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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流光一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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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数年过去。
阿蘅早早起床,将托人从镇子上买回来的糖饼装到篮子里,又稍稍整了整衣服和头发,就要推门出去。
“这么早你去哪里?”一道懒懒的还没完全睡醒的声音传过来,阿蘅转过头,看到站在房间门口的少年。他长发未梳,凌乱地披在肩上,身上披着一件外跑,靠着门一边打呵欠一边半睁着眼同她说话。
六岁的年画娃娃如今长成了十六岁的俊俏少年。从小他是村里最可爱的小娃娃,如今是村里最俊俏的少年,村里的姑娘们时常借着各种由头来他们家,又或者去书塾附近晃悠,只为了能与他说一句话。
说来也怪,都是在这里村里风吹日晒,别人黑黑瘦瘦,他却白白净净。同样是粗布衣裳,别人穿着粗粗笨笨,他穿着就很有些潇洒劲儿。这里面自然有姨婆和阿蘅的功劳,但也是他生得好,身量也好。
村里总有人在她背后嘀咕,说都是一个爹生的,她生得普普通通,弟弟却生得这样好,那继母一定生得好极了。
阿蘅自然不会去回应。她爹和继母可生不出这般模样的弟弟。
她抓起一个甜饼扔过去,没好气地说:“你今日就要去县里了,竟然起得这么迟。厨房里烧了水,早饭在橱子里,自己洗好脸赶紧把饭吃了。姨婆去给各家打招呼了,我正要去给他们送糖饼呢。你吃完赶紧过来找我们,这是你的大日子,你总要去拜访一下照顾过你的长辈们,可别耽误了。”
这么多年了,阿蘅每回同阿山说话,总是一口官话。也因为这样,她的官话比十年前说得好多了。
阿山眯了眯眼,道:“真麻烦。”
“你受人家照顾的时候怎么不嫌麻烦。”阿蘅白他一眼:“我出去了,你抓紧些。”
“等等。”阿山唤住她。
“作什么?”
阿山走过去,扶了扶她发髻上的花。那是一朵粉色的芙蓉绢花,是去岁阿山替人抄书攒钱给她买的生辰礼。
阿蘅很喜欢这朵村里独一份的绢花,平时都很珍惜地放在匣子里,逢年过节才拿出来戴。
“花歪了,我替你扶正了。”阿山解释道。
阿蘅仰着头,看着这个从前小小的、现在却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少年,心下不由得有些感叹。
不知不觉他都这么大了。
她笑了笑:“阿山真是长大了,越来越贴心了。”随后便转身出去了。
阿山看了她的身影片刻,这才打着呵欠去厨房洗脸。
“东西都收好了,你送阿山到县里,别着急回来,平时也没机会去,去了就玩两日再回。我在县里有一个老姐妹,她家房子宽敞,家中也有和你年岁相当的小媳妇。我前些日就叫人带过信给她,你可以住两日,在那边放心玩。”
回家路上,姨婆絮絮叨叨的和阿蘅说着。姨婆脸上添了不少皱纹,身形也比从前佝偻了些。阿蘅和阿山分别站在她两旁,虚虚地扶着她。
“我去做什么?家里只有你一个,我又不放心。”阿蘅道:“我送完阿山就回来,反正我也没什么想玩的。”
这些年阿蘅的生活乏善可陈,除了陪阿山读书和帮姨婆干活,就是做绣活。村里别的女孩总想去镇上和县里看一看,她却从来没兴趣,也只有阿山去镇上读书时她才去看看,去了也是照顾阿山。
“说什么糊涂话?我给老姐妹说了,叫她也帮忙相看相看有没有合适的年轻后生。阿山长大了,也考上了县学,你也该好好考虑自己的婚事了。你这个年纪都是老姑娘了,难道自己一点儿都不着急?”姨婆训斥道。
阿蘅一听她又提起这件事,赶紧冲阿山使眼色。
阿山会意,立即挽住了姨婆,对她说:“姨婆和我们一起去吧。最近事情少,地里让人帮衬两天,姨婆也很久没出过村子了,同我们一起去瞧瞧热闹。”
他成功的转移了话题。随后的路上姨婆一直在拒绝他这个提议,并且给出了许多理由,就顾不上说阿蘅了。
阿蘅二十一岁,在村里算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姑娘了。村里的姑娘通常十六岁就嫁人,十八岁都算晚的,像阿蘅这般二十一了还没成亲的几乎找不到第二个。
为此,阿蘅和姨婆都很是受了些闲言闲语。阿蘅是个能干的姑娘,相貌虽不算多出众,也还算得清秀,早几年许多人来做过媒。
可阿蘅只说幼弟还小,等他长大成人才嫁人,把那些媒人通通都挡了回去。
为着这件事,从十六岁到十八岁,姨婆同她吵了好几回。
“你早就不是他家的仆从了!就算你嫁了人离了这村子,姨婆也能继续抚养他成人,你怕什么?非得把自己也贴进去,你怎么这么榆木脑袋?你倒是为自己多想想啊,难不成你以后嫁不出去阿山能养你一辈子?”
