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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姑苏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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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就是陈门码头喽——”
且惜愁看去,许多船和许多人,她又来到了一个城市。
“我记得这个码头叫‘桥门’。”
船家笑道:“娘子以前来过姑苏?不错,这码头叫‘桥门’,不过嘛,看你也是江湖上的人?那你应该知道,姑苏城里如今有个鼎鼎大名、最最响亮的名头——”船家竖起大拇指,说,“陈鱼陈帮主。”
“陈鱼。”且惜愁自语。
船家笑着说:“陈帮主就是出身这码头,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就管‘桥门’叫起‘陈门’来,一来二去,也就嘴顺叫惯了。”
那天吃饭时,杜西洲问:“姑苏那么大,你准备从哪里找起?”
且惜愁说:“找一个风尘女子,应该要从风尘里打听。”
杜西洲说:“我算算时间,那一年,归川门的掌门还是于今言的父亲于行难;那时于今言在姑苏,他是归川门姑苏的堂主。想来能被于堂主看上的女人,不会太默默无闻。”
“那么你说,北里中,于今言看得上哪几个地方?”
“你问我?”杜西洲说,“我问谁?”
且惜愁手指在桌面轻叩。“我问内行的人。”
“阿愁。”
“嗯?”
“笑话说了太多遍,就不好笑了。”
且惜愁微笑问:“你真的不知道?”
“我又不在姑苏,我怎么会知道?不过我听说过一个人——”杜西洲在桌上写了一个“鱼”字。
“我听说,自从归川门姑苏的堂主换了人,归川门在姑苏大不如前,陈鱼的势力却一天比一天大,现在三教九流,谁都要卖陈鱼的面子,于今言十分头痛。如果你想问一个内行,去问陈鱼,应该没错。”
此时两岸移过招摇的酒幔,有官宦、行商,形形色色的客旅。
船家张罗泊岸,一边说:“你看,这一片码头都是陈帮主的地盘。”船家又转身对她,笑道:“要下船喽——大冷天,娘子独自一个,这下到了姑苏,可有同路的人?”
且惜愁不语。
她舍船登岸,向姑苏城走去。
陈鱼躺在地上。这是多年来,他的习惯。
他从小就喜欢躺在攘攘码头边,看码头落市。那时商贩挑着担儿要回家,船都停稳了,旅客脸上也多了一种感情。他说不清那种感情是什么,但是他喜欢——那时他还是街坊口中的“无赖三鱼”。
现在他当然不能随便再去码头。他躺的地方,是他家宅子里的庭院。有时候他会想,他脸上是不是也有一种别人看了很难说清的感情。
这庭院有一道洞门,一片乌桕,瘦瘦的石头山顶上站着玲珑的亭,映在一凹池中。陈鱼知道,这是个风雅的庭院,不输给城里任何一户人家。他老婆的品味一直很好。
他什么都有了,老婆、儿女、产业、面子,他再不是码头那个小泼皮,要不是归川门碍事,只怕整个姑苏城都是他的天下。
他笑了一声,拎起酒瓶,喝了口酒。钩一般的月已升上夜空——没变的大概只剩这月亮了。他又大笑了一声,伸长手臂,往地上洒了一些,像要敬这天,这月,和他心中的人。
夜很静。池中影子轻轻地晃。
亭影、树影、鱼影……和人。
陈鱼刹那毛骨悚然,下意识一跃而起,手一扬,一支飞刀破空刺进夜幕。
零碎“叮”的一声,飞刀掉落的声音。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嶙峋石上有一个人站着,看着他。夜风摇动亭檐下的灯。
这是个女人,木簪布裙,乍一看去,十分寻常。唯一的特殊之处,是她佩着刀。然而她佩着刀其实并不特殊,因为她佩刀的感觉实在很自然,好像她有刀是理所应当之事。
“谁!”陈鱼喝道。
“冒昧打扰。”
她语气也很平静,点头致歉,好像她不是突兀现身深宅,而不过推开了一道别人家的柴扉。
“谁派你来?”
陈鱼一霎眼,发现这女人竟已站在身侧。
陈鱼只觉一道冷气顺着背脊直窜上来。
“我不是杀手。”女人静静地说,“我来,只因为有一件事,想和陈帮主谈一谈。”
陈鱼的心忽地放下了。
他一路发迹,经历过的已经太多。他能感觉到,这个女人不是来动手的,何况她如果想动手,只怕这几句话的工夫他已经死透了。他见过无数江湖人,但这样的高手很罕见。
陈鱼哈哈一笑,大大方方把袖子里另一支飞刀收了起来。
“娘子见谅,想杀我的人一直很多。”
女人点了点头。
“不知……你想和我谈什么?”
“我想请陈帮主帮一个忙。”
陈鱼一听,相当意外:“你找我帮忙?”
“嗯,我想在姑苏找一个人。”
女人这样开门见山,陈鱼不禁笑起来,双掌一拍,说:“娘子可对了!你想在姑苏找一个人,那当然问我才最快。不知你找的是哪条道的人?”
女人并不回答,只问道:“你想要什么?”
陈鱼一怔,掌又一拍笑着说:“你真见外,我们一见如故,小忙何足挂齿?哈哈!我还要多谢娘子不杀之恩。”
“我很少欠谁的情,这次也不想欠。”
陈鱼脸上堆着笑,眼中光一闪,转身看着她笑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不客气了,我请你杀一个人。”
女人一哂。“我不是杀手。”
陈鱼哈哈笑道:“看来娘子你也是做生意的行家,我坐地起价,你落地还钱,别忘了是你上门找我帮忙——你也不听听我想杀的人是谁?”
“是谁并不重要。”
陈鱼试探不中,退了回来,笑道:“也罢,也罢,总而言之,你的忙我很想帮——我要什么,你让我想想,不如你先把要找的人告诉我,那人是谁?”
