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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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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定在两军交锋的阵前。帝国军派出的是文官首辅藤真建司伯爵,依旧维持着他一贯的优雅品味,一袭墨绿色的风褛,镶嵌了金色的花边,狡猾的褐色眼睛里是仙道都猜不透的波谲云诡。而革命军这边,派出的是武官大将军赤木刚宪,木暮随侍。仙道作为人质被扣押在革命军这边。
谈判进行地异乎寻常的顺利,出乎仙道的意料之外,流川并没有提出什么其他的要求,同意了划江而治,只是要求政府对平民的归顺请求不得阻拦,而牧那边,底线也很明显,革命党不得进入湘陵河以北,承认江南面作为另一个政权存在,名义上属于神奈川,行使独立的行政权,而且,必须归还仙道和其他俘虏。双方就细节问题进行了一些磋商,大约一个星期左右就结束了。
临走的时候仙道反而有点恋恋不舍,回望南方,知道这一去之后跟流川就是永别,忍不住心中茫然,趁人不在意抄了个字条塞在木暮手里,悄声告诉他如果流川有什么事就打这个电话找他,跟着藤真返回了国都。
国都里依然歌舞升平,好像距离此地不远的战事完全不存在。仙道依然被莺莺燕燕们团团围绕,他被俘的经历反倒给他增加了一层光环,女孩子们热衷打听革命党们的生活,对他们居然穿着破棉布袄,用弹片接雨水大呼小叫,毫不介意地表现出她们对于那些“肮脏的野蛮的土匪”的厌恶和排斥,用手帕掩了嘴,好像连说这些词都会污了她们纯洁无邪的形象似的。仙道没有办法跟她们说木暮一家所受的伤害,没有办法跟她们说那些平民虽然粗鲁但是大多都很善良,没有办法跟她们说其实打败了帝国军的就是这些她们口中肮脏的土匪,没有办法跟她们说他最爱的那个人,其实就是土匪们的头儿,十年前在帝国大放光芒,与他并称双璧的流川枫。
仙道开始对这些喋喋不休的女人们感到从心底里厌倦,对永不停息的宫廷舞会感到疲惫,他已经脱离了他所原本适应的环境,他已经没办法跟她们一样表现出对平民的憎恶。在革命党中生活的半年,竟然如此深刻地改变了他,他已经没办法融入原本他如鱼得水的环境了。
他会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上很刹风景地想到木暮做的蘑菇汤,没有鸡汤或者肉末,只是单纯的蘑菇和一点野菜,却鲜嫩可口;他会赌马场上听着身边的呐喊时想到安田仔细地擦着马,吹起轻快的民俗小调;他会在握着贵族小姐娇嫩的手跳舞时想起流川被风霜和战乱磨砺得粗糙的脸颊,依旧灼灼燃烧的眼睛,和每晚都亮到深夜的灯光。他不知道为什么平民和贵族的矛盾会变成这样,试着去劝劝牧,对平民放宽政策,却被臭骂了一顿,牧对他竟然同情平民简直匪夷所思。而贵族们知道著名的仙道侯爵竟然妄图对平民们怀柔,看他的时候都带了点轻蔑,仙道知道他们在背后会说:“卑劣的平民已经夺去我们半壁江山,仙道彰居然还同情他们。他怎么不想想我们的权利?”尤其是那些从南方逃难过来的贵族,更是愤愤不平,碍着仙道的身份地位才没有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
仙道陷入了一种困惑和迷茫中,他试图做出些改变,却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只换来大堆的嘲笑和讥讽,他觉得无能为力,索性成天呆在府邸,很久都没有出门打猎,更没有飞行。老友们过来看他,都取笑他被革命党吓破了胆,牧看到他就摇头,说仙道你眼睛里的火焰熄灭了。仙道只是笑笑,他真的已经对战争厌恶至极了。
他隐约知道牧在策划着什么,但是他现在没有心思去猜,反正到时候总要派他上场,只是不知道这次倒霉的是丰玉还是山王呢?牧肯定会以一场战争去转移这次国内战争失利的阴影,算算日子也快了吧。仙道事不关己地想,没注意到帝国航空战队其实已经频繁起落了挺长一段时间。
