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真相是真 ...
-
嵇暮幽独自饮下一盅,只觉得歪在身边喝大了的章仇蛮聒噪,嫌弃地将他往旁边推了推,顺势将被他压住的腿收了回来。
章仇蛮失了重心,一下子栽倒在嵇暮幽的案上,将碗碟碰了一地。
瓷盏碎裂,发出好大的声响,一时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小蛮是喝多了吧。”
皇帝闻声抬眸,只见章仇蛮伏在桌上,嘴里含糊不清的嘀咕着些什么,一截袖口还浸在靖王未动一口的松茸露中。
章仇阎见弟弟殿前失态眉头一锁,脸又黑了几分,赶忙上前向皇上请罪。
皇上与章仇兄弟情谊深厚,自然不会怪罪,倒是看着章仇阎面色穆然就知道小蛮回家必然少不了一顿教训,反而有些心疼起尚不清醒的小蛮来。
章仇阎获了皇帝赦免,三两步便行至嵇暮幽案前,欲提着小蛮去后殿更换衣物。哪知刚碰着他的后衣领,他突然如被母猫叼住后颈的小猫,惬意地闭着眼“咿咿呀呀”哼起不知名的歌来。
不成曲调的欢喜从他的嘴里蹦出来,比前大门优伶精心排演的闹剧还让人发笑。
连一直低着头的长宁公子也因为这几句颤抖又飘忽的词曲微微抬起了头,展露笑颜。他笑得轻浅,眼波流转,宛若山间蒸腾起的缭缭雾气,虽不经意,却已沾湿行人的长发。
嵇暮幽只觉得心口一紧,一腔热烈的情感快要喷薄而出。那份积压在每一个深夜的回忆顷刻化为山头的浓云,偏要下一场暴雨,冲破雾霭,迎接光明。
长宁公子也留意到了嵇暮幽——他曾经的爱人。可视线交错的一瞬,他便刻意收敛起自己上扬的唇线,埋下头,抑制住微微颤抖的手,强装淡然,一口一口喝着面前已经粘稠的甜羹。
“长宁公子,你一整晚光顾着喝这些汤水,可是一口酒都没喝啊。”不知何时,封三已经绕到了轩邈臣的身边,将斟满的玉璧杯递到了他的眼前。“今日是万寿节,滴酒不沾,岂不是拂了皇上的面子。”
轩邈臣素不饮酒,亦闻不惯酒气,见封三刻意逢迎,便侧过身想要避开。封三却又挂着一脸猥琐的笑硬凑上来,拿定了主意要灌下这杯酒去。
也不知这是什么酒,味道格外刺鼻,轩邈臣只觉得喉头一紧,有些反胃,抬手便要回绝。
封三一向看不惯长宁的故作清高,自然也不会有那份真心来劝他的酒。
他这么做无非是为了逼某个人行动……他瞄了眼坐在对面的嵇暮幽,就着长宁挥手的方向顺势将杯子一歪,满杯酒便洒了大半。
“这酒我父亲早年从游邑国带回来的,珍贵非常,总共也就十壶。其中八壶献给了皇上,一壶用于我兄长成婚,仅有的这一壶是我偷偷带来宴席助兴的。”封三面露惋惜之色,语气紧张起来:“我敬于公子是仰慕公子品行高洁,我父亲若是知道,也定是认同。可若是让我父亲知道这酒你一口未喝,就这么平白被糟蹋了……”
封三说着抬起残酒,将酒杯抵在轩邈臣抿成一条线的唇边。
轩邈臣仅闻着酒味便觉得头晕目眩,极为厌恶地撇开头去。可封三却毫无收手之意,仗着家世,继续放肆。
瓷边已然探入轩邈臣的牙关,只要稍稍一倾,清亮的液体便会长驱直下,破了长宁公子所谓不饮酒的戒律。
“这么好的酒都不给本王尝尝!”
看着轩邈臣受迫,嵇暮幽再坐不住,一个跨步夺下酒杯仰头饮尽。
异邦烈酒,一路烧灼五脏,把积郁的思念也烧的滚烫。
封三趁势又满上一杯,朝着巨柱后面的黑暗处眨巴了两下眼。
他知道元小萌在看着这幕场景。他今天就是要让元小萌看个够,让他彻底死了跟着靖王的这条心!
封三将杯中酒凑到鼻尖细细闻嗅,旋即略略尝了一口,便烧的龇牙咧嘴,却硬生生强装镇定,掩嘴问道:“靖王殿下你说说这酒好不好?”
