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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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间，天气晴冷，钟敲了十三下。风势猛烈，怀中的病历猎猎作响。柳生比吕士低着头，以最快的速度闪进住院部，可狂风卷起的尘沙还是跟他一同进了大厅。
电梯满载，只好再等一班。两个精神科的年轻护士在他前面排着队，拿文件夹挡住半张脸，低声私语。
“你听说了吗？新来的28床——”
“我知道！今天早上转院进来的时候我见到了，好几个保镖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看着状态不错啊，为什么会送精神科呢。”
“喂喂——会不会抓重点啊。你难道没注意到他长得很帅吗？不管为什么过来，有帅哥总是好事吧！”
“差不多可以了哈。你知道的，我们不能和精神系扯上关系。”
电梯门开了。柳生跟在她们身后走进去。迎面投来的两道目光带着一丝惊惧，他低下头，慢条斯理擦净镜片：
“9床下午手术，一会儿记得让他签知情同意书。14床恢复得差不多了，明天拆线，后天可以办出院。最近床位吃紧，效率要提上去。”再戴上时，视线重新恢复清明，“有问题和我说。”
“没问题！”
“主、主任辛苦了。”
顶层到了。他先一步踏出电，穿过标有“精神科”字样的大门，接受一道安检，同护士站值班的近藤桑点头问好，走过几间静谧的病房，解锁门禁，二道安检，全身消毒。两扇防弹玻璃缓缓合上，柳生比吕士在走廊尽头停下脚步，正想敲门。
“请进。”
单人高级隔间总是纤尘不染。28号床的病人站在床边，见他进来，青绿色的眼睛微微一缩，笑意随即上浮，眸光闪烁，日色冷青松：
“来了？”
*
战事已持续了九年。帝国素有铁壁之称的伊利昂要塞在此前的奇袭中易主，联盟的经济动脉伽南星域亦在轰炸里化为焦土。漫长的边境战场上漂浮着重舰残骸，小规模冲突不断发生。
作为这场尚未命名的战争的注脚，你可以在每一位帝国公民的历史课本上找到类似记载：公元2129年，地球统一政府成立；公元2360年，超光速宇宙航行法实现；公元2402年，人类首次在太阳系外发现可居住行星并派出外星移民团，开始“新航海时代”；公元2801年，银河联邦成立，进入宇宙历元年；宇宙历310年，狄克推多篡夺联邦政权，建立银河帝国；宇宙历527年，以赫尔岑为首的共和主义者流亡至爱尔林星系，建立自由同盟；宇宙历626年，帝国皇家军工厂成功研发出可通过驾驶员脑电波直接控制的人机交互战舰；次年，相似的“精神场驱逐舰”在同盟的建国百年阅兵仪式上亮相。新武器如水珠滚入油锅。至此，两方之间通过数次会战建立起的平衡破裂，战事再次爆发。
从第一疗养院顶楼向远处眺望，首都星弗恩翰宛如轰隆作响的工厂，车流来往，梭子一般，织出某种席天卷地的暗黄色布料。矗立于天际线的皇家军工厂只是这巨型机器的一部分，新型重舰被不断生产出来。正如报纸所宣传的，它们不断改进、日新月异，更加契合驾驶员的意志与身体，拥有更为精准和强大的攻击力：“新的突破！阿基里斯Ⅲ型驱逐舰……能够将搭载的驾驶员脑电波放大，进而短暂控制对方的战舰……战场主动权……帝国必将取得新的胜利。”
加粗黑体横跨头版头条，每个字都竭力从纸面挣脱。柳生将目光从床头那份《每日弗恩翰》上移开，落回眼前身着病服的青年身上。
他知道那则报道有意遮蔽了一个事实：Ⅲ型驱逐舰与驾驶员之间存在明显的排斥反应。在百亿帝国公民中，精神场强大、能够驾驶新型战舰的本就不多。每年春天，军方会在应届高中毕业生里挑出合适人选，送入士官学校，为战争培养后备力量。近年来，随着前线战况吃紧、伤亡增多，驾驶员增速已显著落后于战舰的生产速度。在这本就不多的有生力量中，可以匹配Ⅲ型驱逐舰、为帝国夺取“新的胜利”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站在他面前的青年就是其中之一。仁王雅治，二十九岁，帝国最年轻的少将，政论频道与报纸头版的传奇人物。他是第一批入伍的精神系驾驶员，首战成名，一举摧毁敌军基地，之后配合奥尔巴赫将军，以少胜多取得艾布拉姆斯会战胜利。九年之间，战功赫赫，从无败绩。
此刻，这张向来只出现在新闻报道中的脸正冲他微笑，颇有些肆无忌惮地展现自己的魅力。笑什么，柳生心想，我又不喜欢男人。目光蜻蜓点水般扫过他的眉宇，唇角的痣，松开的第一颗扣子，最终停在他左手的飞镖上。
“抱歉，仁王君。我记得这类可能造成伤害的物品是不允许带入特护病房的。”
