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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一章 只说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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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还是照旧,只是心中的某一部分已经被填满,接下来的日子是疯狂赶稿。我常常会为了一句人物台词考虑很久,因此写起来很慢。除了写稿,其他的事没有力气多想。每周末照例回家一次,看到日益老去的父母,尤其是为父亲等待半生的母亲,心里总是酸。父亲的脸色是一天比一天憔悴,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甚至无缘无故对我发起火来,他在短时间内生出来许多根白头发,叫人心疼。而他又从不喜欢诉苦,所以更叫人担心。
“爸爸遇到问题了?”我问母亲。
但母亲也并不知道父亲的事情。他生意上的事情从来不和她说。可怜母亲连替丈夫分担忧愁的机会也没有。
我知道父亲是遇到麻烦了,或者是生意,或者是其他。
直到一天晚上我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才知道事情已经有多严重。
母亲是哭着打来电话的。“你爸爸……我送你爸爸来医院……伊宝,你过来看看你爸爸……他怎么就撑不住了……”
她几乎语无伦次。我心里一震。我知道父亲心脏一直不好,但绝对没有想到这么早就会到“撑不住”的地步。我错觉将要失去他了。顿时掉下泪来。
我理清思绪,问清了医院,再问的时候,母亲只说在等抢救,她也说不出话来。我只好抓了皮包就奔去了医院。一路上心里发凉,身子轻飘飘地钻进了计程车。
到医院看到母亲,我松了一口气。她的神色已经松懈下来,抓住我的手,轻轻说,“你爸爸已经没有大碍了。”
我也松了一口气,“究竟怎么回事?”
“突发心肌梗塞。幸好送医院送得快。”母亲的语气,似乎还心有余悸。
推开病房门,看到父亲正躺在床上,他已经脱险,脸色灰败。他的眉宇之间完全没有了平日的霸气和坚韧,只剩下从鬼门关走完一圈归来的那种轻松。紧闭的双目似乎还带着孩子气的纯真。脸上的纹路也舒展开来,仿佛为了网住猎物而紧绷了许久的一张网,忽然之间松开来,不再带有任何的欲望。这与他平日里那个生意人的面孔有天壤之别。而那张脸上的五官,仍然英武俊朗。
父亲摘了面具,原来是这样漂亮慈和。
我和母亲在他身边坐下来,看他的睡脸。我轻叹,“妈妈,我有好久没有像这样看着爸爸了。”
“我也是。”
“我想起小时候他睡着了,我喜欢趴在他身边用梳子梳理他的头发,他如果被弄醒,就对我说,伊宝,又想吃棉花糖了不是?爸爸带你去。抱起我就往浦街的点心铺子走。那时候没有很多钱,不能吃巧克力糖果,所以我总以为花花绿绿的巧克力糖是最甜的。后来爸爸生意成功,买了那么多的巧克力糖,却总不如小时候吃的棉花糖一半甜。”
母亲听完却忍不住啜泣起来。
我握住她的手,“爸爸没事的。”
她却一下子伏在我肩头,“伊宝,你不知道,我们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你爸爸毕生的积蓄就在那次投资身上,生意一结束,马上就完了……”
我一震,“有多严重?”
“我也是今天下午才知道。合伙人要拆伙,存心是要置你爸爸于死地。你爸爸待人从来都是掏心掏肺的,从不亏待别人。也不知道那人存了什么心,或者是你爸爸得罪了人……但是伊宝,咱们家算是完了……”母亲哽咽住,说不出话来。
我深吸一口气,轻拍她的肩膀,“放心,妈妈。我们一家人只要还有住处,还能吃饱,还能一起去看电影听音乐剧,这就够了。”
母亲看了我一眼,顿时又涌出眼泪,“只怕是住处也没了……”
我大惊,说不出话来。
“有银行债务,有员工的工资……你爸爸今天下午知道破产在所难免,法院马上又要来清算财产,他终于撑不住了。”母亲伏在我肩膀上,无力地说。
“之前竟然没有一点迹象,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一段时间了。你也知道,你爸爸从来事事一个人扛。他怎么就那么傻……”
我抱住母亲,心里凉飕飕。她一向安静文弱,这样的打击对她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父亲虽然不能十全十美,也不见得是个合格的丈夫,但确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习惯了一双肩膀担一切,不愿让妻女承受一丁点的委屈。
“伊宝,苦了你了……”母亲又说,“我们不能给你一份丰厚的嫁妆。只有江滩的新房,幸好早就买了,否则……”
“妈妈,”我打断她,“我从来不稀罕嫁妆,有没有都一样。”单伊从来不指望金汤匙。
母亲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如果需要,江滩的新房也卖了吧。”我对她说。
