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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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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云泽有些恍惚地重复了一遍,又抬起眼睛望向周遭,只见脚下泥土湿润,正是一片青青草地,远处山峦起伏,云山雾罩,倒有些像是大荒境中婆娑罗王幻化出的密林,可又与那时有些不同。
他在这潮湿的泥土气息中隐约闻见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烟火气,不由循着那缕气息向前走了几步,只见山下炊烟袅袅,零星布着几座房屋,屋前阡陌纵横,沟渠引水,种着两畦碧绿良田,屋后则是郁郁葱葱,一丛竹林。
云泽看着看着,只觉心底有什么被触动了似的,竟涌出淡淡愁伤,连眼眶也有些酸涩,跌跌撞撞就要向山下走去,却忽然手上一紧,竟被魔尊拉住了。
魔尊蹲下身,挡住了他的去路,而后看着他的脸,认真地道:“山下都是凡人,看了我们这个样子,许是会受到惊吓。”
云泽愣了片刻,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魔尊却仍未放开他,只看着他的眼睛,沉沉道:“这些话是你曾经嘱咐我的,你不记得了么?”
云泽一时大为奇怪:“我嘱咐你么?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他茫然发了会呆,又问,“你从前果然认识我,是不是?我究竟是谁,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魔尊看着他,眼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过了半天,终是垂下眼睛道:“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你。”
他静默了片刻,矮身坐到草地上,与云泽一起看向山下的村庄:“我起初还想,要是你一直都想不起来就好了,否则,我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可后来……”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眼睛也黯淡了下去,“我却有些恨,又有些难过,难过你居然忘了我。”
云泽听得愈发糊涂,他凝神想了很久,却想不起来任何事情,仿佛脑中只有一团模糊的雾气,最终只能捏了捏魔尊的手指:“我们以前很要好么?”
魔尊怅然的脸上微微浮现出一丝寂寥的笑意,轻声道:“你对我很好……”过了片刻,又缓缓垂下头,“可我待你却不好。”
云泽有些诧异地扬起眉毛:“你对我很好啊,”他认真想了想,“在魔界的时候,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被业灵帝君杀死了。后来你带我去冥界游忘川河,又带我去离恨天看云。方才那几位上仙跟你打架,你还要抽出空来保护我,这难道还不好么?”
魔尊似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怔怔看了他许久,忍不住伸手摸到他脸上:“我原以为你只是模样变了,没想到竟连性子也变得像个孩子,当真是……当真是……”
之后的话,他再说不出来,口气中略带几分无奈,目光中却是爱怜无限。他用手指摩挲着云泽的脸颊,一双红色瞳眸竟不自觉幽暗了几分,沉默良久,忽然凑上来在他颊边轻吻了一下。
这一下吻得突兀,云泽还未觉得什么,而魔尊却像是被自己的举动惊骇到,慌忙收回手,又惶然地站起身来,远远走开了几步。
云泽伸手摸了摸脸上被他吻过的地方,只觉脸颊微热,又不知他为何有这样的动作,只好怔怔望向他的背影。
此时恰好一阵山风吹过,曼然拂过魔尊暗红色的衣摆,他背影孤寂,独自站在那里,便如山谷中飘过一片血色暗云。他就那样呆立了许久,再转过头时,已是神色如常:“前面有座小屋,想去看看么?”
云泽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不远处的半山腰上立着一丛篱笆围起的院墙,院前有山溪绕墙而过,眼见流水潺潺,杨花点点,竟胜过先前所见过的云雾缭绕的仙境。
他刚想点头,却又有些担忧地问道:“你不是说,凡人看见我们会受到惊吓么,我们是不是不要过去为好?”
魔尊眯起眼睛,竟是轻轻笑了:“那只是一间废弃的茅草屋,已经很久没有凡人在那里居住了。”
云泽见他说得笃定,不由大为奇怪:“你怎么会知道,你对这里很熟悉么?”
