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斩前缘 ...
-
那日同一个陌生的先生吃完红烧猪脚饭,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大家一笑相忘于江湖,怎知他送的一副山水画竟惹得父亲好几日沉迷其中,茶饭不思,实在罪过。
“九儿,你说说你那直脑子爹爹的痴样,我迟早会被他气死。”只见厅堂里一个衣着明艳的妇人嗔怒着,一掌拍在桌上,紫檀黄花梨矮桌上搁着的茶水溢出不少。
妇人衣着罗缎花纹大袖衫,织金彩绣于通袖,下裙则是饰有蓝织璎珞纹膝襕群,梳低梳坠妇人髻,朱唇不点而红,眉眼不描而威,怒时眼角竟添几分风情,嗔笑如少女,眸里璀璨生辉。
妇人是镇国将军燕长胜的的小女儿,闺名燕巧,当年也是燕冠京诚的娇俏女子,看起来二十有四,旁人若是不知她已为人母,还以为妇人是宝儿的姐姐呢。
被唤着“九儿”的女孩就是那日怒怼福来客栈老板的小女童,家里人常叫她“宝儿”,小名阿九。家中她为独女,是家中人的掌上明珠,名字是已逝的老太爷取的,自生下来就叫着大名,小名是宝儿一岁时当今天子取的。
宝儿一岁时被丫鬟婆子带着去游园,说来也怪,园子里百花盛开,一片缤纷艳丽,宝儿看不上别的花,唯独揪着九里香,硬是憋出了人生第一个字“九”。
本是小事,谁知传着就进了天子的耳里,天子特地召见了宝儿,笑眯眯抱着宝儿问:“宝儿,你可知我是谁?答不出来可是不许回家的。”
众人不以为意,谁曾想宝儿盯着皇帝看了许久,才蹦出来一个“九”字,然后伸着自己胖嘟嘟的小手指了指皇帝冠服上的龙纹,咧开嘴笑了。
那一日,久未笑的天子大悦,连衣襟上的口水都不计较了,下了圣旨特赐殊荣,在宝儿及笄时封为宝珠县主。也不怪天子喜悦,因天子排行九,刚登基不久,缺乏信服力,朝中大臣心思未稳,谁都不曾想到是默默无闻的九皇子笑到最后,而一个落地刚满一岁的小娃娃便知天子行九,可见是天意如此。
众人大感惊奇,有人猜想许是家里人提前教好以搏龙恩的,可是一转眼看到满脸痛心疾首的元伯侯以及目瞪口呆的夫人燕氏就知道这恩宠是天意。
“娘亲不气”宝儿扯着帕子给妇人细细擦去手上的水渍,眉眼弯弯,杏眼里汪着水,笑得如同乖巧的猫“爹爹人生中也就两大爱好,一则是视母亲如命,二则便是画了。叫我这个做女儿的也吃味不少呢,娘亲若是要打爹爹,我第一个赞同的!”
妇人被女儿这样一打趣,心中气结顿消,她这个女儿就是家中宝物,可得看紧点,免得被那破落户拐走。一想到这里便来气,三婶不知怎哄得宝儿注意上她家的远方侄子,宝儿这才多大?竟这样早开始算计,若不是宝儿醒来那日说漏嘴,她还不知自己的宝贝女儿差点被哄骗了去。
“乖宝儿,快快带爹爹去寻你认识的那先生。”说曹操曹操便到,真是往枪口上直直撞来了。来人风风火火,便是宝儿的爹爹——元伯侯,是祖上传下来的称号,加之天子的恩宠持续未断,一家人也吃穿不愁,顺风顺水。
“夫……夫人,你不是去采买东西了吗?”元伯侯见到自家夫人便如老鼠遇见猫,喏喏着不知道如何应对。宝儿的娘亲有意冷着他,只是背过身去看也不看他。
宝儿知道娘亲没有生气,心里到底是意气难平,看着爹爹作低声下气状着去讨好娘亲,主屋外的丫头婆子们偷偷捂嘴笑着,宝儿悄悄掩了门退出去,屋外日光正盛,有风起,吹得檐角的铜铃铛“叮叮”作响,空气中有草木生长的气息,春意正浓。
宝儿回屋,唤来云霜,让她谴人去一趟西葫芦胡同请先生过来,顺便去把备好的黄皮果子酿和肉松酥饼送过去。
“菁风姐姐,你去小厨房备几个小菜,爹爹爱吃卤鸡爪,拍一根黄瓜,一碟炒好的瓜子仁,还有剩下的牛肉干也都备着,在摆上一坛二舅舅去岁送来的梨花白和一盏清茶,送去书房。说不定爹爹今日有个能说话的朋友了。”
“嗳,娘子可要午睡?”菁风看着眼前娇娇软软的女孩煞有其事吩咐着细碎小事,同以往大相庭径,心中甚是喜悦。
“要的,起来后还要吃姐姐做的凤梨酥。”宝儿在菁风的服侍下脱了鞋袜,安静地窝在美人榻里,菁风看着自家小姐乖巧地如同犯懒的猫咪,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轻手轻脚放下帘子出了门去。
