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号当铺》星深

33、大梦一场

　　清末民初，战火纷飞，民不聊生。
　　有个小姑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从山村走到县城，从县城走到省城，每十天才能讨到一口冷饭，竟也活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生在这样的一个世界，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只是跟着人群，盲目地往前走着。
　　终于有一天，她撑不住了，倒在当街口，就要被人拖走扔掉。
　　一辆轿车被这具尸体拦住了去路，司机下车查看，才发现这个小女孩并没有死。车里坐着的夫人心软，将这孩子带回了家。
　　沈婉因是个富有的寡妇，她长居香港，每年回乡一次为她家人扫墓。她把小姑娘带回了自己的府邸，给她洗澡，帮她梳头，喂她吃饭。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怯生生地望着这个仙女一般的人物，说：“我，我不记得了。”
　　“那你就跟我姓吧。我姓沈，你是从天而降的礼物，就叫沈落吧。”
　　沈落大概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小女孩了，她想。
　　她的母亲温柔且富有，她每天都能吃到西洋甜点，夏天可以坐船出海，冬天在家里烤火喝甜汤。年纪够大了，就去念精英学校，上剑术课、马术课，和一切有趣的活动。她的朋友个个都那么漂亮且大方，他们生活在糖筑的小洋房里，不受战争的侵扰。
　　“妈妈，城外的人都那么可怜，我们却这么快乐，我们是不是坏人？”
　　“傻孩子，我们当然不是坏人啦。我有我的幸运，你有你的幸运，我们不需要为自己的幸运感到愧疚。”
　　“可是妈妈，我的好多同学，都决定放弃优渥的生活，去参军、参政，帮助更多的人，我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做呢？”
　　“不，你不需要这样做，妈妈也不希望你离开。如果你想要帮助别人，我们就去捐一点钱给他们，这样就够了。”
　　沈落仰望着母亲的面容：“那么妈妈，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呢？”
　　沈婉因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孔：“阿落，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做我的好女儿啊。”
　　沈落得到了一个答案，她满足了，她决心遵从这个答案。
　　明白自己人生意义的沈落从此很快乐，她的生命很简单，只要享受母亲为她安排的一切，就是最大的孝顺。
　　年过五十的沈婉因开始感到了生命的衰退，她看着日渐成熟的女儿，对人生产生了新的恐惧。
　　她对沈落说：“你是我生命的延续，但你的生命也有终结的一天，趁年轻的时候，找个聪明英俊的丈夫，趁他还活着，生个健康的孩子，把我们的生命延续下去，好吗？”
　　沈落有了新的人生目标。她梳妆打扮，招摇着自己的美丽与财富，各国的青年才俊都来求娶这位平民公主。
　　沈婉因为女儿选择了一位最优秀的结婚对象。他们将在教堂结婚。
　　“妈妈，为什么要去教堂办婚礼？我们都不信教啊。”
　　沈婉因迟疑了片刻，似乎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原因。但她眨了眨眼睛，告诉沈落这是她想要的，于是沈落便欢欣地同意了。
　　“阿落，答应妈妈，你这一生中，有三个时刻，必须在教堂发生。第一，是你的婚礼；第二，是你孩子的洗礼；第三，是你的葬礼。这样，你的灵魂就能得到净化，你的新生命才算完整。”
　　沈落披着白纱，缓缓走进教堂。这里的音乐让她感到安宁，圣光让她感到温暖。
　　神父手捧圣经，沉着坚定地念出结婚誓词。尽管在沈落听来，这和她所了解的誓词并不太一样。
　　“我愿意。”新郎微笑着注视她，她也会心一笑。
　　“沈落小姐，你是否愿意，洗去灵魂的阴霾，以空白的心灵，接受一段平凡但圆满的新生？无论黑暗如何诱惑，都始终选择光明？”
　　“我……”
　　“她不愿意。”
　　黑袍男子出现在教堂门口，他的身后乌云翻滚，电闪雷鸣，仿佛天空即将崩裂。
　　沈落突然意识到，她的人生，还从未见过雨天。
　　男子撑着门框，身上血痕狰狞，鲜血融进那一身黑衣，又不断滴落下来。他来到这里，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
　　他是从战争里来的，沈落这样想。
　　在场的人纷纷严阵以待，神情凝重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新郎想要上前，神父轻轻抬手：“不必。他走不到这里的。”
　　沈落看着这个陌生的男子，他和自己这一生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她见过挣扎求生的难民，见过纵情享乐的贵族，见过投笔从戎的战士，见过蝇营狗苟的政客。
　　可是这个男人，他像是被黑暗包裹住了，在他身上，看不见方向，也看不到动机。好像只是一片游魂，在寻找生命的填充物。
　　她好像曾经认识这样的一个人，可是她已经不记得了。
　　然而，这个被黑暗裹挟的男人，此刻正拖着沉着的步伐，向她走来。每走一步，他身上的血痕就多一条，他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可是他没有停止。
　　他或许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但他依然坚定地，撕开光明，想要走到她面前。
　　“阿落。”
　　轻轻的一声呼唤，就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男子跪倒在地，身体在圣光的笼罩下逐渐破碎。
　　“你是谁？”
　　沈婉因上前拉住她孩子的手：“阿落，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你是为什么活在这世上的呢？”
　　沈落呆呆地望向她：“是为了妈妈。可是……”
　　“没有可是，我已经为你铺好了道路，只要你留在这里，就会一辈子幸福快乐。”
　　“呵，可笑……”男子强撑着抬起头，看着沈落，看着满屋子的幻影，“你们光明界的人就这么自大吗？你们有什么资格，剥夺她的迷惘？”
　　沈落怔愣地看着他，脑海中仿佛有只野兽正在挣扎。
　　新郎走上前来：“这里所有的人都爱着沈落，你的爱，能与我们相比吗？你又有什么资格，要她和你一起万劫不复？”
　　男子支撑着站起了身，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对方，又将目光投向沈落：“阿落不需要谁的爱，她只需要……选择的权利。”
　　他的身体即将消散，再没有人说话，所有人只是静静地看着沈落。
　　“对不起……”沈落留下了一滴眼泪，“妈妈，谢谢你。”
　　说罢，她跳下圣坛，扑向了那个正在消散的身影。
　　“阿落不要！”
　　商作初强忍着剧痛，露出一丝微笑：“你，认得我吗？”
　　“我不认得你，”沈落抓住他支离破碎的双手，“但是我选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