姨婆各种话都说尽了,阿蘅却只是犟着脾气不肯应。
“我答应过嬷嬷要好好照顾他,姨婆你不是总教我要信守承诺吗?”她不仅不应,她还有理。
有一天姨婆气狠了,去厨房抽了根最粗的柴。
阿山赶紧从房间里跑出来,拦住了姨婆,不叫她手里的柴打到阿蘅。阿山当时虽然才十三岁,却已经长得比姨婆和阿蘅还要高,他这一拦,就严严实实的把阿蘅护在了身后。
十三岁的阿山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需要哄的小孩了。小时候是别人哄他,长大的他总是能把别人哄得很好,连那些从小欺负他的同村孩子都被哄得对他俯首帖耳,愣生生把他捧成了吴家村孩子王。
那天晚上盛怒的姨婆也是他哄好的。他一边嘴甜地哄着姨婆,一边冲阿蘅使眼色,阿蘅立即趁机溜了。
每逢两人有争吵,总是他站出来安抚,小小的年纪却越来越有一家之主的姿态。
姨婆还在细数自己不能离开家里的理由,阿山侧过头,冲阿蘅眨了眨眼。
阿蘅回以一笑。
这种小把戏他们玩了好几年,彼此默契得很。
姨婆到底没有松口,于是仍旧是阿蘅一个人陪着阿山离开了村里。
他们原本是要乘着村里人的牛车去镇上,再从镇上走到县里,这一路就要走大半日。到了镇上,阿山却带着阿蘅左拐右拐,拐到了一驾马车前。
阿蘅吓了一跳:“马车很贵,你哪里来的钱?”
虽说嬷嬷给小世子留了许多钱,但姨婆和阿蘅只取了他读书交给先生的束脩和他买笔墨纸砚的钱出来,并且尚未告知他这笔钱的存在。平日里的花销全靠她们平日努力干活挣钱,虽然不至于让他们过得太苦,但也远不能阔绰到雇马车去县里的地步。
“替有钱人家里的老太太抄了经书,老太太出手大方,多给了些。”阿山随意的地说道,扶着她的手和腰往车上送:“走到县里都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你不好去敲姨婆老姐妹的门,也回不来,热闹更是瞧不上。马车快得很,一个时辰就到了。”
阿蘅自是不肯,可是她已经很久拗不过阿山的坚持了,最后到底还是被他塞进了马车里。
舒服自然是牛车比较舒服,因为牛车慢;马车则颠簸许多,但确实也快许多。阿蘅头一回坐马车,新鲜得很,一路上捧着脸看窗外的景色都很开心。
她看看景色,不时与阿山说几句话,不多时就被马车颠得犯困,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待醒过来时,马车仍在疾驰,只是路边的景色已由一望无际的田野改作了高高低低的房子。而她靠在阿山肩上,因着阿山比她高,这一路枕靠着他的肩膀也并无不适。
阿蘅惊得险些弹跳起来。她赶紧坐直了,离阿山稍稍远了些。
虽然两人在人前做了这许多年的姐弟,在阿蘅心里,他们仍是主仆。小世子一日不能自立,她就一日未践诺,更不能太过忘形坏了规矩。
这时,只听阿山淡淡说:“你醒了?我们刚刚进了县里。”
阿蘅便忘了刚才的事,好奇地向外张望。难怪外面房子多了,原来是进了县里。
镇上的路比村里宽,县里的路又比镇上宽。他们坐着宽敞的马车,竟也没将路占了多少去。县里人的衣着与镇上不大相同,衣样更多些,布料花样更多些,头上发饰也多些。
“幸好戴了你送的绢花,不然怕是我都不敢在这街上走路了。”阿蘅与阿山玩笑道。
“没戴也不打紧,你比她们好看。”阿山却说。
