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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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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长夜,节使府灯火通明。
下人在廊下奔忙,各个神色慌张。
“快,快!再去端水!还有冰,去冰窖取干净的冰!”
堂中还有两人,一坐一站,神色凝重,不发一言,与下人的慌乱对比鲜明,愈发显出一种诡异的安静。
但这种安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六郎,六郎何在?!”
鬓发散乱的固北公主匆匆赶来,无视多年来修习的礼仪规矩,失了分寸,神态惊慌,跌跌撞撞。
“六郎受伤了?怎么样了?”
坐于堂中的叶平峦立刻站起,挡在门口。
固北公主仰头,语气很冲:“你走开!”
叶平峦如一座小山一般堵在她身前。“你不能进去。”
“凭什么!”
固北公主大发雷霆,直接伸手去推,发现根本就推不动。“我要看他,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叶平峦任她推搡,就算挨了几下打也不吭声,但脚下分毫未动。
这时,正房里传来大夫着急的声音:“冰、冰呢?怎么还不来?人都要痛醒了……”
在固北公主反应过来之前,叶平峦先抓住了她的手,扣在胸前紧紧按着。
“来人!”
廊下即刻有人应声。叶平峦冷声吩咐:“去催!”
只一小会儿,捧着冰匣的侍者急急赶来。叶平峦终于从门口移开,但仍然没有放固北公主进去,半抱半搂地携着她出了屋子。
屋内的动静更大了些,渐渐的,除了大夫的声音,还有隐隐的痛吟响起。
“六郎!六郎到底怎么了?”
固北公主急得不行,几番逼问,叶平峦始终沉默着,拒不作答。
仓皇间,固北公主看到一直白着脸站在一侧的冯稹,语气激愤,神情却哀切。
“冯公子,六郎出了何事?你说!”
被公主叫到,冯稹先是浑身一震,仿佛才回神一般,迟缓了片刻,才艰涩开口。
“……我与六郎中了埋伏,怪我无能,未护住六郎,贼人偷袭得手,他身中一剑……又被火灼伤。”
固北公主一顿,继而全身都发起抖来。
“身中一剑……还有烧伤?”
下一刻,她疯了一般挣扎起来。“我要进去看他!让我进去!”
叶平峦干脆将她整个环抱起来,铁臂如锁链一般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
“公主不宜入内!”
见她挣扎得太厉害,冯稹忍不住出言道:“叶节使也是为你好。六郎……如今的模样会吓到公主。”
“那是我的孩子!”固北公主大怒,可是眼泪却跟着一起掉了下来,“我的孩子……”
自己的孩子,心疼都来不及,怎么会被吓到。
可是这般怜子之情,也无法打动除了她自己以外的人。
“再等一等,等六郎伤情稳定下来,你再去看他。”
叶平峦终于开口,语气是与平常几乎一致的冷静。与固北公主的悲愤交加相比,他的冷静便显得分外绝情。“思安,听话。”
听到自己的名字,固北公主短短一怔。
她知道自己今天无论如何都进不去这个门了。
“是谁?”
她看向面前的这个男人,眼神悲痛。“是谁伤了我的六郎?!”
叶平峦垂眸地望着悲痛的妻子,凝眉不语。
“叶平峦,有人要杀你的儿子,你竟什么都不知道吗?”
固北公主突然勃然大怒,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然从叶平峦的桎梏中挣了出来,甩了他一巴掌,将他的头都打得偏了过去。
叶平峦仍然无言以对。
冯稹张了张口,踉跄着走到公主身前,扑通一声跪下。
“公主。”
他从未有过如此狼狈而无力的时刻,感觉自己头都抬不起来。
“他们是来杀我的。六郎……乃是代我受过。是我的错,给六郎惹来杀身之祸,又未能护他全身而退。公主有怨,请对我发作,即便要了冯某这条命,也绝无怨言。”
说罢,他一把抽出身侧腰刀,双手奉上。
他的一只胳膊在此前的打斗中被贼人砍伤,因为身着玄衣不大看得出来,但举刀的动作撕扯了伤处,血沿着破损之处滴落,很快就将他膝下的雪地染红。
固北公主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但此刻她的孩子躺在屋内生死不知,对尚且还能跪在她面前回话的人,没有怜悯。
她不去接冯稹的刀,也不去看叶平峦的脸色,双目赤红,紧紧地盯着紧闭的房门。
就在这时,大夫匆匆从屋内出来。
“节使大人,叶小公子醒了。”
屋外三人神色都是一震。
虽然病人清醒过来,大夫的脸色却毫无喜意,小心翼翼地朝叶平峦道:“叶小公子说,请节使大人过去……”
话音未落,先动作的却是固北公主。
“六郎不曾唤我?六郎,六郎!”她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朝屋内喊,同时又提步往里闯。
“来人。”
这一次,叶平峦动了。“看住公主,不得入内。”
廊下的侍卫应声而动,拔刀守在门前。
固北公主抬脚硬闯,两名侍卫立刻上前,像擒拿犯人那般将她双臂后折,紧紧控住。
“你们敢拦我?”固北公主挣脱不得,睁目怒视,“我以公主之名命令你们,让开!”
