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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午时三刻,落了整夜的大雪将将止歇。

      凉州城处处缟白,屋顶、庭院、花木落了满头的雪,朔风经过每一户人间的门窗,如泣如诉。

      节使府的书房内,叶平峦端坐正中听人回话,神情肃穆而冷静。

      “……大夫已被安置在偏院中,命人把守。近身侍奉过的下人也已全部点了清楚,由未参与救治和搬运的侍卫守着,无大人的命令,不可与人交谈、不可出入。公主那边……也已好生送回了后院,如今是钱叔在看着。”

      说完,半晌未听到回应,冯稹不禁抬头看了一眼。

      威严沉静的节度使大人目光放空,虚虚地落在书案上的一摞书信上。

      离开凉州的五年里,父子间的来往全靠书信。总是叶春深说得多,关心他和母亲的身体,又会不厌其烦地将他在京城的见闻一一道来。

      而他吝于言辞,总是回得很少。

      往后便没有这样温柔体贴又细致周到的关怀了。

      “……大人,还望示下。”

      叶平峦渐渐收拢视线,放在跪在堂前的人身上。

      “六郎之死,全是我的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倘若大人寻凶报仇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凉州守军最年轻的副将,最是桀骜不驯的部下,如今折了脊梁,满怀愧疚地跪伏在地。

      “为六郎,我愿肝脑涂地!”

      良久,上座之人才发出声音来。

      “昨夜你说,那些黑衣人是来杀你的。你如何得知?”

      从昨晚得信后回府守到现在,叶平峦彻夜未眠,滴水未进。尽管声音干涩得几乎失真,他的思路仍然清晰,态度冷静,既未流露出悲痛欲绝的样子,也不曾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

      若不去看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河西节度使的威仪,似乎并未因为独子的离世而减损。

      而冯稹在对固北公主那一跪之后,也再未失态过。或许归根结底,他和叶平峦是同一种人。

      “大人可知当年我冯家几乎满门被灭一事?”

      叶平峦平淡点头。

      “略有耳闻。但当时我远在凉州,细节并不清楚。”

      比起昨夜面对叶春深之死,在提及自己亲人的离世时,冯稹的神情要淡然许多。

      如果这间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的话,或许会把他的淡然和叶平峦的冷静等同起来,看作一种冷漠也说不定。

      那日是三月初八,一个寻常的日子。

      冯稹的父亲冯凭下了值回家,和家人用过饭后去了书房,不一会儿他的妻子婉娘也去了,去给他送安神汤。那几年冯凭开始有了头疼的毛病,婉娘托人从老家寻来的安神方子有些效果,时常熬了汤给他饮。

      约莫亥时末刻,有人潜入冯府,直入书房刺杀了冯凭。同在书房的婉娘试图逃出,被抓回,刺死在书房门口。

      其后,被书房打斗的动静惊醒的长子冯秩赶来,同样被刺杀。凶手随后与冯府的家丁狭路相逢,杀了好几个手无寸铁的下人并一个孩子,这才逃走。

      “不过这些事都是后来听说的。当时,我并不在场。”

      正如对固北公主所说的那样,冯家灭门那年,冯稹才八岁。

      冯秩作为长子,完美地继承了父亲的文武兼修,很有虎父无犬子的意思。有了哥哥珠玉在前,冯稹则显得没什么出息,文么,背不全课本,武么,他年纪还小,招式只能做个七八分像,剩下的就有些敷衍。

      那时母亲的肚子里还怀着老三,父亲一直希望是个女孩儿。冯稹也希望自己能有个妹妹,如果再来个文武双全的弟弟,只怕父亲眼里就再没他这个孩子了。

      他也不是不愿意学,就是学着学着,总会发现更有意思的事。

      初八那天,冯稹刚和兄长吵了一架。因为他练功又偷懒,父亲已经斥责过他,兄长来指点的时候,又把父亲说过的老话学了一遍。冯稹听得烦躁,当场顶撞,结果反被兄长打了手板心。

