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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爱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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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李升吃完饭,林朝阳回家遛了圈大毛。半路又想起昨天见某人嘴有些起皮,打算去商场挑台加湿器。
按理说,以上海这阴魂不散的潮湿气候,根本用不到这东西。可林朝阳留意了下,李英达爱开空调,一年四季都开,整间屋子干得能生出裂缝来。
在他家待一晚,第二天脸都紧绷绷的,像在沙子里裹了一夜。李英达察觉不到,他只觉得干燥的空气更让他舒适。
林朝阳决定给他带来点不同。
就像他从前总爱给自己的饭盒里倒鱼子酱一样。
一样的不同。
高中时的李英达个子不高,他的妈妈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偏方,说常服鱼子酱,有助于骨骼增长。
李英达不喜欢鱼子酱的味道,每次都把酱包扔给林朝阳。尽管林朝阳也抵触,他从来没闻到过气味如此奇怪的酱料。
“这个很好吃的,而且小小一包就要上百块钱,我妈让我在大阪的叔叔直接空运回来的。”
男孩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料包,撕开封口,将酱倒在另一个男孩的饭盒里。
“吃完就像那棵小树一样,长高高。”李英达将热气喷喷的饭盒推到男孩面前,一边指着门外的树,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男孩问,“那你呢?长不高可是要吃苦的。”
李英达一脸无所谓地说:“有人会保护我的,你别瞎操心。”
男孩又问,“谁保护你?”
他用指头蘸了一点,伸出舌头舔了舔,难闻是难闻,但味道却挑不出错,对他来说算是一种全新的美味。
李英达说:“你啊。”
他抱着胸,嘴角上扬成恰到好处的弧度,睥了眼男孩学生证上的名字。
“同学,我留意你很久了。”李英达上前半步,大大方方地坐在他的餐桌上,用手扒拉着他的餐盘。
“你每天只吃最便宜的八角钱的素菜,衣服也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牌子,还有你的鞋,都脱胶了,还穿它上体育课跑三千米体测,你好特别哦,就不怕跑到一半,鞋子飞出去吗?”
坐在旁边的同学听到这话,发出一阵隐约的笑声。男孩的脸通红成一片,恨不得把头缩回到肚子里。
李英达说:“不过没关系啦,我最喜欢帮助同学了。”说完拿出皮夹,从中抽出两张百元大钞,拍在桌子上。
“同学,买双好鞋吧。”李英达笑了笑,不顾他一脸尴尬,拽起男孩挂在胸前的学生证,看了一眼。
“高三(1)班,林朝阳”,原来叫林朝阳,也不是很特别的名字嘛,甚至还不如自己的好听。
男孩憋红脸说:“我……下午还有课……”
说着就要走人,不想鞋胶恰好在这时发出“嗤”地一声,鞋底裂开条大缝,足底钻出一只打满补丁的袜子。
“哦吼......”
人群里,有人嚷了一句,接着是一大片笑声,男孩钱也没拿,拔腿就走。
李英达喊住他,不解地问:“同学,我真心想帮助你,你在躲什么?”
林朝阳将唇咬住,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有任何不妥,他涩涩回:“谢谢同学,我其实过得蛮好的。”
话才说完,他深鞠了一躬,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扶着膝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男人不自觉地扶了扶膝盖,那该是怎样一种令人不太舒服的姿势?这种不舒服,直到他长大成人后仍会像影子一样跟着自己。
专柜的销售小姐热情推荐着最新款的空气加湿器,林朝阳反复衡量着它们的价格、功率、适用面积、耗电程度,最后挑选了一款性价比最高的。
当他掏出手机完成支付时,来电翩然响起。
是个陌生号码。
他知道的,一定是李英达。
环时的新拍摄基地在奉贤,在林朝阳看来,奉贤并不属于上海。诸如崇明、宝山、青浦,三公里内,大多是一望无际的水泥公路。偶有自驾游与商旅人士驾车路过,留下的只是短暂身影与青灰色尾气。这里的居民大多集中安置,某一片多繁花似锦,某一片就有多苦雨凄风。
男人下了出租,眼前一片荒芜,林朝阳有种置身辽北的感觉。若不是手机提示,他的定位仍处在上海市的管辖范围内,他还以为自己在拍《白鹿原》。
偌大的黄土地上,新兴崛起一座巨型的钢铁巨兽,那便是央广的基地新址。据说资方拉投数上百亿款项,方才有了眼前这座不朽之城。
