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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半幅玄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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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放下农具,往篱笆外望去,一个女人从阡陌间走来。
那是个装扮简单的女人,布裙木簪,衣服的颜色好像此时将明未明的天;她是从山里那片桃林深处的家中来,浅浅足迹留在她身后的雪与霜上。
南山笑说:“刀者。”
“南山。”
“这么早?”
女人说:“我出一趟门,正要赶早。”
南山的视线落在她腰间的刀上,笑道:“刀者已经几年没出门,不知江湖变了没有?只怕快要忘记刀者。”
“忘记也是一件好事。”
“忘记怎么会是好事?”
女人微微一笑。
南山的妻子阿鹞也从农舍出来,笑吟吟地问:“阿愁这次出门,不换身衣服,扮成一名书生郎么?”
“我去拜访一位女子,我猜她有夫有子,还是不换的好。”
“你猜?”南山奇道,“你不知道?”
“我只在多年前会过她一次。”
南山夫妇相视一眼,阿鹞说:“你放心去吧,我们为你看家。”
夫妇二人目送女子离去,茫茫雪中只有那一道背影。
阿鹞摇头:“她前几天收到那块手帕,手帕不对,她还是放心不下。”
“手帕?”
“你不知道?钱塘有一位绣娘,每年都为她做一块手帕,托船家捎来——就是那些绣了神兽的手帕,你难道没见过?前年送来一匹狮子,去年是一头怪鸟,她喜欢得要命。”
“哦——那些神兽啊,我上次见一只睚眦活灵活现,忍不住拿起来玩了一下,她差点跟我拼命。”
“夸张。”
“一点也不夸张。”
“她手一起一落,你就呜呼哀哉,她用跟你拼命?”
“这……打个比方、打个比方嘛!”南山笑着说,“她的神兽越集越多,只怕家旁边那口潭里,龙也要显形——今年的神兽怎么,神兽不神了?”
阿鹞又摇头:“神是很神,好一位玄武——可惜只绣了一半。”
南山一讶:“手帕还没完工,就送来了?”
“嗯。”
“这……那位绣娘一贯守信。一个守信的人忽然失信,不是好事。”
阿鹞点头。
“难怪她要出门,年货不对,刀者过不好年了。”
阿鹞说:“辛亏钱塘那个地方,坐船去倒也不很远,弄清事情,赶得回来过年。”
南山忽然笑了,说:“钱塘虽然不很远,但过年嘛,她可能不回来了,你忘了?那儿除了一位绣娘,还有另一个人。”
“哦,”阿鹞笑道,“另一位朋友。”
“很好的朋友。”
“死缠烂打也要留她过年的朋友。”
“不对,不对,”南山大摇其头,“那位朋友从不死缠烂打,不然的话……”
“不然怎样?”
南山吁了一声,“男人太正派,有时候就误事。”
转头一见妻子瞪着自己,忙又纠正:“说说而已,我就说说而已。不管什么时候,男人都要正派一点才好呀。”
孟如长是个刀口舔血混江湖的,他一直以为,哪天送了命,是姐姐为他收埋,烧一点纸钱。可万万没想到,先在坟头烧纸的,竟然是他。
“命运真不公道。”
他当然早知道这一点,但站在姐姐坟前,他忍不住仍这样想。
不知道那件事以后,姐姐有没有再开心过?
这些年来,他见过姐姐最高兴的时候,就是绣那些手帕。姐姐每年用心绣一块,托船家送去一个地方。
孟如长其实不明白,绣那些手帕,和绣别的事物,有什么不一样?有一次,姐姐指着一件裙对他说:“你看,它明天就要拿去给一位夫人,那位夫人可能喜欢它,可能夸它一句,但我知道,在夫人眼里,它不过是条裙,穿过一段日子,就会把它赏给另一个人。”
“难道你的帕子,在别人眼里,就不是帕子了?”
姐姐露出笑容,说:“收手帕的那位娘子,是一个懂我的人。”
“懂你什么?”
“她懂我的手艺。”
孟如长只好干笑,不懂这些女人的心事。
姐姐病重时还在绣一块手帕,龟身蛇首,乃是玄武。他劝姐姐不要费事,但姐姐说:“我答应过那位娘子,我不想对朋友失信。”
孟如长听了直摇头,一块手帕而已,何必这么当真。
“那娘子算你的朋友?”
“她是一个特别的人。”姐姐看着他,想了想,又说,“她和你一样,是一个有刀的人。”
孟如长叹了口气,就算那女人是用刀的人,江湖上用刀的人多如牛毛,又算什么特别?