“这怎么行?!我们唯一能为你做的,恐怕就是那套新房。说什么也不能卖。卖掉名流的房子和那两部车子,已经足够了。到时候我和你爸爸搬回浦街,我还有退休金,足够养老。”
我酸到掉泪,什么时候单家也沦落到卖房卖车的地步了?金汤匙会生锈,这是迟早的事。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应付一切。但等到事情发生的时候,才晓得人人渺小。很多人不堪一击。好在父亲坚韧,挺了过来。
“妈妈,等我拿到这笔稿费,也许可以帮你们重新买一套房子。”
母亲摇头,“我们不需要,真的不需要。你的钱留着自己结婚用。”
我不再说什么。母亲固执起来,别人多说无益。母亲现在看我的眼神都充满愧疚,善良傻气的母亲。
我抱住她。我们同时握住父亲的手。
隔了几个小时,父亲清醒过来,要水喝,喝完水又说要找伊宝。我鼻子发酸,连忙过去。
“伊宝,”他已经很久没有唤过我的乳名,“前几天你妈妈说你和建峰吵架了。”
我眼里泛泪,只点点头。
他细声说,“建峰很好,把你托付给他,我和你妈妈都放心。”
我握住他的手,再点点头。从来没有感到过父亲的脆弱,而此时的他,手掌和声音都很无力。
“我只希望,有生之年还能参加你的婚礼。”他微微笑。
母亲在一旁哭出声。
“爸爸,你放心。”我忍住眼泪。
“你现在的样子,叫我怎么放心啊。”他叹气。我的婚事始终是他和母亲心头的一块大石。
“我会尽快的。”我苦笑连连。恐怕要赶紧把自己推销出去。为了父母的夙愿,恐怕这次我真的要陷入婚姻围城,甚至是无爱的婚姻。
第二天去单位上班,母亲叮嘱我尽快与建峰和好。我叠声应着,心里却苦得如同黄连。
打开办公厅的电脑,看到几封电邮,都是何白发来的。有他朋友的漫画底稿,还有合约内容。里面果真不再提报酬的事情,我松了一口气。他还算善解人意,知道我急于要还他的人情,于是不提给我报酬。
最后一封是何白自己写的:“单伊,我知道自己一向狂妄,之前有冒犯你的地方,还请见谅。如果有时间,还是希望与你共进晚餐。我从来不愿遮掩自己感情,所以我并不是像你所说的,在玩感情游戏。虽然狂妄,但我也有自己的心志,一件东西或一个目标下决心得到,我必定会认真对待。
“我也知道一生做好一件事已经足以自豪,得陇望蜀诚属不智,无奈这次蜀之魅力叫人难以抵挡。我自知给你的印象并不好,所以,还希望你能理解。我这周将去往加拿大,为期一个月。常常想看到你,听见你的声音,这样已经很满足了。未来的一个月,一定会十分想念你。到时候回国希望能与你共进晚餐。请你能仔细考虑我的邀请。你如果能接受,我将荣幸之至。
“原谅我的冒昧。何白。”
这封信写得有些语无伦次,但我已经明白他所说的,我之于他,是“魅力叫人难以抵挡”的蜀地,他的情深意切,他的直白深沉,若是十年前,我一定感动得一败涂地。但如今读完它,心里却有点不知滋味。
我认真思考,然后敲击键盘回复过去:对不起。只怕单伊卑微。我们并不是一国人。
我家里遭难尚未自救,再没有余力考虑其他的事情了。
下了班,去医院看父亲。却一并看到于建峰也坐在他的病床前,旁边桌上大包小包放着一堆补品和水果。
父亲气色好了很多,正在喝粥。看到我,他便笑道,“伊宝,建峰送来的蟹黄粥,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建峰站起来,对我微笑,“你来了。”他一身正装,依然精神英武。
“谢谢你来看我爸爸。”
“建峰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母亲说。
“今天听说伯父住院,之前还担心来着。现在看到,也就放心了。”建峰关切地说。
我看着他,欲言又止。我后悔那天和于建峰吵架。否则现在无论以什么立场也能救得水火中的父亲。但是看看病床上的父亲,又看看母亲红肿的眼睛,我还是甩下自尊,轻声对建峰说,“建峰,也许……你能帮我爸爸度过这一关……”
“伊宝,”父亲打断我,“你以为爸爸那么大的公司,资金上那么大的窟窿,建峰能帮忙填平吗?建峰的公司规模不大,这几天也有点变故,恐怕裁员是难免了。”
我泄下气来,“爸爸,是我不懂事。”
“伯父伯母,对不起。我真希望自己能够尽一份绵力。”建峰面带愧疚。
母亲叹气,“好孩子,你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见得能救活你伯父的公司。人尚且有一死,更何况生意。”
“还是谢谢你了,建峰。”我说。
“对不起,单伊。”建峰很无奈。
我乏力地笑了笑。我知道现在他愿意多生出一双手来帮我们,但他没有三头六臂。怎么单伊身边的人个个有难?连生意精的建峰也在走下坡路。
“伊宝,”母亲走过来,“你爸爸刚才还在和建峰说,以后他闲了不用忙生意,就可以帮你们置办婚礼。到时候事事都充裕点,多好。”
似乎关于这桩婚事,只有我是局外人,任由他们安排。我与建峰已经分手多时,现在他们却权当什么也没发生,竟然大谈我们的婚事。我很无奈。
我看看病中父亲的笑脸,却说不出话来。
“伊宝,你看婚事什么时候办?”昨晚还哭啼啼的母亲,现在却喜笑盈盈。
“妈妈……”我无话。
这时建峰看着我,眼里流动着光彩,“单伊,你看呢?”