这一次,仙道把游玩和飞行的时间都用来怀念流川,他知道他们已经不可能再见,却再也不能像七年前那样靠着飞行遣怀。他试图掩盖的心被这次短暂的重逢揭露了出来:他爱了流川整整十年,即便流川失踪,即便流川死亡,即便两人一辈子都无法再见,这份爱恋依然紧紧地束缚住他。流川变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如果生硬地要剥离,就要生生撕下大块的血肉;投入的感情太深重,早就已经收不回来,干涸在骨血里,印子太深没办法逃开。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爱的是流川还是爱流川的自己,爱以及思念变成了一种习惯。
他不知道七年前在流川身上发生了什么令原先那个单纯冷傲的流川家二公子变得愤世嫉俗,甚至不惜掀起一场革命来完成他的心愿。流川奋斗了七年,从一个只知道剑术、飞行的贵族子弟,变成了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统帅,手里握着几百万人的性命,出兵的时候眼睛都不眨,层层推进,步步紧逼,把不可一世的牧都逼得划地求和。仙道已经完全捉不住他的身影了,流川在离他很远很远,他永远够不到,永远也理解不了的地方,而他,在历史的夹缝里偶然碰见了一次,如聚水浮萍,瞬间即散,流川继续向前,他被留下,流川从他身边经过时带起的波澜却还久久地影响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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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深夜,仙道参加舞会回来,被脂粉熏得头晕,又喝了点酒,人有点晃晃悠悠,栽倒在床上的时候又想起流川来。少年的流川和成年的流川混成一个人,有白皙的皮肤和深邃的眼睛,乌黑的头发被风吹着飞扬起来,嘴角挂着一个若有似无的浅笑,满脸都是打胜仗的明亮,朝着他一步步走进,扑进他怀里,浑身紧张的肌肉都放松下来。仙道不由自主地微笑,把自己沉进床里,想要把流川抱得更紧些……床边的电话忽然刺耳地想起来,仙道拖着沉重的身体挪到电话机旁边,几乎是愤怒地拿起听筒,很不客气地说:“喂!谁!”却听到电话那头一片嘈杂,充斥着电流滋滋的杂音,他皱了皱眉头,以为是谁无聊的骚扰电话,刚要放下,却听到木暮变了调的声音钻了出来:“仙道彰!看在我照顾你那么长时间的份上,救救我们!”
仙道悚然一惊,酒醒了一半,拿起听筒,却只能听到混乱不堪,完全听不出来任何东西的杂音了。他坐起来思索了会儿,披上衣服就冲出家门,连车夫都来不及叫,直接跑到离他最近的越野勋爵家,熟练地翻墙入室,一把把越野从床上拽了起来。越野受到突然袭击吓得大叫,看清楚是仙道之后才回过神来,仙道面色铁青,拽住他的衣服,声音严厉地问他:“最近你们飞去哪里了?”
越野支吾了一下,仙道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问:“是去南方了?”
越野眼看瞒不过,点了点头。仙道把他往床上一丢,就要跨窗而出,越野急忙一把抱住他,叫道:“陛下说了,绝对不能让你知道!他直接下的命令通知到个人,身为次席执行官的你玩忽职守,同情贱民,他才把你排除在行动之外!”
仙道身体定了下,回头瞥了越野一眼,越野被他那一眼看得遍体生寒,不由得松开了手。
“告诉牧,我不会允许他把战火烧到南方。”话音未落,人已经从窗户里消失了。
仙道心急火燎地跑到帝国航空战队的停机坪,刚换好飞行服准备登机的时候,原本一片黑暗的停机坪忽然骤亮,一束束灯光打在仙道和仙道的飞机上。仙道缓缓地回过身,看见藤真领着一帮荷枪实弹的士兵们正站在面前守株待兔。
藤真孩子气地笑起来:“阿彰啊,你还是这么莽撞,这么半夜黑灯瞎火的,怎么会想要飞呢?万一摔着了怎么办啊?”