男人停身站在宽敞正门前,见中央喷泉口,杵着七面各个国家的国旗。CYN主做国际时政新闻方向,在多个国家设立了了自己的新闻办公室,李英达的《环球时闻》前身是一档时政脱口秀节目,因尺度过于大胆跳脱遭到广电抵制,高层连夜启动备选方案,将它调整为现在的态度较为“端正”的常规播报类新闻,顺便给新人们一个露头机会。
李英达撞了狗屎运,在上百位试录者里脱颖而出,成为首位坐上环时主播椅的新播报员。
与他搭档的,是在央广中心念了二十年新闻的“老油条”李鹤年,头六个月都由“一对一老带新”形式录制,这些林朝阳都知道,都是这些年从李升嘴里一点点挖出来的。
没别的意思,单纯只是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男人拎着新加湿器,哼着小歌儿,漫步走进大厦里。
按照先前电话里的提示,演播厅在27楼,摁下电梯的一刻,男人才有了一丝要上战场的感觉。
就这么去,会不会显得太不正式?虽然某人在电话里说,只是例行等他下班,然后一起吃个晚饭。可好歹也是多年再次重逢,除去上次同学会,这还是他们第一回单独吃饭。
李英达常将这样的聚会称为date,林朝阳不兴留学生那一口中英夹杂的口癖,总觉得做作,但李英达说英语单词时,却让他觉得安心。
D-a-t-e,他多此一举地在百度翻译里输入这个词,“做名词时,日期/年代。”男人将屏幕拉下去一点,“俗语中也做约会翻译,及持续期间内的聚会,多用于爱侣之间。”
爱侣之间,原来如此。
林朝阳勾起浅浅笑意,他理了理衬衫领子,在“叮”地一声提示音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电梯。
“您就是林先生吧?”
才出电梯口没两步,林朝阳就见迎面走来个面相温婉的女孩。她一身优衣库通勤装,风格轻便,嘴边还别着台对讲机。
“您一定就是李老师要我来接的那位朋友。”女孩主动握手,扬了扬工牌,说,“环时组新实习生,章小媛。你可以叫我小媛。”
男人礼貌性地笑了笑,“你好,小媛。”心里却惶惶一沉,朋友,原来他在别人面前,称自己是朋友。
小媛毫不见外道:“按台里规定,一般人是不可以进演播厅里的。李老师还在拍,可能还要十来分钟。他特意吩咐我,让我先带你进去简单参观下。进去之前,你得要有这个。”
女孩将一块工牌递到他面前。男人抬眸一扫,见大头照处是李英达的脸,上头还贴着张狗头贴纸——很明显,这是李英达自己的工牌。
适才的惶乱一扫全无。你看,枯木又逢春了。
进门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咔咔”声,和胶卷滚动的声音。整间屋子暗暗的,女孩走在前面,示意后头的男人走路尽量轻些。
林朝阳松开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这里的严肃气氛让他有些不太舒服。
“好,我们现在切回现场......”男人的声音饱满而富有磁性,每一个字,每一处停顿,都拿捏得极其到位,现场里听,仿佛在给耳朵做高端SPA。
林朝阳择了个角落位置坐下,小媛递了瓶水来,站在他旁边,不停地笑。
男人偏过头,看着她一副捂嘴不敢大笑的样子,问,“你怎么了?”
女孩捋了捋头发说,表情有些娇羞,“来之前,李老师说让我接你。我问怎么认他,他说你只管看,接下来三十分钟电梯走出来的最帅的男人,那就是他的朋友。”
林朝阳面色一红,这次轮到他想笑又不敢笑了。
小媛满是星星眼地说,“我起初还不信呢,身边还有比李老师更帅的人?现在我信了......”
女孩面色微红,不敢直视男人的眼。
林朝阳说,“你也挺可爱的,跟我老家的妹妹一样。”
女孩更害羞了,要不是还在拍节目,林朝阳看她高兴得能飞起来。
平心而论,他对眼前这个女孩印象不错。她有一张小圆脸,正显出她的无攻击性。两条眉毛月牙似的盘在上面,笑起来时,有一对梨涡。
她让人想到高中时的王婷婷,也是这样的亲切开朗,和谁都能说上两句话的感觉。
林朝阳打骨子里羡慕这种人的性格,他就做不到。
众所周知,有些人天生是向日葵,而有些人,天生只能做铁线蕨。
什么是铁线蕨?你看,你都不知道吧?
那是一种不太需要阳光就能生长的植物。
它们连同在世仅存的一万一千多种蕨类植物一样,默默无闻的孤独着、疯长着。
不需要太多关注,不需要精致的玻璃房、考究的水氧供应,乃至于它们是死是活,都无人在意。
没有人会记得地球上还活着一群孤岛似的铁线蕨们,正如没有人在意扶着膝盖走出门去的林朝阳。
人,它与植物最大的相同点,就是生来孤独。
林朝阳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
他随小媛的目光看向新闻台上的男人,聚光灯打在他身上,附出一层炫目的白。
李英达从新闻稿中抬眸,瞥了男人一眼。
林朝阳报之一望,一秒之间,风云再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