      他一气之下,谁也没告诉,自己溜出家门,决心再也不要回来当冯家人了。

      但八岁的冯稹未曾想到的是,他后来确实有了不做冯家人的机会。

      就在他离家出走的当晚,全家死了个精光,连冯家那个未出世的孩子都未能幸免遇难。

      “官府来人查访,书房里一片混乱,清点后发现丢了几件父亲珍爱的古玩,便说是窃贼谋财害命,很快便告结案。但我始终觉得,没有哪个贼会如此招摇,在灯火还亮的时候入室行窃,之后又堂而皇之地连杀数人才逃之夭夭。更何况,我父亲死得蹊跷。”

      即便已经过去十二年,曾亲眼所见的景象仍然历历在目。

      冯稹因为离家出走而逃过一劫,也未能目睹凶案发生的场景,但后来他见过父亲的尸身,浑身沐血,并不似被偷袭得手,而是经过激烈打斗后因不敌而丧命。

      冯凭的年纪不比叶平峦大多少,死时不过三十来岁,正值壮年。且他武官出身,靠战功升任侍卫司指挥使,京城里比他身手好的人屈指可数。

      得是什么样的窃贼,才能够把当时的禁军首领一剑穿心?

      “当然,最令我起疑的,是贼人的剑留下的特殊痕迹。”

      冯稹低头上前,拿起书案上的纸笔,浅浅勾勒了一个样子。

      白纸上,黑墨描出了一个疤痕模样。与寻常单刃或双刃刀剑形成的细长伤口不同,冯稹所画的是一个形似锥子截面,但有数个棱角的图样。

      冯稹把画纸放到叶平峦面前。

      “我父亲身上的怪异伤痕,与六郎被刺留下的痕迹几乎完全一致,都是这个样子。如此巧合,若说昨夜的刺杀与我冯家灭门案没有关联,我把冯字倒过来写。”

      叶平峦看过纸上图样,又看向冯稹,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至于是谁要杀我,这些年,我也有些猜测——灭我满门的,与昨夜来追杀我的,应是同一帮人。”

      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实不相瞒,最想让我死的,是我冯氏旁支亲族。十二年前刺杀父亲,是为了他的官儿和爵位,这一回,应是为着顶替我做驸马。”

      冯氏一族亲缘复杂,要说世代簪缨族说不上,但在地方也是一门大族,早年间还有一些人做过前朝的官员。不过跟随圣上打了天下,在新朝有一席之地的,只有一个冯凭。

      冯凭是庶子出身,因军功受了爵,封了官,从一介平平无奇的小武官,摇身一变成为冯家光耀的门楣。

      而从前那些在前朝做过官的亲戚,要么获罪,要么贬为庶民,剩下的,都是一些不上不下,混吃等死的二世祖。要说这些人不嫉妒,只怕冯府门前的石狮子都不会信。

      当年冯稹年纪小,不懂得亲族间的弯弯绕绕,不曾把全家特别是父亲的死因,往自家亲族上头想过。

      但后来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不得不让他多想。越想,就越心惊。

      “我父亲去后不过数日,族中叔父就上书朝廷,援引前朝绝嗣由族人袭爵的规矩,求请承爵。”

      冯稹冷笑一声。“谁料我还活着,坏了他们的计划。”

      事发当时,小冯稹离家出走,抱的是不回来的主意,他也确实出走了好几天,直到在市井间听说了自家传闻,才惊觉出事,打道回府。也是在那时,冯氏亲族的其他人才知道,原来冯凭这一支还没绝户。