仙道回敬了他一个笑:“怎么样都比不上建司你,大半夜的还在这里守着我无聊吧。”
藤真挥挥手,身后的士兵们呈扇形逐渐散开。他面对仙道,耸耸肩作出一个惋惜的表情:“本来以为可以瞒着你的呢,看样子牧说的话果然没错啊,不要任性了,快跟我回去吧。”
仙道伏低了身子,从腰间摸出匕首,作出防御的姿态,士兵们也严正以待,“帝国双璧”中仅剩的仙道侯爵,不光是飞行无人能及,手上的功夫也不容小觑。藤真冷冷地看着仙道警惕地观察四周,皱了皱眉头,再次开口:“我不知道你这次被俘是不是被洗脑了,完全丧失了以前的气势,现在居然想要赶过去救那帮贱民?你真的丢尽了皇家的脸!亏你还是陛下的表弟,以勇猛闻名的先帝的亲外甥,怎么一点收复失地的念头都没有?!你还是帝国值得骄傲的军人吗?!”他声色俱厉,是从来没有过的严肃神色。
仙道思考了一下,缓缓放手,把刀插回腰间,举起双手,笑笑道:“建司你还真是……我知错啦~”在一群士兵的包围下走近了藤真。
藤真松了口气,转回身,口里念叨着:“我知道阿彰你心肠软,被那群贱民影响了,其实不必想那么多,敌人就是敌人,再可怜的敌人也是敌人,同情平民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仙道走到他身边,答应着:“知道啦知道啦……”藤真看着他,不知怎么忽然觉得有些陌生,正要张口,仙道侧身滑过,一手把藤真一推,另一只手飞快地掏出匕首,靠在了藤真脖子上,与此同时把藤真的两只手都用手腕胳膊箍住,让他动弹不得。周围的士兵全都惊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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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锢住藤真,用刀轻轻地在他脖子上一划,一道细细的血痕出现,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他环视四周,士兵们都紧张地盯着他的动作,藤真在他怀里小幅度地挣扎了下,刀子进得深了点,血流得更多,吓得不敢动了。仙道压低了声音说:“你们都退下。”士兵们不敢离得太近,散开成了一个大圈。仙道命令着:“你,那个高个子的,把我飞机的落地锁打开。”“你,那个平头,去,把舱盖打开,不是前面那个按钮!后面的,后面那个黄色的,往前推!”
他一步一步压着藤真往前走,藤真疼得嘶嘶抽气,走到登机口处突然意识到阻止不了仙道,挣扎得剧烈起来,大叫起来:“你们不要管我!杀了他!!快杀了他!!”话音未落仙道一把把他往前一送,挡在自己前面,刀子一松,两脚一蹬一跃,跳进了驾驶舱,几乎是在落下的同时按下了启动键,舱盖缓缓地落下来。士兵们怕伤到藤真,等到他缓过劲来才敢开枪,而仙道已经系好安全带,打开了制动擎,子弹只来得及噼噼啪啪地零散落在机身上。螺旋桨很快开始旋转,带起了巨大的风,飞机轰鸣着缓慢移动起来,仙道把油门踩到最极限,飞机几乎是在几秒内就加到了最高速,在跑道上划出几十米后飞上了暗沉的天空。
仙道查看了一下飞机的状态,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内,越野对它维护得挺不错,油是满的,弹药也都充足,甚至还多加了两枚新式导弹,他往座位上靠了靠,用手摸过那些精密的仪表和键盘,轻声嘟哝了句:“老伙计,这次就靠你啦。”
在一片黑暗中,只有仪表盘发出微弱的亮光,地面上的灯火随着远离国都变得稀少,远远的南方更是一片漆黑。仙道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公然挟持藤真驾机出逃,绝对够他上十次军事法庭的,属于叛国的大罪,他现在的行为也无异于叛国投敌,也许真的会判死刑也说不定。可是让他放着流川不管,那是万万做不到,流川于他,是魔咒,只要听到就不由自主地围着打转。本来以为永诀,可是既然他知道了消息,也有这个能力,那至少要把流川救出来。其他的人,平民、贵族会如何,他都没有心力去管,只有流川,他绝不会让他死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至于将来是不是要判刑,或者根本没办法保住流川,那都是将来的事,现在的他,所唯一能知道的,就是要尽快赶到流川身边。他不奢望凭借一己之力改变平民和贵族的矛盾,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牧或许会气得要杀了他,藤真的梁子结下了以后势必不会有好果子吃,就连越野,也有可能成为拔刀相向的敌人。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国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来……一切都是未知,宇宙混沌成一片,唯有南方的流川,是真实存在的,如此清晰,如此鲜明,像一盏灯,引着扑火的仙道一直向前。
