在口中荡漾开来,微苦回甘。
她看着日光逐渐黯淡下去,运河对岸的华灯点亮,又在进入深夜的时候一盏盏熄灭,河面上的晚风把茶水吹凉,终于等到了子时。
有传言道,子时是阴阳交汇之时,也就是说半夜十二点到一点的时间是日子周而复始,阴气最重的时候,子时之后鬼魅皆出,百鬼夜行,直至黎明。
彼时明月高悬,被夜中墨色的翠竹一剑穿喉,遮蔽着的乌云是明月流下的黑血,运河草丛里隐蔽着的蝉还在鸣叫,竹叶在风中只是轻微地颤。
水聚则魂还,那些轻微的声响,应是在轻唤着竹林间闪烁的黑影,荒地里跳动的磷火。
平静的运河水面泛起几阵涟漪,水面上聚集起一团黑色的雾气,与朦胧的夜色交融在一起。
晚风吹拂着常溪的发丝,她察觉到水面那一丝异样,嘴角轻轻勾起,端起桌上那杯凉透的冷茶,轻挥衣袖,将那瓷杯扔进了那团雾气里,冷声说道:
“出来,不是要杀我吗,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