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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黑河上的贡朵拉 ...


  •   “Non più andrai, farfallone amoroso,”
      深秋的风吹起橙红的树叶,打个转飘到竞争者搁在手边的调色盘上,她拿起调色盘眯起眼睛轻轻吹走那片叶子,抬起手腕沙沙画下炭笔草稿。
      “Notte e giorno d′intorno girando,”
      肉桂粉末荡漾在洁白的蒸汽奶泡里,就像卡布奇诺教会的修士在深褐色的外衣上覆上一条头巾一样。那杯咖啡等了很久都没有被端起,直到竞争者打完整幅草稿——画上是一个怀抱曼陀铃的女子。
      “Delle belle turbando il riposo,”
      竞争者熟练地挑起一抹拿坡里黄,混入铅白和一滴玫瑰红,她望着街对面朗声歌唱的紫发女子,在画布上抹开一片柔嫩明媚的肤色。
      “Narcisetto, Adoncino d′amor.”
      称呼她为“女人”恐怕为时尚早,亚麻制的宽袖上衣搭配深绀色长裙,银灰色的绣花在裙摆绽出一串精巧的野雏菊。她细长的小臂从袖子里伸出,拨过曼陀铃的琴弦流出悠扬的旋律。女子低垂着头,轻松自然地坐在枯萎的花坛边——她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卖艺的歌妓。
      “Delle belle turbando il riposo,”
      雪青色也被加入画面,竞争者换了一把小调色刀,从颜料罐里挖出一块透明绿加上紫罗兰,移到眼前仔细对比和紫发女子的发色。竞争者天然而生的浅色眉毛不自觉垂下,毫不犹豫地转手而下,点在画中人的眼中。
      “Narcisetto, Adoncino d′amor.”
      曲子轻巧地飞过咖啡店外侧风信子的枯杆,那些脆弱发黄的花串不安地摇晃了一下,像一溜高高低低的音阶,附和着曼陀铃的音律。如今在废水之城难得一见的阳光浅浅地打在那位幽紫的少女身上,浓缩成灰暗城市中的一点亮色。
      “Non più avrai questi bei penacchini,”
      贡朵拉漂过散发恶臭的黑色河道,缓缓靠向叹息桥边的停泊口。衣着阔绰的山羊胡男子率先登上石岸,身后的女伴把手递给他,一边撑起全无实际用处的丝绸伞挡住满目落魄的威尼斯。他们嘴里讽刺着战争的凶恶,轻蔑地瞟向花坛边怀抱曼陀铃的卖花女。她的手指停在最后一个音上,不着声色地从花篮中拿出一朵红罂粟,缓步走了过来,了然举在男人的眼前。
      “我想你需要一枝花,献给这位美丽的女士,先生。”
      “不可理喻。”女伴厌恶地打掉她手里的红罂粟,镶嵌珍珠的高跟鞋将血红的花瓣碾碎,打发似的往卖花女的花篮里丢了几张纸币。卖花女既没有欣喜也没有叹气,重新拿起曼陀铃望着男人远去的方向,然后她撞上了竞争者静默幽微的凝视。
      竞争者的画作已接近完成,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添上黑色石板路上碾碎的红罂粟。画笔悬停在半空,而卖花女与她仅隔了一排枯败的风信子,青紫色的眼睛里满是警戒。
      “好久不见,希诺小姐。”竞争者简单理好被吹乱的银灰色短发,右手按在胸前绅士地朝卡尔卡诺M91/38鞠躬,“不过,你似乎不欢迎我来,是吗?”
      卡尔卡诺M91/38回以机械的微笑,衔一枝群青色的鸢尾佩戴在对方胸部手巾袋中,“我和姐姐正期盼您的到来,竞争……还是说您更愿意我称呼您为马德拉索先生?”