飞抵南方边境以后,仙道打开了探照灯,雪白的光束照在地上,惊跑了几只耗子。他越飞越心惊,满目疮痍,路面街角时不时可以见到倒在血泊里的尸体,街道住宅一片死气沉沉,房屋坍塌,地面裂开,显然刚刚经历过不止一场轰炸。牧完全背弃了他许下的诺言,趁革命党撤回南方和稍事喘息的时候调集了全部的飞机和武器对南方进行了攻击。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仙道咬紧了牙,祈祷着流川不要出事,细细地搜寻起来。地面上一片死寂,好像一个人都没有,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等快飞到山谷的时候零星看到一点灯光,仙道心里一跳,关掉探照灯,仅凭监视器上的阴影小心地接近。上次在这里跟一只飞行中队打起来,一共14架飞机被他击落了8架,耗到弹药都没了,剩下6架用贴身挟持的方法强迫他迫降,路线他还记得很清楚,遂在夜幕的笼罩之下缓缓地接近了山谷中央。飞近之后,螺旋桨的声音惊醒了人们,纷纷有人叫喊着奔出来拿着枪甚至小型的肩扛炮筒来攻击他,仙道小心地驾驶飞机在狭窄的山谷里腾转挪移,避开那些喷着火的炮弹。
攻击没过多久就被人制止了,仙道盘旋着慢慢降落到一块空地上,打开舱盖,跳下来,很快就被一群人包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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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被簇拥押解着走到熟悉的院子前。与几个月前相比这个院子显然更破旧了,围墙坍塌了一半,房屋也没剩几间还矗立着了。木暮站在大屋门前,拎着一盏油灯。他瘦得可怕,两只眼睛深深地凸出来,被火光照着,看上去就像个幽灵。仙道注意到他的一条腿受了伤,走路变得很不灵活。木暮见到仙道,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神情,用干瘦的手一把攥住他,把他拖进屋里。
屋子里还是几个月以前的摆设,仙道没来得及细看就被拖到以前没来过的隔间里,昏暗的灯光下有一张小床,仙道只能看到流川乱蓬蓬的脑袋在破旧的被子里露出了一小半。木暮走上前去推了推流川,把他弄醒,随即示意仙道上前。
仙道走到床边,流川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静静地看着他。仙道用颤抖的手指轻轻地触碰流川的头发,梦中乌黑发亮的头发竟然变得灰白枯脆,当把流川的刘海捋到后面的时候仙道几乎要站不稳,流川的脸上一道巨大的疤痕,贯穿了大半个面庞,从眼睛旁边险险擦过,只差一点就要碰到眼睛。两颊深深地陷进去,象牙白的皮肤变得蜡黄,触手滚烫。仙道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流川的脸,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眼泪一圈一圈地在眼眶里打转。
