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想的绝望》Esllien.

22、第八章 旧事已缅无需追

　　“故事完了。”

　　“完了？”

　　“嗯，啊。”

　　“后面呢？”

　　“后面……后面当然是我醒过来，回想起了所有的事情，然后阿圣那个小屁孩带我到这里来。被你给指使成了跑腿兼丫鬟的悲哀角色。”躺在树上，闲闲地咬着草叶的我抬眼看了对方一下，懒洋洋地回答。

　　“哪里是我指使你，不要诬陷好人，明明是小圣那个家伙自己要你当的，与我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巫玛竹魅在逃避责任这一项上异常灵活。

　　“安啦安啦，就算是吧，反正我要有一句抱怨，你就会用翻倍的假眼泪来堵我，而且……”抛开总是被眼前这个女人耍这一点，我认真地想了一下，诚恳地点了点头，“哼，都怪阿圣，让我做他的小厮就算了，还把我交到你这个不正常的地方、交给你这个不正常的人，哼，他自己倒是撇得一个轻松！算了，我也不抱怨什么了……”

　　“抱怨？你要抱怨什么？”

　　是谁突然插个第三种声音进来的？还是疑问上扬的口气，好象我说了一句话就让你被雷辟了一样。

　　这种情况下，往往是奸诈的人反应得要快一点。只听树下那个原本蜷在躺椅里的女人“啊”了一声，然后瞬间笑脸吟吟的：“阿圣，你来啦！刚才阿珌才刚说到跟你有关的事，我正好奇呢。来来来，你也来和我们说说话吧~~人家阿珌可是难得地吐露真情哦！”

　　这这这……听上去明显讨好的语气是什么？！

　　这是那个女人要把责任全部推脱掉的前兆！

　　我心中瞬间就七上八下的。虽然很丢脸，但我的确不得不承认，这个突然插进对话来的小屁孩的确……是我惹不起的。看到他把目光从巫玛竹魅那个祸害身上慢慢转向我，连身体都条件反射地吓得一抖……

　　巫玛竹魅，你太险恶了……

　　之后，争取能够转移话题的我将本来懒散躺在树上的姿势刹那改变，下一刻就像倒吊的猴子一般半个身子倾下来，对着面前表情不善的人灿烂一笑：“阿……”

　　“既然小圣来了，我就不打扰了，你们就好好说说话吧，再见。”可惜，巫玛竹魅的回答更干脆！她竟然可以一边若无其事地抿嘴微笑一边提着裙角飞快后退，然后直接消失在青石小道尽头！！

　　我有点出汗……

　　和那小子对视，互瞪了很久，我不争气地眼睛累了，想到巫玛竹魅的不负责任心头又是一阵凉意……

　　不过，在阿圣和她之间当牺牲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一想，我反而释然，干脆翻过身，继续仰头靠在树上，欣赏起从树叶之间落下来的阳光来。

　　阳光，在有些时候看，有种明亮的，又是温暖的感觉。

　　身下的树略微沉了一下，想必是那小孩儿也坐上来了。

　　暂时没人说话。

　　我突然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好，不用担心被打扰，平静而安全。

　　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了身边这位小御剑司的话，却不是针对先前的闹剧，难得，他也有这么深沉的声音：“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唔……”迷迷糊糊的，哼一声算是回答。

　　我是什么样的人，不是已经介绍的很清楚了吗，如果还有疑问，可以翻回前面重新看过。一言一行，甚至想法，我都毫无保留地全部捐献给了爱听故事的巫玛竹魅小姐。

　　“有时候，觉得你就只是一个不成功的傀儡，单纯得可怕，可有的时候，又觉得其实你比很多人都看得透彻。”

　　“多谢谬赞。”

　　“明明看似把心里所有的东西都掏给别人看……”

　　“不要用‘掏’这种带有血腥含义的字好么，听得我鸡皮疙瘩起来了。”

　　“可是，越是这样，越是感觉不到你在想什么。”

　　“……阿圣，以一个小孩子的样子装大人般的深沉很不适合你。”我这是好心的提醒。

　　“珌……”