      “随你喜好,夜莺小姐。顺带一提,我喜欢你的那首《Non piu andrai》。”
      “卖花女哼的小调怎敢与‘歌剧之子’相比,您别拿我开玩笑了。”卡尔卡诺M91/38走在竞争者的前面,熟练地撑起一艘小船沿河而下,推开漂浮垃圾和零星浮尸的水面。
      竞争者没有接她的话,坐在船头自顾自地哼起卡尔卡诺M91/38没有唱完的段落。

      他们在威尼斯中心的水道停下。卡尔卡诺M91/38好不容易在繁忙的河道中找到一个停泊的位置,她将小船系在码头,挎上花篮和曼陀铃走上沿河而建的街道。
      战后的威尼斯再也不能被称为“上帝遗落在人间的眼泪”。战时遭到脏弹污染的黑色海水倒灌,不假时日便完全吞没了城市的水域,公共河道、地下水都没能幸免于难,城市生态系统因此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同时,黑水淹没了威尼斯将近60%的低海拔地域,人口锐减,加之恶劣的生存环境,原住民纷纷逃往外地,威尼斯一度成为无人居住的废水荒城。战后数年,靠战争发了灾难财的资本家不约而同瞄上了这座曾经的大都市仅存的土地,这座城市才在政府牵头、多方资本的共同投入下渐渐恢复人气。然而艰难新生的城市在主流视野中仍然处于被边缘化的位置,无主破落的废水之城由此进入了一段野蛮生长、群魔乱舞的无序时期,转眼间俨然成了藏污纳垢、滋养罪恶的温床,一度是非法活动猖獗旺盛的棘手地带。
      在吃饭生存都要发愁的今天,除了上层名流,几乎没有人会光顾一家手工西服铺,可卡尔卡诺M1891的裁缝铺却能在市中心屹立不倒。没人知道这家女老板是什么时候来到威尼斯,可大家都知道她有一个绝活:不用软尺测量便能准确说出顾客的三围、肩宽与臂展,与测量结果不差分毫。
      当然,这种小伎俩对一个战术人形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卡尔卡诺M1891真正引以为傲的是她在里昂的战场上远隔1106码也能精准狙杀目标。
      羊毛和软呢包裹住了人形身上的杀气,银色的剪刀将她和格里芬的纽带绞碎,纵然战争的记忆被封存在褪色的发带上,人形们心智云图中与生俱来的血腥与杀戮不可能抹去。“卡诺小姐”是拉夏尔大街18号裁缝铺的老板娘,也是“大运河会议”上坐得头位的地下头目。
      “马德拉索先生——还是说,你更想让我称呼你维罗妮卡小姐?”直到锋利的剪刀规整地切开手中的羊毛布料,卡尔卡诺M1891满意地将布料整理好,才仰起头望向柜台前的两人。竞争者浅笑回礼时,裁缝已经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一番,手指从左肩划到右肩,微微皱起眉头说:“冬天快要来了,你得再做一件更厚的外套,大衣呢还是法兰绒?”
      “我正是为此而来,还顺路遇到了希诺小姐。”竞争者熟练地把脱下的外套挂在衣帽架上,露出浅灰色衬衣和深雪青的马甲。卡尔卡诺M91/38没有插话女裁缝和顾客的闲聊,她并不是像姐姐那样健谈的人形,不善于招揽顾客,又在裁缝这项活计上没有任何天赋,因此裁缝店的杂务便落到她的身上。
      卡尔卡诺M91/38把没有卖出的鲜花收到玻璃瓶中,扫去橱窗上的细微灰尘,把三套展示橱里的夏款西装换成更符合时节的秋冬款。进入隔间的竞争者和卡尔卡诺M1891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依稀听到姐姐问了一句“牛津鞋还是雕花鞋?”,木门上锁的声音隔绝了竞争者的回答,卡尔卡诺M91/38猜测她肯定选了牛津鞋。
      山羊胡子的男士停在橱窗前面,越过逐渐低沉的夕阳望着窗内的卖花女,狭长的眼角和身上暗橙色的毛呢外套让他看起来像一只狡猾而臃肿的狐狸——那件毛呢外套出自卡尔卡诺M1891之手,他只是一个路过的回头客?卡尔卡诺M91/38想更认真地观察那个男人,可他很快消失在街角,因为他衣着华美的女伴正在朝他招手。

      “你不只是来定一套新西服吧,竞争者。”卡尔卡诺M1891把长发挽起,粉笔在藏青料子上画出座领和翻领的分割线,拉过软尺琢磨着是否该给顾客腋下多收几个线脚。
      “我上个月去了伦敦,和第欧根尼俱乐部的老头子一起喝茶。”
      “李-恩菲尔德一定很高兴她换了一栋新公寓,在帕丁顿区,应该是不错的房子。”裁缝轻快地说,拿出一盒袖扣摆在竞争者眼前。
      “银色珍珠贝,你进了不少新货。”竞争者捻起圆润的袖扣,在灯光下欣赏纯净无杂质的珍珠贝,“她高兴与否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麦考罗夫特将不得不在巴黎会议上收敛一点,那就足够了。”
      卡尔卡诺M1891停下记录,透过黑咖啡氤氲的蒸汽,对比着两条领带颜色的竞争者突然变得有些不可捉摸。
      “我们都是你的棋子,对吗?”