木暮瞄了眼仙道的脸色,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不急不缓地开口说:“帝国军从半个月之前就悍然撕毁了条约,大规模地轰炸我们,不管是农田、城市、居民区、警备区,凡是有人的地方统统遭到了攻击。我们本来已经打算安居乐业,军队都解散了一半送回农村,根本来不及反应,损失惨重,几万人就这么一夕之间消失了……最恶毒的是,牧竟然使用病毒!他把不知名的病毒装在导弹里,土地被污染,喝了地里水的人会发热、抵抗力下降,内脏衰竭,拖不了多久就会死去。我们把他当作对手,平等地跟他签订条约,甚至放下到手的胜利撤回南方,他却依然把我们当作牲畜,完全不顾及我们的死活!他宁愿毁了这片土地也不愿意它落入我们手里!他是在屠杀!!”他眼里冒出仇恨和愤怒的火光,掖了掖流川的被角,继续道:“冰狼大人率领剩下的队伍反攻,却不幸被弹片擦到,感染了病毒,其他人陆陆续续死的死,散的散,现在还留在冰狼大人身边的不到四百人。只要再有一次攻击,我们就都全完了。”他抬眼看看仙道,仙道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冰狼大人跟您似乎是故交,您肯星夜赶来,说明您对我们还有一点情谊,虽然我知道可能令您为难,但是恳请您,保护我们吧!”说完俯身跪了下去,对着仙道重重地叩了几个头。仙道好像没有意识到一样,只是深深地注视着流川。木暮见状,大声说道:“他们明天早上会来轰炸,请您保护我们!冰狼大人和我们都没办法抵抗再一次空袭了!”俯身退了下去。
木暮出去之后,仙道悬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俯下身,靠在流川身上,头埋在流川颈窝处,眼泪无声地打湿了流川的头发,紧咬着牙不要让喉咙里的呜咽冒出来。流川把手轻轻搭在他背上,上下抚摸了两次,张了张干涩的嘴,用已经不再清亮的声音低声地说:“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决定。”
仙道猛地摇头,声音埋在枕头里,听起来闷闷的:“我太天真了,牧憎恨平民入骨,怎么可能真的求和?是我太天真了……害得你……”他哽咽了,说不下去。
流川叹了口气,挣扎着想坐起来,仙道忙小心地扶着他,流川瘦骨嶙峋,仙道被他的骨头咯到,心中一酸,又要掉下泪来。
流川把仙道温暖的手握住,沉默了会儿,撇开了眼睛道:“你为什么要来呢……我不想你卷进来的……”油灯闪烁,他的脸在一片昏暗中晦涩不明。
仙道摸摸他的头发,挤出一个苦涩的笑。“无论过了多少年,我都没办法丢下你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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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党们只剩下半只中队的飞机能飞,飞行员们个个用饱含着敌意的眼睛盯着穿着考究的仙道。仙道抓抓脑袋,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都恨我,我也没有办法,但是要想活下去,必须要听我的。我有必须要保护的人在这里,所以请相信,我不会害你们的。”说罢登上了飞机。
晨光逐渐地降临了神奈川大地,仙道坐在狭小的机舱内看阳光照进了山谷,夜晚没有看清的场景渐渐显现在眼前。断壁残垣上升起了雾蒙蒙的灰尘,废墟柔软了轮廓,缝隙间竟然有蓝色的牵牛花在绽放,夏日的初阳照着叶片上的露珠,折射出点点星光。万物一片祥和。然而战争,战争,摧毁一切破坏一切的战争,正随着监视器上跳动的一群黑点远远而来。
仙道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推动了操纵杆,飞机螺旋桨掀起巨大的气流,把拄着杖站在地上的流川吹得退后了一步,仙道向他挥了挥手,飞机震动了一下,随即几乎是原地上升,在空中悬停了几秒,像箭一般冲出了山谷,其他飞机也迅速跟上。流川目送他远去的背影,眼里的神色复杂难辨。
仙道带着七架飞机排成两排,第一排三架,他在最中间,第二排四架,大家都大气不敢出,等待着远方的黑点逐渐接近。帝国军派了两个中队,二十八架飞机,排成四个纵队,气势汹汹地压上前来,在肉眼可以看见对方的时候,猛地减速。
帝国军最著名的歼击机“飒风”正安静地悬停在他们面前,乌黑的双翼平整地伸展,上面三道蓝杠交叉画的是仙道侯爵家的家徽,一排排数不清数目的红星密密麻麻地排布在家徽旁,那是击坠敌人的数目——这赫然是帝国侯爵,天空王者仙道彰的爱机!帝国军小小地起了骚乱,听闻仙道侯爵昨天晚上驾机出逃,没想到一早上会作为敌人出现在阵前!怪不得皇帝亲自下令全精锐出动,估计是要置仙道于死地了。他们迟疑了一下,靠着人数优势又靠上前来,同时按住了按钮,准备开火。