      不过大抵是冯家人的做法让圣上起了疑心,为了保住冯稹这一根独苗,干脆下令将冯氏除爵。

      这下好了,不管是谁,都拿不到爵位了。

      但冯家人的野心并未止息。

      由于年少失怙,又被收回了爵位,圣上对冯稹颇为怜爱,因此一直对他多有优待。明知他读书只有半瓶子醋,还是点他为皇子侍读是一例,此次召他做驸马,也是一例。

      虽有庆安公主本人的缘故在,但圣上优待的意思更明显,更不用谈他平日里穿的、用的、住的,都是皇家赏赐,羡煞旁人。

      毕竟,在圣上看来,像他这样没了父兄支持,又整日吊儿郎当的世家纨绔,没有比做皇家人更舒服的日子了。

      “他们宁愿奔赴千里来凉州,也要赶在年关前动手,也是猜测圣旨会在年后下来,到时我一上路,反倒不容易截住,不如趁早诛杀,那圣旨也就可以不用下了。”

      叶平峦对冯家的阴私并无关心,平静地听完,不做评断。

      他问的是:“你可瞧见了行刺六郎的贼人所使凶器的模样?”

      冯稹提笔,又画下了一把凶器。

      刃窄而尖,靠近把手的地方较粗,整体显得比刀剑要小巧,但强韧许多。最奇特的是,从中段开始可以明显看出刃身并不是平滑的,而是有数个棱角,棱角与棱角之间形成血槽。

      “如果我没看错,此凶器应有五棱。被刺入后大量出血,很难止住。当时六郎被刺,我立刻用了以往军营中常用的法子替他止血,效果很差。”

      所以叶春深才会在遇刺后短时间内就陷入昏迷。大夫后来也说,虽然烧伤严重,但烧伤并不是致命伤,真正的致命伤是后心的那个伤口,像一个怎么补都补不上的大窟窿,就算华佗来了也是回天乏术。

      叶平峦垂眸定定地看着那把怪异凶器的模样,半晌,低低吐出几个字。

      “桃花刺。”

      冯稹闻言一怔。

      叶平峦缓缓道:“形似□□挺直,刃似桃花多瓣,是西域一些部族所使用的独门兵器。重量和制式都不适合战场砍杀,但用于近身搏击,尤其是刺杀时,因其会造成大出血,有更大的几率一击致命。”

      冯稹的视线移到他自己画出的图样上,神色骤然一变。

      “西域部族?可是冯家世代长居中原,怎么……”

      “西域各部风土与中原迥异,有些部族既无土地耕种,也无畜牧经营,平日里以劫掠其他部族的食物和牲口为生,有时也会接受雇佣,做些杀人劫火的营生。”

      冯稹陷入漫长的沉默。

      良久,开口道:“难怪我寻觅多年,一无所获……原来,在中原根本找不到凶手的踪迹。”

      “不过——”话锋一转,叶平峦又道,“这些也只是猜测。没有抓到人,就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是西域匪帮犯事。”

      他的语气平平,好似在说一件寻常的军务。

      “冤有头债有主。六郎的死,必要有人付出代价,但也绝不能让真凶逍遥。”

      冯稹闻言,再次跪下。

      “家仇在前,六郎的枉死在后,我必全力追凶,只要大人不弃,但凭差遣。”

      房中一静。

      片刻后,有人握住了冯稹的双臂,将他扶了起来。

      “好。”

      叶平峦平直地看着他,又说了一次:“好。”

      在这个距离,冯稹可以清楚地看清叶平峦眼睛里的血丝,那必不会比熬了一宿的他,或者哭得几乎昏厥过去的固北公主的少。

      也可以看到他两鬓有了丝缕白发,在从前冯稹并未注意过的地方。

      他引着冯稹在桌边坐下,边道:“是要报仇,但不是现在。”

      冯稹立时又要站起,却被叶平峦按住。

      “因为,六郎不能死。”

      他如此平和地说出了那个死字,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不能,现在死。”

      叶平峦坐回了书案边,又像一开始那样,把目光放空。

      “你来我军中也有三年了,你该知道,如今的边境并不像百姓以为的那样太平。可托人屡次来犯,我们虽守住了城门,但也耗费军力甚多,军中日渐疲惫。而可托近年来不知从何处得到马匹和军械,甚至开始学会了分而袭之的路子,除了侵扰凉州,还有一部在西域小国间游移,一发现可趁之机,便会奇兵突进。就连国力稍强的折罗曼,这几年都受到不少骚扰。”