魔尊听了这句问话,不知想起什么,脸上竟闪过一丝恍惚,而后才点头道:“是,很熟悉。”
云泽只得半信半疑地跟着他走到了那片院墙外,只见那丛篱笆似是新竹编织而成,翠绿如玉,上面缠着红白两色牵牛花,交相辉映,十分好看。院内果然只是一间茅草屋,却打理得十分整齐,丝毫没有破败之感。院中另有青石垒砌的一张矮几,两个圆凳。云泽好奇地走到几边一看,却见那青石桌面上纵横交错,竟刻了一张棋盘,盘中黑白两子相战胶着,似乎是正下了一半的残局。
云泽看了那棋局一眼,便不由自主伸手点到棋局中:“下一步,该走这里了。”他手指刚摸到青石面上,就微微一惊,赶忙回头看向魔尊,“你……你是不是弄错了,这里要是没人居住,怎么桌面上竟一点灰尘都没有?”
魔尊看着他微微一笑:“如果说,是有人常来打扫,你信不信呢?”
云泽更是奇怪:“谁会常来这山间的草屋打扫,却偏偏又不肯住在这?”
魔尊又笑了一笑,却不答话,只坐到了棋局对面的青石凳上,支腮凝望了那棋局良久:“千年多以前,这里只有一丛破旧的茅草屋,说是屋子,其实连个凉亭也不如,四面墙被风刮跑了三面,剩下一点屋顶也是稀稀拉拉,摇摇欲坠。我们那时恰好路过此处,你说这里景致极好,倘若稍加打理,倒是个闲散躲懒的好去处。后来……”
他说到这,脸色忽然暗了下去,过了半晌方道:“后来发生了很多事,等我再来此处时,已过去了几百年,那座草屋连灰尘也没剩下,倒凭空多出了这条山溪,我便在山溪旁,将这间屋子重新建了起来。”他顿了顿,又抬头看向云泽,“这圈竹篱,还有这青石桌凳,皆是我揣摩着你的喜好添的,你……觉得如何?”
云泽呆呆地看着他,他自是喜欢这竹篱,也喜欢这青石桌凳,就连院前起起伏伏飞过的杨花他都喜欢,可他听着魔尊口中所说的事,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仿佛他说的是另一个陌生人的事。
魔尊见他脸色茫然,知道他果真毫无记忆,不由苦笑了两声:“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如今你能与我一起坐在这院落中,我已经很知足了。”他顿了顿,又忽然想起什么,“我们自离开魔界,你就一直不曾饮食,现下应该有些饿了吧?”
云泽轻轻摇了摇头:“我倒不饿,只是有些渴了。”
魔尊点了点头,将手伸到青石桌面上,轻轻叩了两叩,却见那青石桌上忽然幻出一道金光,而后竟蓦地现出两盏温茶来,还有一碟雪白细点。
云泽有些惊讶,不由问道:“这是什么法术?”
魔尊淡然一笑:“这不是法术,我只是唤醒院中栖息的蜘蛛,让他奉上茶点而已。”
“蜘蛛?”云泽愣了愣,立刻看向四周,“是什么样的蜘蛛,我怎么没瞧见?”
“一只小妖而已,他平日里不会现身,只在此处做些看守打扫的活计。”魔尊说着,将一盏茶推了过去,“这是凡间的野茶,不知你如今还喜不喜欢。”
云泽听说,便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只觉这茶微苦微涩,却又阵阵回甘,与从前饮过的仙茶大不相同,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评价,却又好奇地看向那碟点心:“这是什么?”