嵇暮幽抬指拭去嘴角的残液,漫不经心回答:“到底是异邦的酒,味浓性烈,口味却不及咱们自己的好。”
“口味虽不及,但稀有。”封三顿了顿,瞥了一眼刻意不看彼此的两人,讥笑道:“更重要的是靖王殿下的一片情谊!心甘情愿替长宁公子挡下这一杯。”
“此言差矣。本王只不过是馋这一口,抢了他的。”
嵇暮幽知道轩邈臣的性子,清楚自己这份好心恐怕会成为他的心理负担,索性装的洒脱些,竟将案上剩下的大半壶一口饮下,断了封三的后招。
封三傻了眼。这酒十分醇厚,他家素有“酒缸”之称的二哥哥也只喝了半壶就倒了。嵇暮幽一口闷下,却神色如常,着实骇人。
“还有什么好酒,别只惦念着长宁公子,现在拿来,本王一起尝尝。”
宴席已开半个时辰,靖王应当已经喝了不少,再这么喝下去,恐怕要出事。
封三心想反正已经诈出了靖王,元小萌再傻也应该有七八分明白,还不如见好就收,哂笑道:“就这一壶,靖王海量,全干完了。”
“素闻封太师不爱美人,爱美酒。宫里有的,你们家地窖藏的不比宫里少,宫里没有的,还得仰仗你家来进献。今次万寿节,只带一壶来,未免小气。”嵇暮幽将空酒壶轻轻碰倒,似乎尚未餍足。“过几日,你可得带些好酒,亲自送到我府上。不然我现在就要和封太师理论理论你家的招待不周。”
封三听着这话不仅没有一丝惶恐,反而生出几分得意。堂堂靖王,竟然和自己讨酒喝,传出去,笑掉大牙。不过既然靖王开口了,他倒是也愿意顺着话头接下去。
“酒我府里确实不少,可这哪有平白送酒去的道理,倒不如,这酒算我请靖王殿下喝的喜酒?”
嵇暮幽细长的眉眼一抬,语调也扬了上去:“此话怎讲?”
封三搓了搓手,脸上的笑意已经兜不住,“其实自打去年,我便看上了你府里的元小萌。听闻靖王殿下后院充实,少他一个也没甚。再说,他也不是什么绝色容颜,还是个腿脚不便的瘫子,我难得喜欢,不如成全了我,我便以百坛好酒相赠,全作请您的喜酒。”
元小萌?嵇暮幽额角突突跳了两下,指节在案几上轻轻叩响。
“那个瘫子有什么好?封家三少爷未免要求太低了些。我府里还有几个尚未……”
不等嵇暮幽说完,封三便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谢靖王殿下好意,可我只要他一个。靖王殿下该不会连个瘫子都不舍得给吧。”
舍不得给?笑话。
“倒不是我不想成全封三公子,只是元小萌前些日子被长公主要了去。”嵇暮幽故作无奈地指了指与旁人斗酒正酣的嵇星阑,悄声补充道:“公主的性子,你清楚的,这事现在我做不了主。”
看着封三真就举着酒杯往公主处去,嵇暮幽忍不住要笑出声。
据他所知,嵇星阑今晚惊艳四座,对元小萌满意的不得了。封三此刻去找她讨人,无异于碳头浇水,引火烧身。
况且,元小萌到底是他的人,他还没点头呢。
当然,这事他也不会点头。
轩邈臣看封三已经走远,独自斟了半杯清酒,横在愕然的嵇暮幽眼前。“这杯是我还你的。”说罢皱眉饮下。
嵇暮幽看他脸被酒烧得通红,忍不住心疼,似是呢喃又像是责怪,轻声叹道:“你这是何必。难道我们之间,非要分的这么清楚?”
轩邈臣藏于案下的手紧紧攥着衣角,他太过用力,以至于骨节都微微发白。
“我们到底分开了。”
嵇暮幽听出他的语气里还存着几分温情,心底里生出几分雀跃。但下一秒,他的话又如寒霜过境,吹灭了一切希望。
“我们始终不是一路人。”
是。他们始终不是一路人。
他是不染尘埃的长宁公子,是皇朝至高至洁的象征,是冬日里未曾沾染泥土的雪,是春日里初绽枝头的芳华。
而自己,是清理皇朝污渍、满身罪孽的处刑人,是刀尖的褐锈,是箭羽的残缺,是铁甲上再洗不掉的血迹。
嵇暮幽自嘲地笑了笑,附和道:“是。我一直知道。”说罢,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
明明心里想念的紧,真见到了,却又深深伤心。嵇暮幽黯然神伤,一晃眼,似乎见黑暗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微微眯起眼,定睛看了一会,才认出是半个身子藏于柱后的元小萌。
所以,封三刚刚是故意为之?