可是就在一瞬间,飒风从他们面前消失了,革命军剩下的飞机也飞速向各个方向飞跑。监视屏上黑点跳动得极其混乱,帝国军慌乱了一阵,重整了队形继续小心谨慎地向前。跟仙道侯爵对上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天空王者并不是妄得虚名,这一点当仙道作为他们的同僚时他们已经深有体会。他们提心吊胆地行进了十几里路,神经越绷越紧,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情况。
猛然间,中间纵队遭到了从上面发出的攻击,密集的子弹像冰雹一样狠狠地砸下来,两架飞机躲闪不及被打中了侧翼,冒着黑烟被迫下沉。其他飞行员抬头一看,飒风以近乎垂直的角度从高高的天上落下来,完全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呼啸着边攻击边掉落,眼看着就要落入机群时猛地拉起,以一个水平悬停的姿势落在中间被打掉的空缺里,几乎是在同时保持着开火的状态原地旋转了一圈,子弹呼啸着穿透空气,围绕着他的中间纵队几乎在一分钟之内就被打中了三四架,其中最强力的轰炸机为防止自爆被迫脱离了战圈。
飒风狠狠地撕开了纵队的核心,又以极快的速度避开子弹斜着飞出了帝国军的机群。
仙道看着监视器里的影像,已经有五、六架飞机被迫离开。骤降急停是他的拿手好戏,而水平旋转则是流川的。这是飞行中几乎不可能的动作,当初却是他跟流川打赌练习的游戏。他还记得他因为要逼流川去上他最讨厌的礼仪课而打了这个赌,谁先练出不可能动作谁就赢。在摔掉了两架训练机,自己也撞得头破血流几乎断了一条胳膊的艰苦训练中,他才以微弱的优势赢了这个赌,结果流川的礼仪课还是没有去上成——流川在最后一次水平旋转时把脚给扭伤了,躺在宿舍一个月。仙道天天带着大包的好吃的好玩的跑去报道,对着没办法随意活动的流川动手动脚,挨几下拳脚被骂几句白痴也笑得像朵花似的灿烂。
流川气鼓鼓的时候会微微地撅嘴,眼睛闪闪发亮,亮过天边最耀眼的星,仙道几乎忍不住要亲吻他长长的黑色睫毛。他热爱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挑衅流川,为此打了许多个赌,从早上要喝牛奶到考试谁的分更高,伴随而来的是一次又一次对飞行以及格斗技巧的磨练。很少有人知道仙道彰淡然微笑后是为了练习而摔出的累累伤痕,流川枫冷酷背影下是为了取胜而流下的滴滴鲜血。这些辛苦和磨难都被他们骄傲地视作彼此之间共享的珍贵宝物,记录两个人一路同行的历程,其中快乐与痛苦,都不足为外人道。等到毕业学成,远征丰玉,帝国双璧的名头已经响彻了整个神奈川,无论是几乎完美的飞行还是默契无间的配合,他们都已经成为新生代贵族的骄傲。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不久以后流川在一次单独执行任务中飞机失事,尸骨无存。仙道闻讯没有什么异常表情,只是几乎不眠不休地飞行了整整十天,等到最后落地的时候是被越野横着拖出机舱的。闻讯而来的牧跟藤真看着他憔悴汗湿的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牧特地准了他半年的假让他散心,他却只是微笑摇头,指着胸口对牧说:“他永远都在这里,只要我还能再飞一天。”
他用了整整十天练习出流川枫所有的绝技,从此每次飞行都仿佛流川与他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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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四架飞机反应非常快地跟上飒风,一边紧紧咬着不放一边喷射子弹。仙道瞄了眼,认出一架是福田,一架是神,一架是越野,一架是清田,都是他在队里的好友,帝国军的精英,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加快了速度。其中神发射了跟踪导弹,导弹拖着长长的冒着火光的尾巴划出精准的弧线,速度越来越快,眼看着就要追到飒风了。就在那快要碰到的一瞬间,飒风突然熄火,飞机失去了平衡,翻滚着栽了下去,跟上来的飞机犹豫了一下,两架紧跟了上去,另两架拉高归回团队。飒风一直在掉落,眼见着下面是个大水塘,在快要掉进去的刹那,机首擦到水时猛地拉起,腹部几乎贴着水面,螺旋桨掀起大片水花,以一个非常勉强的姿态仰角重新飞了起来,而身后紧咬的导弹则惯性地冲进了水里,砸在池塘底部,爆了开来。一片水雾过后,跟在后面的两架飞机已经找不到飒风的影子了。