　　接下来的话，打断了我想要午睡的困乏感，等我重新坐起来时，对方已经一跃而下离开了我身边。

　　“记得下午还要回来练习，作为我的刀侍，不能偷懒。”

　　“喂……”

　　“还有，不要一天到晚到巫玛那个女人那去乱晃，不务正业。”

　　“喂，喂……”

　　“最后，今天晚饭轮到你做了，记得买菜。”

　　“喂喂喂……阿……”

　　没人了……

　　那个明明身高只有我一半，顶着初雪般不安分的银色短发的男孩子，却自顾自的在下达一堆命令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剩下我一个人坐在树上，想喊的话憋在喉咙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这样突如其来的状况，我突然无所适从。

　　之后我便只能沉默，却在沉默中没来由地将我的记忆拖回到了很早的那个时刻。

　　那个时候，阿圣也这样说过……

　　那是在久远的沉睡后，我睁开了双眼。我再次感觉到自己冰凉的身体。

　　那个时候，我记起了所有的事。记忆像是狂奔而来的风，从脑中呼啸而过，像是燃烧不止的火，点燃每一处封闭的回忆，焚烧遮掩的一切空白。

　　记得那时，阿圣的眼神冰凉而透彻，完全不像一个小孩子，他的刀，正丝毫不差地抵着我的喉咙。

　　他第一次对我说话，用的是毫无感情的声音，却唤醒了我的一切。

　　他问：“你是谁？”

　　男孩将刀缓缓收回去，金属的冰冷声线外，是一样冰冷的音调。

　　可是，仅仅一句话，在我听来却像是炸响开来的惊雷。

　　你，是谁？

　　是谁，我是谁？

　　“原来，我不过就是试验品。”

　　“对不起啊，记忆这种事对于一个替代品来说，太奢侈了……”

　　“你根本就不是尉灵月，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女儿。”

　　……

　　突然之间很多的声音在我脑中回旋，很多的人的面孔，交错重复，念着话语，我刹那间有所意识，那是我不同的记忆。这些记忆属于我不同的人生，可是，真正属于我的，是哪个人生呢？

　　巨大的轰鸣，冰山的一角在碎裂，然后如同蛛网向四周扩散，牵扯出越来越多的破碎和坍塌。

　　啊！我想起来了！珌，我叫珌！我是一个傀儡。

　　一开始，我只是一株有意识的祈祷之树。我被世人所供奉，我被世人祭拜，我背负着希望。

　　我被降灵城带走，被做成傀儡，按他期望着地活着，那背负着的，却是他的执着，可笑的是，那执着既不是我的，还不是为了我的。

　　之后呢？

　　之后，成为那个人的女儿，带着原有的人的记忆，被寄予无法实现的感情，直到变成越来越多的厌恶，仇恨，无穷无尽，无穷无尽。

　　我经历的，比一般人多得多，可是为什么，在经历了这么几世之后，这样像是永生永世轮回的无意义的结局依旧停不下来呢？

　　无意义，什么是无意义？就是，我总是，在替别人而活，我总是……一个替、代、品……

　　这时，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的嘴里，竟然会发出压抑的呜咽，那种类似于无助呐喊的呜咽。我只觉得从绝望的眼神中看清这一切，像是要哭，却什么也哭不出来，所以，只得呜咽。

　　这就是我的结局吗？命运的结局，无法改变的结局？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不甘心啊，为什么得不到，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可？我做得并不少啊！

　　为什么我永远只是替代品地活着？

　　…………

　　当眼神重新从死亡一样的涣散之中凝聚起来时，面前的男孩收起刀，像我伸出了手，“告诉我，你的名字。”

　　“名字？我不知道，查雅安卡，珌还是尉灵月……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是谁……只是替代品吧，都是，全部都是假的。”

　　那个时候，男孩却突然握紧了我的手：“哪有那么麻烦，就叫珌好了。”

　　“珌……么？”

　　“没错，听好了，御剑司圣，这是我的名字。你可以叫我，阿圣。”“还有，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

　　你，就是你。

　　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

　　“珌，记住，你不是替代品，永远不是。”