宝儿闻着院里沉浮的花香,透过棱花槅扇窗能看到日光照射在院子的芭蕉树上,浓绿的芭蕉叶子泛着流光,那光被风随意一拂便如闪晶晶的亮片扑扑落了一地,细碎斑驳,南风起倦意浓,宝儿渐渐睡去。
云霜进来撩起帘子就看到小姐睡眼惺忪,乌黑的发尽数顷泻在肩背上,衬得小脸如玉,眼里含着迷蒙水汽,仿佛一眨眼就会落下大颗的泪珠子来,看得云霜心尖发颤,忙走上前去。
“那个先生可是请来了?”宝儿带着些许鼻音,更是娇憨可爱。
“刚来不久,被侯爷拉去书房了。”
“我去看看他们。”宝儿顺从地让云霜梳了头,又换了一身家里穿的常服“姐姐可记得上些酒菜招呼一下先生的随从和马夫。”
“嗳,奴婢这就吩咐下去。”云霜急忙招来一个小丫头让他去厨房支会一声。说罢,牵着宝儿向前院走去。
还未走近书房,宝儿便听得父亲爽朗的笑声,恍惚间想起那个梦,看着父亲意气风发的模样竟觉得隔了一辈子那么长,父亲不似梦里的愁云惨淡,还好那只是梦。
而后又有男人珠玉般的声音传来,隐隐约约,落在耳旁。
父亲院子里种的是栀子花,因是温暖的南方,栀子花早早开了,花香浮浮沉沉,望去是一团团白色的云朵,春日的风吹过,馥郁就沾惹到发鬓间,用指尖捻去,却是早已淡了气味。
立在书房外的小厮眼尖看到宝儿走来,笑眯眯问候了一声。宝儿含笑颔首,便走进书房内。
“爹爹可是忙什么呢?”宝儿看到爹爹拉着那位先生激动地说着什么,手舞足蹈,哪来玉树临风可言,思及于此,宝儿“噗嗤”笑出声来。
“乖宝儿快过来!”元伯侯看着娇憨的女儿心里更是欢喜,这就是他的小福星,竟遇见了姑苏闻名的大家——陆啟宗。
男人闻声便转过轮椅,脸上却没带面具,这时候宝儿才算与他真正相见,一身晕白色云纹长袍,腰间革带裹青绫缀以犀玉金银角,蹬着抹绿云纹靴。
男人一双手稍笼在宽袖间,仔细看去,能见到男人骨节分明的手,男人头发随意束起,眉间若是不笑便显得极为冷淡,像是远山常年弥漫的白雾,眼里平静无波,能清晰看到瞳孔里的倒影,眼角微微一挑,顷泻了半世光景,薄唇无多少血色,轻轻抿着。
脸廓棱角如山石,锋气凛凛,贵气逼人,慵懒中隐隐又透着桀骜不驯之气,让人不敢直视。只道,宛若九天揽月的谪仙,光风霁月。
元伯侯看着宝儿痴痴呆呆盯着对面的男人,心生不满,却又有求于人,不好显露,正想开口。
“原来你唤宝儿。”男人笑声珠落玉盘,眼里波动着他人看不透的情意“多谢你今日送来的礼物。”
宝儿听到男人开口,这才回神,就看到男人眼里的晦暗不明和爹爹极臭的脸色,急忙应道:“这是报先生赠画之情,先生的画技实在精湛,那副秋日山水步旅画令我爹爹甚是欢喜。宝儿在这里多谢先生。”
宝儿向男人福了福,低眸不语间,头上的流苏晃动不停,乱了男人的眼。
元伯侯听到女儿关心自己,脸上又起了笑意,心里灵机一动。咳了咳道:“陆先生现在还未找到住宿,且染了风寒,不宜奔波”
元伯侯心虚看了看门口“不如住到我家来,顺便指导一下我女儿的功课。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元伯侯话音刚落,便有小厮打帘而入,急急道:“侯爷,郑博文公子来了。”
“他怎么来了?”元伯侯一想到那小子差点哄骗了她女儿去,心里只剩厌烦“将他打发了去,别在这碍眼。”
小厮正要领命下去,这时候宝儿苍白着脸,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爹爹,见见他。”男人的目光瞬间暗了下来。
“宝儿,你……你可是对他依旧念念不忘?”元伯侯这时候自然顾不得有外人在场,他就害怕自家珍宝被那浪荡子祸害了去。
“爹爹胡说什么呢?”宝儿偷偷看了看男人,示意爹爹有外人在“宝儿年幼时不懂事,怎地爹爹也跟着胡闹。”女孩软糯的音色像块蜜糖,趁着春日荣荣化在男人的心里,甜而妥帖。
元伯侯听得女儿这样说放下了一半心,剩下的一半还得悬着,他得亲自会会这个死皮膏药。
“爹爹,女儿从未钟意他,这样的事情尽早说清楚,免得夜长梦多。”宝儿不愿与那人纠缠下去,她心头始终忘不了金銮殿上的那一幕,那个男人冷淡如雪的脸色以及眼里的厌恶和疏离。