      “当然不,我亲爱的卡尔卡诺M1891……”
      竞争者勾起桌台上的咖啡杯,吹散了扑在她脸上的蒸汽,满意地品尝苦涩的味道。卡尔卡诺M1891不得不承认,最像人类的人形就是竞争者了,品尝咖啡时举手投足的神色和气韵,摆平了议院和总统、周旋于几大国际组织之间的精干头脑,或是站在歌剧院唱出余音绕梁的咏叹调的天籁嗓音……她宁愿相信这些都是竞争者必要的伪装,而不是她真的就按照面具从一开始就长在脸上的方式活着,但卡尔卡诺M1891仍然摸不清竞争者一切行为逻辑背后的真正目的,她总是藏得太高明,也不对任何人吐露心声。
      “利贝罗勒最近还好吗?”竞争者的语调轻描淡写地挑开卡尔卡诺M1891的思绪,走出里间后她指了指柜台上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还散发着干冰袋的微凉。
      “你还记得给她带纪念品,这次是蛋奶卷还是布朗宁?吃太多甜品会坏牙齿,人形也不例外。”卡尔卡诺M91/38到厨房拿了三个盘子,切下法式苹果挞摆在里面,将剩下的大半放进冰箱。
      “只是觉得,像她那样的人形需要更多关爱罢了——她有多久没有出过门了?”
      “她不愿意从实验室出来我也没办法,S.A.T.8每天送饭的时候,有机会和她聊两句。”声音渐渐低下去,两个人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最先吃完的卡尔卡诺M91/38站起身,摆出了一副送客的架势,竞争者知趣地拿起外套,走到门口抬脚轻轻磕了皮鞋,套上西服系好最下面两个扣子。
      “卡尔卡诺M1891,你怀疑我把你们当作棋子,你确定利贝罗勒不是你的棋子吗?‘卡诺小姐’。”
      “当然不是!姐姐对于利贝……”卡尔卡诺M91/38抢着接上竞争者的话,而卡尔卡诺M1891挡在了她的面前,女裁缝把右手放在胸前,摆出一个标准的送行礼。
      “Arrivederci.”

      利贝罗勒M1918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形。按理说,她不会和卡尔卡诺姐妹编入相同的部队,因此在格里芬时她们确实没有什么交流——当然,利贝罗勒和其他人形也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二十年前的某个夜晚,竞争者悄悄地把痊愈不久的利贝罗勒送到裁缝铺,不顾卡尔卡诺M91/38的反对,用命令似的不容拒绝的口吻要求她们收留利贝罗勒。
      卡尔卡诺M91/38起初非常反对收留这么个“小孩子”,竞争者一句“她的年龄比你还大,要叫姐姐。”把她给噎了回去。卡尔卡诺M1891和竞争者谈起裁缝店的生意并不好做,接二连三的黑手党袭击让她们吃不消。竞争者看了一眼依偎在S.A.T.8怀里沉睡的少女,低声说:“人形受伤残损只需要送回维修厂,而人类需要看医生,吃药。威尼斯的水域全部遭到污染,靠自身循环净化恐怕一个世纪后也无法恢复正常的水质。但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饮用水和生活用水不可能都靠外调解决,长此以往……且不说感染过重硅化的风险,这几年里,威尼斯住民的免疫力持续衰退是不争的事实。很快,感冒和发烧这类的寻常小病都可能要了人命。
      “洛杉矶、伦敦的药品市场都被严控监管,而佛罗伦萨和里昂都被地下黑手党攥在手里。恰好利贝罗勒是出厂后就被送往北兰岛前线的第一批人形,也是唯一被植入医学模块的人形。既然能在长期遭受广域放射元素污染的北兰岛活下来,一直未被退役留到现在,她必然有独特的价值。”
      “因祸得福?利贝罗勒可是格里芬有名的小病号,莫名其妙受伤一年有350天住在病房,却有医学技能?”卡尔卡诺M91/38卷起紫色的发尾淡淡地说,引得坐在旁边的长姐锐利地瞪了她一眼。