姐姐的玄武最终来不及绣完,他自作主张,把做了半截的手帕托给船家捎去。
这时,眼看坟前香烧尽,纸灰也冷了,孟如长转身打算要走,冷不防见几步外竟站着一个人。孟如长完全没察觉这人什么时候来的,手臂汗毛一时不禁倒竖。
这是个女人。
她装扮简单,看不出年纪,也算不得很美,但身上似乎有一种东西,使孟如长忍不住站定,打量了她一番。他的视线最终定在她腰间——她佩着一支刀。
女人的目光从坟茔挪向了他,一块手帕展在她手中。
她说:“我想你认得它,也认得绣它的人。”
帕上有半幅玄武。
女人上了香。
孟如长观察过她的刀。那刀虽然不错,但显然算不上什么神兵利器。这就是个普通的江湖人,孟如长揣测。
他从竹篮取出祭奠的薄酒,她颔首接过。
不过,倒讲情义。孟如长想。
“阿姐现在一定很高兴,”孟如长说,“我替她向娘子谢一声。”
女人不语。
孟如长已经发现,这是个不太喜欢多话的人。他思忖着再说什么,她却打破沉默。
“我和令姐一面之缘。当年我向令姐求绣品,她答应了我。十年来,她从未淡忘,也从未失信过,是我该向她道一声谢。”
孟如长苦笑:“我姐就是性子执拗。她如果不是这样,还能过得好些。”
女人不置可否,淡淡一笑。
“我以为令姐早已成家。”
孟如长叹了口气,“阿姐是定过亲。”
女人目光中有一点探询,但没说什么。好像她很清楚,很多事即便她想知道,也不能多问。
“我姐人也没了,事情讲给你听也无妨,”孟如长说,“世上多一个朋友知道,为我阿姐不平也好。”
这些年来,孟如长嘴上不提,但心里一直在懊悔。因为正由于他,姐姐才认识了那个名叫陈钺的刀客。
当时,孟如长觉得,那陈钺是个好朋友,为人义气,一手刀法比自己强得多,以陈钺的本事,姐姐足够托付终身。何况陈钺性格爽朗,高大英武,姐姐一见倾心。
那大概是姐姐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快要成亲时,陈钺出了一趟门。他跟未婚妻说,要送一件东西去姑苏,托他去的人出手大方,他赚一点酬劳,回来给新娘子打几样首饰。
他没有再回来。
一年年过去,孟如长劝姐姐嫁给别人,该忘的事总要忘了。孟如长劝姐姐:“那个人以前浪迹江湖,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遇到别的女人,后悔了,跑了?”
姐姐说:“我宁愿他是个负心人。”
孟如长停下来,转过头看了那佩刀的女人一眼。她注视着坟,神色没有变化。
但不知为何,孟如长心一紧。这感觉可真古怪,他奇怪地忖度。
“那个人失踪了?”女人问。
“唉,后来再没有过消息。”
“你去找过他没有。”
“当然找过!”孟如长“嗨”了一声,“就连阿姐她自己,都去过姑苏,可偌大一个城,大海捞针,哪里找得到?”
“他去姑苏送什么东西?”
“不晓得。”
“谁托他去?”
“阿姐说,是于今言。”
女人想了想,“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孟如长一愣,不禁笑了起来,“有点耳熟?——看娘子也是用刀的人,你没听说过鼎鼎大名的归川刀?于今言正是归川门的掌门,一派之首!”
女人点了点头。
“不错,我想起来了。抱歉,我住在山里,江湖上的事有些生疏。”
孟如长不禁苦笑。
女人并不介意自己出丑,接着问:“那于今言怎么说?”
“于今言怎么说?”
“你没去找于今言?”
孟如长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我怎么没去?我当然去了。我去过归川门三次,连于今言的面都没见到。娘子,你大概不知道,于今言不是一个你想见,就见得到的人。”
“这么说,于今言没有说法。”
“没有。”
女人沉思,望着此时萧萧风中一点云。
孟如长这时猛地察觉,他从刚才开始一直觉得古怪,究竟怪在哪里——因为这女人沉默的时候,他居然感到紧张。
他暗中诧异,又不禁有点好笑。他再次朝女人的刀看去,那刀确实普通,连一点刀气也没有。
“我想去拜访一下于今言,”女人说。
孟如长吃了一惊。
“一个人无故失踪,不管是谁,总要有个解释。”
孟如长连连摇头,“于今言凭什么向你解释?娘子,你来拜祭阿姐,我已经很感激你,你和她交情一场,这样也够了。你们女人——”
女人淡淡一笑。
孟如长自知失言,尴尬地说:“我的意思是,为这种陈年的事情,嗨,我不想你惹上麻烦。你可知道,和于今言交往的,都是第一流的人物——就算你住在山里,你不会没听说过天下剑首白云剑、天下刀尊流水刀?”
“我听说过。”
孟如长“嘿”的一笑,说:“当年白云剑叶平安也是归川门的座上宾,听说流水刀且惜愁在归川刀前一样要礼让三分。我是替你着想,你不必为我阿姐一个无名女娘,去碰那种硬钉子。”
“令姐不是无名之人。”
“什么?”
女人说:“我知道她叫孟如春。”
孟如长一愣。
“我的话,娘子没听明白?”
“我听明白了。”
“你真的明白于今言是什么人?”
女人又不语。
但孟如长能觉察到,她的沉默并不是听从。孟如长也不知为什么,隐隐升起一丝恼怒,暗想这个女人真是不识好歹。
“看来娘子你也是执拗之人,请教,不知娘子师承何处?”
“我姓且。”
孟如长点点头。然而不知怎的,他的一颗心陡然又紧起,好像此刻有个看不见的人,提着一把看不见的刀,刺了他一下。且姓虽不常见,但世上姓且的人只怕千千万万。他这样想着,却开始不受控制地眨起眼,“你说……你说你姓什么?”
“就是你想的那个人。”女人说。
她没有再说话,天下起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