魔尊稍稍愣了愣,又拈起一块看了许久,喃喃道:“想来便是什么马蹄糕,要么就是山药糕,”他低头苦笑了一下,“从前你跟我提起过很多凡间的点心,后来我按着记得的名目,让这里的山神土地们制了一些,可却根本分不清它们,总之,许是甜的吧。”
云泽见他身形高大,却偏偏拈着一块小小的点心发愁,一时觉得好笑,然而笑容还未显露出来,却又慢慢敛了回去。他察觉到魔尊提起这些旧事时,眉宇中不自觉显露出无限眷恋,想来他们从前是极其亲近的,可却偏偏又不肯直言相告他的身份,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在心里猜测了许久,却始终理不出什么头绪,只好闷闷地拿了那碟点心来吃,糕点倒很是清甜,可他吃在嘴里,又好像没什么滋味。他闷闷吃了一块,这才想起从方才开始,魔尊便一直没有再说过话,不由抬头向对面看去,只见魔尊微仰着头,正望着天空出神。
云泽心头有些紧张,他还记得不管是冥界还是仙界,似乎都对这位魔尊不大欢迎,不知此刻是不是有人追到这里来找麻烦,忙向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么?”
魔尊却只是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带着恍惚的笑意道:“要下雨了。”
云泽奇怪地抬头看去,只见方才还晴好的天空已渐渐涌出乌云,不过片刻之后,果然有绵绵细雨如丝如雾般纷扬落下,打得云泽发梢肩头一片凉意。起先雨势还很小,后来渐渐扩大,四下里溅起一阵珠玉般的叮咚碎响。云泽还不知道要作何反应,已被魔尊从青石凳上拉了起来,而后将他带到了茅草屋的屋檐下躲避,低声道:“这阵山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再过一时三刻便会停了。”
云泽怔怔地“哦”了一声,又抬头去看身侧的魔尊,却见他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前方,唇角也噙着一缕似是而非的笑意,似乎对这雨中景色十分痴迷。他不由觉得奇怪,也隔着檐下的雨幕向外望去,只见方才的青青山色已被这阵雨打得模糊不清,方才飞过的点点杨花也被雨打落了去,只有竹篱上红白二色花朵被雨水洗出几分娇艳之色,却也算不得什么极致的美景,不知魔尊为何看得这样入神,忍不住问道:“这雨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魔尊被他一问,才蓦地回过神,他低头想了片刻,脸上渐渐浮现出似喜还悲的神情:“我也不知道这雨有什么好看,可总是忍不住偷偷到凡间来,只为看一场雨。你知道么,仙界天广气清,冥界阴寒幽冷,魔界则灼热炽烈,唯有凡间有四季交替,风霜雨雪。那年我路过此处,初次看见凡间落雨……”他说到这里,忽然转头看向云泽,眸色深沉,竟似望不见底,低低道,“那时心摇意动,只此一眼,便再不能忘却……”
云泽听他说的古怪,竟不像是在说雨景,不由抬起眼来,恰好与魔尊眼神相对。他心中猛然一跳,又有些窘迫,像是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只好匆匆转开视线,去看眼前已逐渐变小的雨势。
魔尊也很快收回了目光,又轻轻苦笑起来:“倘若将来,你什么都记起来了,恐怕连见也不想再见我,更不会与我站在檐下看雨。”
云泽被他说得一愣,下意识便反驳道:“我怎么会不想见你,”他咬了咬下唇,“我一直都想见你,想跟你说话。你带我到凡间来,带我在这里看雨,虽然我不知道这雨有什么好看的,可有你陪着我,我就很开心很开心了。”
他说到这,又有些惆怅,无意识地踢着脚下被雨水冲出的一汪小小水洼:“你总是担心我恢复记忆后对你生气,可我怎么也想不出怎么才会对你生气,除非你不理我,不肯跟我说话,否则……否则……”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魔尊低低道:“不要再说了。”声音竟有些颤抖。
云泽没想到自己难得向他袒露心声,竟会被他这样突兀地打断,一时有些不快地抬头看向他。
谁知这一抬头才发现魔尊神色大异,一双深红眼瞳亮得惊人,衣袖下的手却紧紧握着,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他紧紧看了云泽一眼,又有些懊恼地低下头:“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可控制不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