嵇暮幽嗤笑一声,心想自己这般长相元小萌都不屑一顾,他那嘴脸,元小萌只怕是更是敬而远之。如今就算他费尽心思搞出这些伎俩,让元小萌撞见自己和长宁,也不会想到元小萌摔了脑子,把曾经的靖王哥哥抛在脑后,一心只想着治那双废腿了。
认定封三构不成威胁,嵇暮幽安然入座,打算宴席结束再去找元小萌算账,此刻便托着下巴倒要看看封三这倒霉蛋的好戏。
嵇星阑虽这边斗酒斗得兴起,却也留了双眼睛瞅着嵇暮幽的方向。
毕竟当初是她凭一己之力扛起长宁和靖王的大旗。后来有情人散了,她着实意难平。今晚见二人再聚首,脑海里早就脑补出各种情节,可偏偏中间夹了个封三,不知道说些什么,笑的和灵芝山上的猴一样。
正巧,封三上赶着来讨骂。
“什么?你要元小萌?”嵇星阑上下打量了封三一番,心道他对于自己的长相也太没自知之明。
“靖王是肯的,就看公主您的意思。若是您愿放人,我家的聘礼便送到您府上。”
嵇暮幽那小子肯放人?嵇星阑一记眼神甩过去,嵇暮幽稳稳接着,并朝她摊开手,摇摇头,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
“封三公子,元小萌跟着我帮我梳洗打扮,活干得漂亮,我呢,喜欢得紧。私心说起来,他去你府上,我不大舍得。”嵇星阑为难地皱起眉头,手里却已经将桌面上一字排开的酒杯统统满上。
“但封三公子找我开口,我也得考虑几分。不如这样,你和我斗酒,赢了,我便放人。如何?”
封三看嵇星阑面上已经几分醉态,盘算片刻,欣然应下。
可这应当是封三做过最糟糕的决定——“不得了啦,封三公子喝浑啦!”随着内侍的一声惊叫,一众人涌上前,看着封三醉的瘫倒在地,竟要当堂退了裤子解手。这还得了!封太师赶紧叫了人将他拖了下去。
但封三去不许人碰他,在殿内露着半颗屁-股蛋呼天抢地。隔了一会儿,又蹦起来,闹得个“鸡飞蛋打”,惹得王公贵妇羞的直拿帕子掩住脸。
一时间,吵吵闹闹,不少王公近臣见不得这般无礼场景先行告退。
待几人合力将封三拉下去,夜已深沉。
嵇暮幽晃到殿后,看元小萌已经靠着柱子睡去。
他轻轻拍了拍元小萌的脸,吓得他一个激灵,直到看清眼前是嵇暮幽才松了一口气。
嵇暮幽看他表情好笑,忍不住调侃:“怎么。真怕我把你给了封三?”
元小萌没言语,只是庆幸自己还能留在王府。毕竟比起封三,在靖王这儿还能守住自己的后门。
嵇暮幽和嵇星阑向皇上告退后在重华门作别。
行至长歌门嵇暮幽突然叫停了马车。
元小萌探头出去,见长歌门有一处高阙,可以瞭望京城。
嵇暮幽见元小萌不安分,嘱咐道:“你在此不要走动。”说罢下车,一个人登上高楼,注视着灯火璀璨的远方。
元小萌遥遥看着城头上那飘扬的衣袂哑然失笑。若不是他知道嵇暮幽登楼是为了眺望长宁公子的车架,他都差点以为这人是去给自己买橘子了。
马蹄踏在青石板的声音在夜间格外清脆,直到夜色将黛色的车架笼罩,终于再看不见,嵇暮幽才收回目光。
因为是万寿节,待到出宫街面还热闹。元小萌便将脑袋靠在窗口偷偷撩起帘角看新鲜。若是看到好玩的把戏,也忍不住在车厢内拍起巴掌。
“你别笑。”蓦地,嵇暮幽伸手将元小萌的嘴巴轻轻掩上。
元小萌刚想挣扎,又听他呢喃道:“你不笑的时候最像他。”
是了。元小萌见了长宁公子就知道府里那些公子是照什么标准选的了。不过他倒没想到自己也是。
元小萌到底还是没有违背嵇暮幽的要求,放下车帘,只静静的坐着。
男人嘛,情伤难愈,他只是看不过给个慰藉。不过等到明天,他要一直笑,一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