“我在找一个女人。”
“女人?江湖上的女人?”
“风尘里的女人。”
陈鱼倒没料到。“名字?”
女人不徐不疾地说:“朱青。”
陈鱼注视她的眼睛。
“朱青。”他喃喃重复一遍,思索片刻,说,“好,我去打听,不过同名同姓的人很多,我怎么才知道哪一个是你要找的人?”
女人说:“这位朱青,我不知道她现在是生是死,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姑苏。但十年前她应该是姑苏城有名的女校书。陈帮主人手众多,如果有心找她,应该不太难。”
“你等我答复。”
“到时你要的东西,一并告诉我。”
陈鱼笑道:“我从不吃亏。”
女人点点头。“打扰了。”
陈鱼知道这意思是“告辞”,便说道:“娘子要不嫌弃,我送你出去。”
他们慢行,默不作声。陈宅家丁诧异打量主人身边不知何时到来的陌生客,在很多人的注视下,她穿过灯笼摇动的光,消失于黑夜。
陈鱼摸着下巴,久久不言语。
他手下的余七皱起眉,凑上前问道:“帮主,你什么时候带那娘们进来?怪事,我怎么没看到?”
陈鱼哼了一声。
余七又问:“帮主今天怎么这么客气,还要亲自送她出门?”
陈鱼笑了一声,说:“你瞎了?如此美人,千载难逢,对她我不多客气客气,要什么时候再客气?”
“这……”余七迟疑了一下,笑着说:“那娘们丑是不丑,要说美女嘛……”
“老子就说你眼瞎!”陈鱼骂道,“瞧你那几个粉头就懂了,你这对眼珠就从他妈没亮过!”
余七也不生气,见风使舵地嘿嘿笑道:“那娘们打扮普通,气度倒真有几分,我以前没见过,不知从哪来的?”
陈鱼冷笑:“你没看到她带着刀?”
余七挠了挠头。
陈鱼冷笑说:“我进门的时候,你看到我带着客人?你真当她是我请来的?”
余七大吃一惊,正要说话,陈鱼抬手。“我这宅子,不敢说戒卫森严,一般的阿猫阿狗却也进不来,你看她——她想找我,说来就来,你们这帮英雄没一个发觉的,她他妈像逛一趟街!我问你,她是一个用刀的女人,她是谁?”
余七茫然说:“是谁?”
陈鱼大骂:“我看你不但眼瞎,脑子也瞎了!”
余七猛然一怔,笑容登时隐去了,脱口问:“流水刀——?她是且——”
陈鱼哼道:“当然是她。”
余七不语。震惊的表情露在脸上。
陈鱼说:“阿七,我要你去好好查一查,看这位刀尊什么时候来的姑苏?她从什么地方来,要到什么地方去,她和谁在一起,见过什么人;你能查多少,就查多少。”
余七犹豫一下,说:“万一给她知道……”
陈鱼骂道:“我又没叫你去骚扰她!你不过朝四方打探打探消息,给她知道又怎么样?她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你当她闺中少女,什么都不懂?你怕什么,你有多大面子,她会睬你?”
余七忙答应了,又笑道:“我听说刀尊还没成家,她还是闺中……”
陈鱼骂道:“滚!”
陈鱼向家中一个院落快步走去,只见门里面一个裹得圆滚滚的小男孩跑了出来,陈鱼一把抄起放在肩膀上,不一会,另一个略大的女孩子也嬉笑跑了出来,陈鱼抱起女儿。
“阿无!”他喊。
他的妻子含笑出来,手还在髻上理着一支珠钗。
这颗大珠子陈鱼前几天新得,叫阿无去镶一件金钗,他的女人当然要好首饰才衬得上,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点也没变,还是这么美。
“听说你早就回来了,”阿无说,“怎么才来?”
她把小儿从陈鱼肩膀接下,赶两个孩子到旁边去玩。“你又跟余七他们喝酒?”
“没有,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客人。”
“什么客人?”
陈鱼拉着妻子坐下,“阿无,我问你一件事。有一个女人,不知你认不认得。”
“哪家的娘子?”
陈鱼说:“天下刀尊流水刀。”
阿无一听,迷惑眨眨眼,说:“我……好像听你说起过,你说江湖上用刀最厉害的一个人,居然是个女人。记得那时我还堵了你一句,女人就不能号令群雄?”
陈鱼笑道:“群雄我不知道,反正我归你号令。”
阿无推了他一把,陈鱼说回正事:“你不认识她?”
阿无摇头。
陈鱼沉思,低声说:“天下刀尊流水刀不常在江湖走动,和她有交情的人不多,她独来独往,据说她这一生,放在心上的,只有刀法。”
阿无迷惑看着丈夫。
“这真的很怪。”
阿无说:“天下男人,心里头只有自己事业前途的,那可多的很,这落在女人身上,怎么就怪了?”
“哎,我不是说这个,你知道?刚才就是那位天下刀尊,不请自来。”
阿无怔了一下。
陈鱼笑着说:“我以前听过一些传闻,说流水刀如何如何,我想江湖上的故事太多了。今天我见了她,忽然觉得,那些好像都不是故事——阿无,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就站在我们那座假山上,嘿,我看到她走过来,她的每个动作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可偏偏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如果想要杀我,不过一举手的事情。”
见阿无的脸色忽然白了,陈鱼忙说:“你看我的头还牢牢长在脖子上,别慌。她只是来找我帮忙。”
“找你帮忙?”阿无茫然,又警惕说,“你答应了?那恐怕不是小事情,你可要当心。”
陈鱼说:“唉,一个小忙。她姑苏在找一个人。”
“找谁?”
陈鱼直直看着妻子,片刻,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