这一世,她只想守着父亲和娘亲好好生活,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如果有人不长眼撞了上来,就别怪她心狠手辣。
“陆先生,只能劳烦你等我片刻。”元伯侯作揖“宝儿,你且陪陆先生说说话。”说完,风风火火出门往花厅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男人看到宝儿眸里划过一丝冷意,正欲探究,就见宝儿面色如常。
“我唤你小宝儿可好?”男人声色缱绻“册子给你。”
宝儿走上前去,两人距离有些近,她能闻到男人身上有股冷香,混着淡淡药草的气味,极是好闻。
宝儿打开册子,看到册子近乎三分之二都写了字,男人的字如银钩,一撇一捺尽显风流姿态,见字如人。宝儿细细翻看,发现先生还描了画,一道道精致的美食糕点跃然纸上。
宝儿心中欢喜极了“先生,实在是谢谢你!”酒涡旋在嘴角,小鹿般清澈如水的眼看着男人,眼底的笑意溢出,一直延伸到眉间,眉心的花钿一下子鲜活起来。
“就当是为师给你的见面礼。”男人看着宝儿纯真欢喜的笑,柔和了眉眼。他不应该急,等过一世,小宝儿,今生都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至于那个人,来日方长,上辈子他对宝儿的做了什么,这辈子就让他加万倍偿还给他。
宝儿想到刚才爹爹说的话,没想到先生这就答应了,心中虽是疑惑,但不过一瞬,欢喜便占了上风,轻轻点了点头。
宝儿转头望了望窗外,日落西山,飞鸟相与还,红彤彤的晚霞铺满了半边天,柔和的光芒映在宝儿的脸上,男人能看到她耳廓上细细的绒毛,殷红饱满的唇,还有眼底宛若星光的笑意,心里一片安然。
这一切都来得及,他未来迟,她未嫁。
与书房一片温然不同,花厅里的气氛可谓是黑云压城,只见元伯侯铁青着脸,而厅下站着那个少年也紧紧抿着薄唇,棱角分明的脸也绷着,一身青袍,身上无一饰物,身材瘦削修长,神采奕奕,只要逢人便蓄着笑,朝阳一般温暖的少年,怪不得会惹的宝儿注意。
“世叔且让我见见宝儿。”少年语气中透着恳求“那些话我总要听她当面说,我才死心。”
元伯侯看着眼前的少年,说实话他也心动过,毕竟是宝儿也喜欢,但是谁曾想竟是把宝儿当做垫脚石,这头心心念念宝儿哄着宝儿,那头却在老家和县令的幺女订了亲,两面三刀真是令人不齿。
“我说的便是宝儿说的,你尽早打消这个念头,不若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元伯侯冷哼一声,眼皮抬也未抬,可见是极为不待见那个少年。
少年眼中闪过不耐,心中疑惑难不成她已经知道自己在老家订了亲事了?“可是宝儿对我有什么误会了?”
元伯侯虽没有献力朝堂,可阅过的人也算多,怎么会忽略少年眼中的不耐和烦躁。
元伯侯心中更是恼怒,恨不得一脚将他踢出去,却又顾着宝儿名声,方才忍下,厉声道:“你若是不滚,不出明日全都城的百姓都知道你是个两面三刀的浪荡子!”
少年心中一骇,只怕在老家订亲之事已被知晓,少年自知理亏,正想辩论几句,却见得花厅外的奴仆已经摩拳擦掌,仿佛他只要一张嘴,下一秒就会被扔出去。他只好闭嘴,行了揖礼之后
悻悻离去。
侯府的奴仆最看不起这样的人,心口不一,还来祸害自家的娇娇小姐,也不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于是那个少年刚出门,就听得侯府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震得他耳膜发痛。
少年紧紧攥着拳头,他看到周围人对着他指指点点,眼里翻涌着嘲讽和阴翳,迟早有一天你们会跪着把你们的宝贝女儿送到我面前。少年狠狠踢了一下大门,甩袖离去。
这时门口石狮子旁闪出一人,盯着少年远去的背影,眼里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