我心里仿佛被一团麻拴住,吐不出一个字来。
“日子我和你妈妈定,你就不用操心了。”父亲说。
不能再让父亲担忧。我太害怕失去他,害怕失去母亲。我现在只剩下他们。
我只得点头。
“哦。”父亲放心了。
母亲又抹眼泪。
不一会,她把我拉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伊宝,爸妈这辈子也没什么别的指望,只盼你有个好归宿,那么我们就算粗茶淡饭也觉得幸福。女人有男人爱,才是最大的福。建峰现在还爱你,就是对我们单家有恩。你要记得。”
“好。”我答应。母亲说得对,也许建峰真的是一个好归宿。爱情是奢侈品,婚姻也不便宜,我们别指望鱼和熊掌兼得。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眼下,我能触摸到的,只有婚姻。所以我应该答应建峰。
但心里仍旧空旷。
从医院出来,建峰带我去吃了法国菜,餐厅的冷气吹得人凉飕飕。建峰拿出一只钻戒递给我,“新买了一只,郑重地向你求婚,希望我们能重新开始。”
我迟疑,没有去接那只戒指。
他的手就停在那里,眼睛盯着我,在等我说“好”。这次他终于有把握我会说好。
想起母亲对我说的话:建峰不嫌弃我们家遭难,还对你这么上心。伊宝,女人这一生最重要的不是要寻自己爱的男人,而是要寻爱自己的男人。你要早点让你爸爸放心。
是的,建峰爱我,这点不需要怀疑。我足够幸运,还有男人愿意娶我这样生锈的女人。
他看着我的眼神情深意长。我该满足了。
“建峰,谢谢你。”我接过戒指,握在手心里,但没有戴上。只觉得手心冰凉。我该早点让父母放心。
我打电话告诉曼子和巧姐,我终于要嫁给建峰。她们都说我明智。
心里却空洞,有酸涩的东西满溢。单伊终于也和许多人一样陷入婚姻围城。而这从来不是我曾经预计到的结果。多么可悲。
心里仍旧想着一个人,一个我不该想着的人。我知道此后我们将永无交集,只有一些苦涩的碎片遗落在记忆里,有千斤的重量,永远抹不去。
我拨通了很久不曾联系的电话。但是对方无人应答。我再拨。第三次,他终于接听。
“徐衍之。”我恐怕是最后一次唤他的名字。
“单伊?刚才我的手机落在了车里。”他的声音十分惊喜,“你有事?”
我听到久违了的声音,心里更酸。这股酸涩涌上喉咙,我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他又问。
我吸一口气,轻轻笑,“约克咖啡门口的Waiter,还是不是那位额头上有一颗痣的男人?”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约克咖啡了。
“他相貌英俊,容易招揽客人。只是咖啡馆的乐手换了人,但还是爵士乐。”原来他仍然经常去那里。
一个寂寞的人,往往会留恋某个固定的地方。我又何尝不是。
我还记得上次见面时,他接到的讨债电话,还有那位年轻女孩。徐衍之的不羁和不吝,欠下感情债也许是很自然。“你的债还清了吗?”我笑问。
“只有金钱债可以还清。其他的债永远补不清。”他无谓地说。但我仍然听得出一点愧疚。
曾经想过他欠下的什么债,为什么欠下的债?不羁不吝的徐衍之也会欠下感情债,债主又是那样一位婀娜的女子。然而到了现在,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知道我是爱的,这就满足了。即便成为痴傻女人,我也满足了。
而我,终于也要陷入婚姻围城里面去了。那里有父母为我打开城门,苦心盼我。
“以后,恐怕不能再像这样给你电话。”我说完开始哽咽,于是沉默。
他也沉默下来。
足足有半分钟,我们没有一句对白。
良久,那头轻轻说,“祝你幸福。”
我不明说,他也立刻明白我将要嫁人。我们竟然默契到这种地步。我们对彼此只有祝福的立场,甚至连默契都变得如此感伤。
爱又如何呢。我们从来不属于彼此,我们之间总是隔一条无法逾越的河。现在变成两条。所以我们明知彼此是爱的,但从来不会忘记我们之间那二十公分的距离。
我们记得道德伦常的底线。
成年人可以爱,但更须克制和忍耐。
“再见。”我说。
“再见。”他的声音非常轻。
我落下泪来。
若要认真,也得有个身份。我们只是对方的过客、小插曲。走走停停,歌哭言笑,过了也就过了,再无瓜葛。我想我会彻底将他从心中剔除。是的,我想我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