阿蘅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从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是镇上那些人教你的?往后在县里你可要好好读书,千万莫与那些没正行的人走得近了。”
“实话也不许我说么?”阿山一本正经地说。
阿蘅撇过脸去。她是说不过他的,如今他长大了,也不好再对他拿着姐姐的架子。
阿山如今是秀才了,将在县学读书,也有学舍可以住。阿蘅陪他过来,便是为着帮他将衣物铺盖送到学舍,替他将住处收拾好。
阿山却不要她动手,只许她在一边坐着,自己便将小小的房间收拾齐整了。这些年他成长不少,从什么也不会的小世子长成了能照顾好自己的普通少年。
阿蘅坐在椅子上,目光慈爱地望着他,手里是他硬塞给她的茶碗。像是看见了自己的孩子一夜之间成长般,阿蘅眼眶微红。
起初他没有这么乖,前几年要去镇子上读书时还百般不愿,说起不了早摸不了黑,被姨婆拎着柴揍了一顿。挨了打他倒是不哭,就是气性大,把自个儿关在房里不吃饭。
那几年阿蘅大了,不再和他睡一屋,他从里面把门拴上,她也没得法子。
姨婆叫她不要理,说男孩子这么娇气太没脸。
阿蘅也觉得他不该这么娇气,可又受不住他饿着自己,趁姨婆在厨房里忙着,就贴着门哄他。
她的话来来回回也就那么些:村里苦,他要好好读书,将来才能过上好一些的日子。
阿山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可是他不敢对她发脾气,听她都要带上哭腔了,才不情不愿开了门。
姨婆不在身边,十岁的阿山羞恼地低声说出了真实原因——镇上远,坐牛车贵,他要每旬才能回来一日。
他不想离阿蘅那么远。
十岁的阿山觉得自己已经是大孩子了,却还要被迫承认对阿蘅孩子般的依恋,羞恼得脸通红。
阿蘅又好气又好笑。
气阿山的孩子气,笑阿山对她的依赖。
阿蘅总是能哄好阿山。她承诺每回都亲自送阿山去镇上,在阿山回来那日也去镇上接他,阿山这才松了口,肯去镇上读书。
只不过这个承诺,在阿山十三岁那边,被阿山单方面中止了。他说她太辛苦了,只许她送他到村口。
从那时起,阿山突然开始快速成长。稚嫩的孩子气快速褪去,早于他年龄的成熟逐渐显露出来。
待阿山收拾好了房间,两人在路边的小馆子里吃了饭,阿蘅便要去寻姨婆的老姐妹。
阿山却说:“我和你一起去看看。虽是姨婆的老姐妹,但婆媳住在一处,难说有没有什么龃龉。若是不好,倒不方便住在别人家里。”
村里人多半一家子住在一起,婆媳在一处几乎没有不吵嘴的,阿山从小看到大。
阿蘅虽觉得看不看没差别,毕竟不住姨婆老姐妹家里,她也无处可住,但拗不过阿山,只好带他一起去。
倒是幸亏带了阿山。县里的路与村里和镇里不同,村里和镇里路是笔直的,找地方容易;县里的路弯弯绕绕,若非阿山会辨认方向,阿蘅多半要迷路。有了阿山帮着寻路,两人很快便找到了姨婆的老姐妹家。
不幸被阿山料中了。
姨婆的老姐妹家里正吵着架。那小媳妇不高兴婆婆随意叫不认识的客人住家里,趁着客人还没到,吵得很是肆无忌惮。
阿蘅面上很尴尬,站在门外一时有些发怔。阿山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待她回神,方道:“你别住这里了,县里有客栈,我们找个客栈给你住。等她们吵完,我们替姨婆把礼送了就走吧。”
阿蘅原想着这里确实住不得了,听到阿山的话,顿时柳眉倒竖:“你又哪里来的钱?住客栈,你有多少钱可以胡乱花用?”