仙道指挥着革命党的几架飞机以突袭的方式不断扰乱帝国军的阵型,自己再趁乱攻击,又击落了几架。可是帝国军的数量实在太多,就算他们打落了不少,却都是僚机,精英们反应迅速,知道唯一的威胁是在飒风身上,并不与他们纠缠,加速向前,目标直指山谷。仙道急躁起来,流川就在身后不到一百里的地方,气息奄奄,经不起再一次攻击,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过去。
飒风在空中画着优美却致命的弧线。仙道前所未有地专注,使出全身解数,能拖一时是一时。神是他的学长,越野跟福田是他同级,清田则是下届的学弟,都是如今航空战队的翘楚。他们曾经作为同僚一起拼酒逗乐,追逐刺激,关系十分融洽。造化弄人,如今,竟要跟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他不想伤害他们,瞄准的都是尾翼、螺旋桨等等能造成严重损伤却又不会让飞机立刻爆炸的部位,然而这样给他增加了不少困难,好几次都令飒风险些被击中。他强自按捺下烦躁的心情,一边小心地避过他们围追堵截的火舌一边指挥着剩余的革命党进攻。
没有经过系统飞行训练的革命党纯粹凭着本能飞行,技术粗糙,虽说战斗到现在已属难得,但是面对帝国军最菁英的飞行员勉强只有招架之功。就算仙道努力分心观察他们的境遇,声嘶力竭的指挥,瞬息万变的战场状况也不是他所能完全把握住的。渐渐地他感觉到力不从心,仓促组队的革命党跟他默契不足,在围攻的帝国军面前被打得七零八落,连基本的队形都难以维持。
情况实在是太糟糕了。
仙道此时无比怀念流川,再没有人能像流川那样与他配合了。无论多强的敌人,多么敌众我寡,只要流川在身边他就不惧怕一切。他不可避免地想起第一次出征丰玉的事情,帝国军特殊训练学校遴选了几个最优秀的学生参加了航空战队,他以及流川被编入先锋军中,担任支持任务。
那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记不得什么原因使他们脱离了团队,单枪匹马地冲入敌阵。丰玉的天空上绽放了大片大片的鲜红血花,硝烟弥漫中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为纵队支持者的职责,跟流川两个人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以种种不可思忆的角度相交又分离,简直不像在战场,而是在宫廷舞会里优雅地旋转着华尔兹。机尾喷出的气体在天空中画出漂亮的图案,迷惑了所有参战人员的眼睛。不需要发布什么指令,只要稍稍改变一下航向,流川就能领会他的意思,恰到好处地补上他的空缺。他的整个身体都好像融入了飒风,呼啸的风好像能吹上他的面颊,眼前的敌人好像田野里唾手可得的果实。机翼变成双手,连空气都可以劈开;视野变得无限大,天空和大地的界限已然消失。这是一曲恣意纵情,自由自在的歌,以鲜血为谱线,以子弹为音符,以死亡为终结,他们用飞机的轰鸣来吟唱,嘹亮的声音响彻云霄。
飞行或者战斗这件事,变成一件艺术品,精致且夺目,摄人心魄,就像之前田冈老师在试飞场看过他俩飞行时感慨的一样。他根本不用看监视屏就知道流川会在什么地方,闭上眼睛就能想像流川此刻的表情。他不担心被偷袭,不担心被击中,不担心被包围,不担心紧急下坠会不会来不及拉起,因为有流川,无与伦比,举世无双的流川。那种与流川心灵相通的感觉美妙至极,好像真的生出了翅膀,偌大的天空上只有两个人在牵手飞翔。
仙道彰跟流川枫的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实战,以两架飞机消灭了丰玉最精锐的三十架王家纵队,成全了帝国双璧的名声。这个记录,从来没有,也再不会被打破。因为仙道彰自此以后,失去了半身,再也没有享受过战斗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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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已经记不得自己发射了多少子弹,转了多少个圈,汗把头发都打湿,垂在眼前,几乎要看不清东西,却连拨开都没时间。嗓子已经哑了,喉咙肿痛,手指僵硬,快要握不住操纵杆,剧烈的震动把虎口震裂了,流了不少血,粘在仪表盘上斑斑点点。不断地高速飞升下坠转圈急降令久经沙场的他也产生了头晕恶心的感觉,好像有一根弦紧紧地绷在脑子里,生硬地疼。安全带紧紧地束在身上,摩擦着早已被汗水浸透的飞行服,一圈圈的盐渍被勒进肉里,刺刺麻麻地痒。飒风早已伤痕累累,所幸是没有受到致命伤,还能勉力支持。