　　思路又回来了。依旧是坐在树上，刚刚才给巫玛竹魅这个死女人讲了故事，刚刚才被那小屁孩欺负了，刚刚……刚刚，阿圣才又对我说了这句话——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真的可以吗？

　　摆脱掉像是诅咒一样的东西，真正为自己而活？

　　“不是替代品……”

　　我突然对着明朗的天空展开了笑容。

　　以前，总有一种感觉：当你站在一个地方，拼命想要融入，却依旧无法融入的感觉，你，自始自终依旧是你，而那个地方，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接受你。你去感受的一切，那一切都不属于你。即使无数次对自己说，无数次欺骗自己相信，到头来，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一个替代品。

　　那种感觉，可以让一个人变得很多。

　　可以，让人从最初的希望走向末路。可以，让人从相信神的存在到最后不再相信一切的一切。可以，让人痛不欲生地要去挽留那些记忆，直到最后希望忘掉那些痛苦的回忆。可以，让人品尝眼泪不停地流、不停地流，直到从滚烫变得冰冷的滋味。当然，还可以让我相信，这一切，都是我的命，再也不会有改变的命。

　　可是，现在……

　　当我都已经习惯于这种作为替代品的感觉，那么，到底是不是替代品已经无所谓了吧？

　　没想到的却是，我漆黑的眼睛里，突然从眼角慢慢充斥而来一片水雾，无法抑制地一滴一滴落下，顺着仰起的脸颊流进了黑色的长发里。

　　我在这一刻，觉得够了，够了，其实已经够了。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回忆，哪怕很多都是不属于自己的回忆，对于我来说，都已经足够了。

　　无论是否为替代品，我已经经历足够，足够让我去用我独特的思维去回忆、去感受，那么，我感受出来的东西，一定也与众不同，这时，真正无法替代的，就是我的思想了吧，因为，一个替代品的感受，不属于任何人。

　　我提笔在回忆录的最后一页写上：

　　“如果有一天，我的回忆，好的坏的、作为替代品的、作为阿珌的、那些所有的回忆都模糊消失掉，这些珍贵的东西怎么都找不回来了，我应该是唯一一个没有“怎么办”的疑问的人，因为我已经真正可以相信——巨大的漏洞和断层存在于这之间，那不仅仅是时间与空间，还有，心与誓言。虽然从不曾改变什么，但是我想，我应该已经开始释怀，因为我开始意识到，我的那些作为“替代品”的回忆竟是如此独一无二，它们，是我生活的痕迹。”

　　少女珌从鬼宅再次醒来的时候，恰好正是巫玛竹魅与第十三任御剑司经过那里的时候。像是冥冥中注定的事。用巫玛竹魅的话来说，既然降灵城曾经答应过要把人偶珌送给她，那么作为人偶得珌在等到新的主人到来的时刻复苏，也是可以想的通的。只不过，珌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御剑司——圣。所以，大方的巫玛竹魅就将珌交给了看上去还是小孩子的御剑司。而对于这样的决定，似乎并没有什么人反对。

　　那个时候，已经是新的王朝复苏的时刻，北漠大军最终没有攻下中原，而皇都中的内乱，也以皇帝突然暴毙，六王爷之遗子继位的结果而结束。

　　当然，能有这样的结果，多少与当时众所周知的新任国师有关。神秘的傀儡术密法家第一人——降临城突然到达六王爷遗子身边辅助，并且凭借一手的策划平息叛乱。另外，原本有夺位野心的三王爷，也因为在匆忙回王都的路上与北漠军队相遇，激战后被乱箭射中，不治而亡。

　　最后，当时原本有可能继续南下的北漠大军，却与当时已经升任国师的降灵城达成了某种协定，在得到大量供金后自愿退回了边土。

　　自此，大徽时代结束，日韵王朝开始。

　　不过，这都已经不再重要，对于人偶珌来说。

　　她的回忆也到此结束，再次睁开双眼的她，迎来了漫漫长路中的第四个人生，也是目前唯一一个，看不到未来之路的，莫名的人生。

　　莫名--即是说,

　　也许存在着绝望，也许……

　　也存在着希望……

　　—————————————— 番外卷：珌之回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