无人应声,也无人移步。
在节使大人的军令下,一国公主又如何,照样被毫无尊严地挡在门外。
在侍卫身后,叶平峦转身跟着大夫匆匆而去。
冯稹也跟着一道进去了。
寒气深重的屋内,五六个侍者忙碌着,神情惶然。
大夫跟在叶平峦身侧,小声道:“方才下官已想法子缓解了小公子的疼痛,小公子这才醒来,但也只是一时之功。后续治烧伤的法子虽有,治疗起来却十分痛苦,且需花费经年累月,对小公子来说,颇为折磨……”
叶平峦的脚步短促一顿,很快又大步迈去。
步入内室,床尾随意地搭着方才为治伤匆忙脱下来的外衣,榻上的人一动不动,头肩被帷幔所遮挡。
大夫小心而又惶恐地道:“小公子所受烧伤严重,外伤虽止,内火仍旺,样子比回府时更吓人了些,非是下官救治不力,还望大人……”
叶平峦快而有力地一抬手,打断他的话,接着自行拉开了床帏。
在看到床上之人的那一刻,他的双目如冯稹当初那般紧紧一闭,但很快又睁开,垂眸直视。
“六郎。”
他轻声唤自己的儿子。“你可觉得好些了,还疼不疼?”
回应他的,是一声气若游丝的:“父亲……”
声音太小了,叶平峦不得不弯下腰,侧耳去听。
“……是有些疼……不过还忍得住。”
叶春深想宽慰父亲,对他笑一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他不知道,此时的他,从左肩到头脸,已无一寸完好之地。
出现在叶平峦眼前的,仿佛是一个有着叶春深声音和灵魂的厉鬼。
殷红的血肉一块块翻开,爆出血水和浊液,那张令人见之倾倒的玉面,已被大火烧得皮开肉破,即便大夫用冰敷过,也只是险险免于变成焦炭。连可称之为嘴唇的部位都没有,如何笑得出来。
叶平峦艰涩地应答他:“无妨,大夫已开了镇痛的药,待会儿服下便好了。”
“嗯。”叶春深从喉咙深处低低应了一句。
父子间一时相对无言。
屋外隐隐传来女人哭喊的声音,那声音像被风雪扯破了,平添几分嘶哑。
“母亲……还好吗?”
叶平峦点了点头。“还好,她在外头等你。”
“我如今的模样……很可怕,是不是?”
“不是。”
叶平峦此刻的神情和声音,都可以称得上温柔了。“六郎,振作起来。等你好了,便可以见她。”
闻言,叶春深想摇头,但稍一移动,随之即来的巨大疼痛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只能僵着脖子,低声道:“我知道,我不好了……”
像是怕叶平峦打断他的话,他急得呛咳了几下,瞬间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母亲那里……未能尽孝,是为人子之过。请父亲……代六郎向母亲赔罪。”
叶平峦紧紧握住他的手,力气大得像要掐住他的命脉。
“撑住,你不会有事的。”
叶春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如父亲所言那般撑住了,平复了说完这句话后的巨大痛意。
他艰难地移动视线,看向远远站在叶平峦身后的人。
“冯兄……”
冯稹应声上前,半跪在塌下。
“冯兄……是我执意要救那老人,又无自保之力,这才……拖累了冯兄……”
冯稹神情僵硬,几度张口,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方才面对固北公主时尚有理智,眼下面对面目全非的挚友,他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不会说了。
在一个十足的君子面前,连自陈罪责都是一种虚伪。
叶春深又看向自己的父亲,还想说什么,却终是受不住越发强烈的痛楚,昏了过去。
“来人!”
叶平峦急忙起身,换大夫上前。
大夫将此前的镇痛之法又用了一遍,但收效甚微。
三个时辰之内,叶春深只再清醒了一次。
被烧伤的眼睛——如果那里还可以称之为眼睛的话——稍微睁开,混沌的视线紧紧盯住叶平峦。
“父亲,请待母亲好些……”
说罢,又陷入昏迷之中。
在等待叶春深醒来的时间里,叶平峦没有再出去,而是一直守在床边。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叶春深到底不曾经受大夫口中疗伤的苦楚。
他只撑到了清晨,就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