革命党的飞机还剩一架,帝国军也只剩五架了。神跟福田是被他亲手打掉的,虽说已经尽量手下留情,但是空战中实在是要看运气才能幸存;清田被导弹击中发动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飞机爆炸在空中;越野被革命党以自杀式的近距离攻击打中侧翼,紧急迫降来不及完成,刚刚跳伞就被一梭子子弹穿了个透心凉。精英们一败剩下的飞机相比就较好应付,靠着数量优势,实力倒也势均力敌,然而耗到现在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比拼的已经是谁的意志力更强。仙道看看仪表盘,弹药已经快没了,油也快了,估计只能再支持个二三十分钟。
他从来没有打过如此惨烈的仗,对手还是以前的同僚、兄弟。眼前老是晃动着清田爆炸和越野跳伞的景象,令他心痛如绞。他几乎不敢按动射击开关,却仍然机械地发射、拉高、盘旋、下挫。他没有时间犹豫或者分神,流川就在背后,退后一步就危险一分,他身上并不仅仅只有他的生命,还有流川的,还有流川身边那四百平民的。这负担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成为他几乎脱力的身体唯一能支持下去的动力。
仙道仔细地盯着对面的帝国军阵型,心中估算了会儿,犹豫了下,随后咬了咬牙,把油门开到最大。飒风忽然加速,冲进帝国军机群,逼迫着一架飞机斜飞起来,在被另一架飞机咬住时拔高,却减慢了速度,眼看着身后的飞机就要冲过来的时候猛地下挫,紧追不放的飞机来不及刹住,笔直地撞上了面前冲上来的另一架,巨大的火花在天空绽开,碎片四处飞射,靠得过近的另一架飞机被打中了螺旋桨,被迫下降。一瞬间,三架帝国军飞机阵亡。
仙道的舱盖也被高速飞来的碎片打中,裂了好几道缝隙。他来不及喘口气,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抬头一看,那架仅剩的革命党飞机紧跟在飒风后面狠狠地撞上了剩下的两架飞机之一,爆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两架飞机烧成了一团,乌黑的碎片缓缓地从空中落下。仙道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血腥味和火药味透过裂缝传了进来,呛进了他的喉管。他一时有些怔忡,用手擦了擦被硝烟刺激到的眼睛。
就在此时,他眼前出现了最后的那架帝国军飞机,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它是什么时候到自己面前的。距离如此之近,他能清晰地看见对面机舱里那个泪流满面的飞行员,那是相田彦一,相田子爵家的小儿子,自己的崇拜者之一。相田彦一冲着他大吼着:“去死吧!!你这个叛徒!!!”他的愤怒透过两层舱盖清晰地传达到仙道这里,仙道没来得及反应他就以极快的速度撞了上来,仙道几乎是本能地拉高,相田的飞机只来得及一头撞上他的尾翼,发动机却被螺旋桨搅到,整个飞机着了火,哔哔啵啵地燃烧起来,一边烧着一边掉下去了。而飒风也被这最后一击夺去了行动能力,尾翼冒出了火苗,整个飞机失去了控制,歪歪斜斜地向下跌去。
仙道瘫坐在座位上,猛烈的撞击令他头晕目眩,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被训练得麻木以至于成为本能的逃生意识逼迫着他抬起沉重的手,按上了紧急按钮,舱盖猛地打开,他被弹射了出去,降落伞的大花随即绽放,晃晃悠悠地从空中飘下,成为这个战场上仅剩的活动影像。仙道微微抬起头,朝着近在咫尺的山谷望了一眼,合上了眼睛。
太阳已经西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