一听阿山乱花钱,她总是要训斥他几句。
阿山无奈道:“不是和你说过,我给那户老太太抄书,很得了些钱么?租马车没花几个钱,还余不少,住两晚客栈也不妨事。”
“你又知道住客栈不费钱?”阿蘅白他一眼。
阿山:“我从前和同窗来过县里拜访先生,自然知道。”
阿蘅反驳不了,又不想叫他乱花钱,讷讷道:“我怎么能花你的钱?”
她始终拿阿山当主子,自然不好叫主子给她花钱。
阿山终于生气了。
他眼眶微红:“你又说这样的话,可还记得上回的事情么?”
上回便是他送她绢花那回。
阿蘅明明满眼都是喜欢,却说小世子不该给她花钱,这不合规矩。
阿山自从懂事以后从未对阿蘅发过火,当时却发了很大的脾气,扯过绢花便要扔进火盆里。
阿蘅吓得紧紧抱住他的手,说再也不说这种话,阿山才作罢。
那时他眼睛都红了,嘴抿得紧紧的,年纪不大,周身却一股吓人的冷意。那模样,像极了名贵但易碎的东西,叫人不敢轻易触碰,怕一碰就碎了。
阿蘅想起他上回那骇人的模样,忍住了劝导的话,只能默默的低下头。
她隐忍又委屈的模样落在阿山眼里,阿山唇角动了动,究竟没有心软。
两人等小院里的吵闹声平息下去了,过了一会儿才敲门,客客气气地送上了姨婆的礼物。阿山只说阿蘅有事要立即回家,婉拒了她们的挽留,只喝了碗茶就拉着阿蘅离开了。
阿山对县里很熟悉,轻车熟路的找到了一家干净又不贵的客栈,要了一间房。
小二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
阿山睁着无辜的眼,解释说他们是姐弟,身上的钱只够订一间。
小二这才收了疑心,给了钥匙。
阿蘅从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也不知道有什么规矩,全程只跟在阿山身后,听他与小二说话,由着他安排这一切。
阿山替她把房间里的一切弄好,休息了片刻,便拉着她又出门。
“这么晚了,要去哪里?你明日还要去读书呢。”阿蘅不解地问。
“这里夜里才最好玩,你难得来一趟,可别白来了。”阿山干脆利落地锁了门,拉着她往外走:“走吧,我们早去早回,碍不着我明日去县学。”
这一刻两人的位置突然对调了,仿佛阿蘅才是需要照顾的那一个。
这种感觉新奇且令阿蘅莫名感到恐慌。她尚未能厘清头绪,已被阿山拉到了街上。
从姨婆老姐妹家出来天色就不早了,此刻已是日暮时分,街上的灯亮了起来。
县里商铺多,高达数层的楼也多。一串串长长的灯笼从楼上悬挂下来,整条街灯火通明,露出与白昼全然不同的夜里风情。
阿蘅好些年没见过这种热闹了,上一回还是被卖到王府,进城的路上见过。那时她小小的,因为惧怕人牙子的打骂不敢四处乱张望,只敢用眼角的余光瞅着。那么多新鲜的物事,那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她都只能悄悄看着。
不似今夜,阿山牵着她走进这鲜活的热闹里,穿梭在汹涌人潮之中,可以肆无忌惮地看自己中意的一切。阿山遇着有趣的小玩意就买下来塞给她,看见许多人买的小食也买下来塞进她手里,完全不容她拒绝。
“你难得来一回,小爷带你长长见识,等你回去了,叫村里人羡慕死。”他不无得意的说。平时那懒散的模样不见踪影,眼睛明亮,笑得比街上的人都好看。
阿蘅在县里住了两夜。白日里阿山去县学读书,她便自己在街上胡乱逛着;夜里阿山便带她去各处热闹的地方,让她见识不曾见过的景致。
阿山还说,等他考上进士便带她去京城,京城更热闹。
很多年以后,阿蘅依然记得那两个夜晚。
灯光模糊了天上的月,人潮里的喧嚣也令她时常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少年牵着她的手,迫不及待地向她展示他所知的一切,使劲浑身解数讨她的欢喜。
那是她一生中最明亮的夜,宛如一瞬流光,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一刻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