      “而我与固北公主的联姻,也不如你们想象中的可靠。”

      在叶平峦的讲述中,他的婚姻,也如同他手中那些代表不同军力的棋子一样,被冷静地切割,不带感情地剖析。

      “六郎是我唯一的儿子,公主也是一样。六郎一死,我与公主的联姻就不再稳固。按照折罗曼人的习俗,夫妻丧子,则可分帐别居,女可改嫁。原本公主嫁我之前,求娶者甚众,凉州也绝非折罗曼联姻的唯一选择,倘若没了六郎的消息传出去,边境不知又要起什么风云。”

      冯稹迟疑片刻,忍不住发问:“那大人与公主再……”

      “不会了。”

      叶平峦很快地打断他。

      “公主不愿再生子,我已问过了。”

      他没说是什么时候问的,什么情况下问的。但冯稹闻言,立刻收声。

      “折罗曼是我朝与可托之间的一道屏障,如果折罗曼与我们的联盟破裂,只会壮了可托人的胆量。无论如何,都要把这道屏障守住。”

      叶家六郎,曾经就是这道屏障。

      只要六郎还活着,包括可托在内的西域各国都知道,大晋与折罗曼的联盟稳固,不能轻视。

      “可是……”

      冯稹暗自想了半晌,仍然不解。“六郎已经……”

      叶平峦直视着他,用波澜不惊的口吻,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你来做六郎。”

      冯稹怔住了。

      在叶平峦的说法中,好像叶春深不是一个人,更不是他养了十几年的独子,只是一个名号,一个职位。

      好像这个位子谁来都可以做,只是现在轮到冯稹了。

      “我识得善易容的江湖异士,做出的人皮面具几可以假乱真。”

      叶平峦没有管冯稹的反应,继续平铺直叙道:“六郎受伤后回府的动静闹得很大,特别是受了烧伤的事,无从隐瞒。但倘若你扮作他烧伤后的样子,便无需做出六郎的面容,只需披一个受过火烧的残面的壳子,便可掩人耳目。”

      冯稹被这突如其来的提议给震住了,半晌,才道:“这……真的可行?不会被拆穿?”

      叶平峦盯住他。“法子可行。但是否会被拆穿,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冯稹闭眼,沉思片刻,从一开始的震惊,渐渐定下心神。

      “好。只要能靠这个法子找到真凶,我愿意做。”

      他重新睁开眼,回望叶平峦。

      “只是……我要假扮六郎到什么时候?”

      叶平峦一如既往,平和,而又不无残忍地告诉他。

      “直到凉州军士有了新的筹码,六郎可以死去的那一天。”

      没有太多犹豫,冯稹接受了。

      于是,在叶平峦放出去的消息里,在那场雪夜刺杀中,死的人变成了冯稹。

      而叶春深只是受了重伤,虽然得以治愈,但面容尽毁,平日皆以银甲覆面,免得惊吓到旁人。

      暗地里,叶春深的尸身被叶平峦藏了起来,位置连固北公主也没有告诉。

      冯稹原以为以公主的爱子之心,一定不会答应这般匪夷所思的计划。但不知叶平峦是怎么和公主说的,公主在几番大闹争吵,几乎和叶平峦大打出手,又大病了一场后,最终默许了计划的进行。

      冯稹接受了那位善于易容的异士的改造,头肩全部覆以几可仿真的假皮,烧伤的疤痕极为真实,肉眼完全瞧不出差别。

      在冯稹第一次以叶春深的模样去见叶平峦的那天,极为罕见的,叶平峦怔愣了很久。

      末了,他道:“我私下给六郎起了字,原本打算待他二十岁那年告诉他的。他既已用不到了,今后,我便把这字送给你吧。”

      他恍惚又温和地唤道。

      “鹤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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