倘若只是磁吸飞镖，他也就懒得管了。与这位青年才俊不同，时年二十九岁的柳生比吕士刚晋升副主任不久，所得除却护士们一句叫大不叫小的“主任”，主要是骤然繁杂不少的公务。战争时期，第一疗养院精神科承接驾驶员精神场体检等任务，免不了与军方打交道。他们主任是个空降的贵族子弟，拿了皇家医学院四年奖学金，孰料是上不了手术台，也坐不住办公室。于是柳生既忙业务，也管政治，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住在科室，已然分身乏术，实在不想再给自己惹一身不痛快。
偏偏此人对这份客气毫不领情。只听他嗤笑一声，三只飞镖于指尖悄然隐没，金属的光泽一闪而过，灼烧着柳生的视网膜。他以为这是哪里，星际拓荒电影里的小酒馆吗。柳生心想。
像他这样的医生都有十二分的谨慎。精神科的病人缺乏自控能力，这位现在看着并无大碍，回头要是出点事情，军方追究下来，飞镖是谁怎么带进去的，为何一直没有发现，医院得负全责——四舍五入就是柳生比吕士得负全责——虽然他真的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把这东西带过安检的。
“如果仁王君不介意的话，可以将飞镖交由我们保管。”他站在离仁王三米远的地方，两人之间相隔一张病床，“我们为患者准备了专门的寄存区，等到出院时会再交还给您。”
他又在笑了，那笑容实在是让人不适。柳生略微侧过脸，试图避开他的目光，却听青年抻长了声音：“悉听尊便。不过大夫——”
“总得让我把这局结束吧？”
也不是不行。柳生抬手做了个“请”，示意他速战速决。然而青年置若罔闻，一双眼睛盯着对面墙上的镖盘看了半天，没见过似的。
“仁王君？”柳生扶了扶眼镜。
“你觉得接下来应该往哪扔？”他把玩着手中的飞镖，针尖扎向皮肤，修长的五指在阳光下仿佛是透明的。
世上哪有这样的事，一个精神科医生居然还要了解飞镖规则。柳生怕他行事鲁莽，只好压下心中辞职的欲望，将目光移向镖盘。
这应该是常见的501玩法。每位选手起始为501分，每轮投三只镖，积分随投掷得分而递减，首先减为0者获胜。比赛结束的那支镖必须击中双倍区。虽然现在没有人与之对战，但估计仁王的目的还是把501分打完。
“还剩多少分？”
“170分。”
柳生挑了挑眉。他需要速战速决，而这是三镖能够结束的最高分。60+60+50=170，只有一种思路：
“两个Triple 20，一个Double Bull。”
回答脱口而出，下一秒，第一支飞镖贴着边缘扎进绿色的三倍区。仁王抬起胳膊，因病服下滑而露在空中的半截手腕灵活而脆弱，随着后仰的手掌折成近乎标准的、不可思议的直角。仿佛下一秒就要断开。第二支飞镖紧随其后，扎在同一区域中心。
柳生习惯性推了推眼镜，期待最后一支飞镖能够正中靶心。可惜它刺穿空气，扎进了靶心周围的25分区里。
“哦呀，没瞄准。”仁王侧过脸来，“好像有点看不清。大夫，可以借您的眼镜一用吗？”
柳生扶着镜框的手微微一僵：“我想这并不合适。如果需要，我们可以为您安排眼部检查。”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中学时代，自己定期去医院验光复查。主治医师叫他面对镜子坐正，然后一手拿着木棒在视力表上移动，一手往他佩戴的试镜架上插入测试镜片。二十五度一档，慢慢往上加，抬头能看清一点二，便让他出去走走适应一下。
柳生依然记得那种眼前骤然明净所带来的眩晕。沉重的试镜架挂在耳朵上，随时可能滑落，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与世界隔着镜片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就像现在这样。
帝国最年轻的少将不仅将违禁品带入病房，把看不清当作飞镖扔偏的借口，还一再同自己开些无聊玩笑。柳生不知道他应该感到荣幸，还是应该替军方担忧。
“借一下也不可以吗？”
“抱歉。”他顿了顿，“仁王君还要继续吗？”
“不用了。”仁王瞥了眼镖盘，“看不清还怎么玩呢？”
柳生没有答话，走上前去取下墙上的镖盘，又走到他身边，朝他摊开手掌。一支飞镖落入掌心。
“还没问呢，”第二支飞镖自半空坠落，仁王垂下眼睛并不看他，“所以我的诊断结果是？”
柳生心道，非要一支支给我吗，什么毛病。虽然无奈，但他还是用职业的态度答道：“由于您在之前的战役中脑部受到撞击，精神场失常，短期内无法对接战舰。另外，轻微的语言功能紊乱可能导致您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思。如果您在住院期间遇到沟通不便的情况，可以按床头的紧急呼叫器找我。”
第三支飞镖被仁王放到柳生掌心，他的动作轻如片羽：“我现在就有一个要求。”
“请说。”柳生攥住那支飞镖，然而仁王并没有松手。两人在空中僵持住了。
“请问——”青年靠了过来，他的面庞近在咫尺，以至于柳生能看清瞳孔深处戴着眼镜的自己。
“我可以和您交往吗？”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