      “希诺,我们要在这里活下去,利贝罗勒M1918也是我们曾经的同伴……”卡尔卡诺M1891义正辞严地说着,随后指挥S.A.T.8收拾出地下室的一个小房间安顿利贝罗勒,她望着少女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低声说,“哪怕她只是会配制一些感冒药,卖给人类赚点钱也好吧。”
      然而卡尔卡诺M1891远远没有预计到利贝罗勒的医学模块给她们带来了怎样难以想象的“惊喜”。
      脏弹袭击后,威尼斯水域内无法直接采集到能够达到饮用标准的卫生水源,外地生产的纯净水变成黑市上炽手可热的商品。比起娱乐和享受,在生与死的问题上人类的倾向性清晰可见。脆弱的抵抗力让人们变成风雨中飘摇的芦苇,不过一两年,诚如竞争者所言,一阵轻微的咳嗽或者一次小感冒、一道不深的伤口都可能引发感染甚至脏器衰竭,最后演变成致人于死地的绝症。
      政府管控下,所有药品都限量供应,即使把工厂的生产力压榨到极致,需求仍然远远大于供量。黑市上一瓶抗生素卖到1/4盎司黄金,消炎片则与南非钻石比肩。上帝为所有的礼物,包括健康,都标好了售价,当人们一贫如洗时才发现它昂贵得难以接受。
      当卡尔卡诺M1891对睡眼惺忪利贝罗勒提出“你会不会制作消炎药……呃,或者感冒药?”的建议时,利贝罗勒脱口而出一长串卡尔卡诺M1891完全听不懂的化学名称,末了补充一句“预防核污染的药物我也有所了解,我参加过北兰岛战役。”
      第一批阿司匹林让她们都尝到了一丝甜头,裁缝店换上了新的玻璃窗,S.A.T.8的料理台上出现了橄榄油……当卡尔卡诺M1891为最后几瓶抗生素找到买家的时候,自称“里卡多爵士”的商人邀请她前往“金色庭院”共进晚餐。
      卡尔卡诺M1891拍掉餐桌上朝自己伸来的油腻手掌,婉言谢绝与意大利黑手党第一家族合作。爵士咬牙切齿地指着她的后背威胁她绝没有好果子吃,门外等候的卡尔卡诺M91/38投去凛冽一瞥,卷起深紫色的斗篷和姐姐撑着贡朵拉消失在漆黑河道上。
      自那以后,一股来路不明的力量搅动起威尼斯地下黑市的浑水。低价阿司匹林把从境外药厂走私偷运的高价品逼得毫无销路,科西嘉家族将黑市地皮都掀起来翻了一遍,愣是寻不到始作俑者的踪影。当托兰卡·科西嘉前脚在拉夏尔大街18号裁缝铺定下一套新的西服,心满意足地与笑靥如花的女裁缝道别,后脚黑市上横空出世的核污染预防药物“LA VONTO”就气得老爷子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起初人们都认为这是假药,真正的抗核污染药物“安德宁”只有政府有权发售,严格限量且价格高昂。可仅仅三天后,政府动用一切可供调动的国家暴力机器着手封杀所有售卖LA VONTO的店铺;人们没反应过来时,里卡多家族又迅速收购了剩下所有尚未被查封的LA VONTO。反常的迹象更加证实了LA VONTO的价值,那肯定是和安德宁药效相同的药物——抗污染药物有多么暴利大家心知肚明,政府绝对不会允许民间小作坊跑来分一杯羹。如果只是假药政府没有理由来干预,他们大刀阔斧地查封,以及里卡多家族火急火燎的敛财全部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一个事实:LA VONTO是货真价实的抗污染药物。
      所有黑手党一夜间燥热起来,疯狂地四处奔走,纷纷向LA VONTO的背后供应商抛出橄榄枝——然而橄榄枝都被原封不动地扔了回来。新年第一天的大运河会议上出现两位谁都不认识,但谁都见过的女性:年长的那个笑容明媚舌灿莲花,年纪小的那个一脸淡漠谁也不理。
      拉夏尔大街18号裁缝铺的老板娘十指交叉抵住下巴,摆明自己不打算与任何势力合作的态度,关于LA VONTO的原药来源和加工技术也闭口不谈。她可以为所有人供货,但不参与销售竞争,坦然地表示自己将直接垄断药物的来源。
      在场所有男性首领怎能容忍自己被两个女人打压玩弄,不下十支卡尔卡诺M1891齐刷刷瞄准她们的眉心。而略矮的紫发女子缓缓起立,狭长的青瞳嘲讽地扫过所有人:“保守估计威尼斯核污染的半衰期为69年,恐怕我们倒在这里以后,您尚未出生的小孙子没法见到他受洗那日的太阳。”
      二十年间无人见过LA VONTO真正的制作者;托兰卡·科西嘉的小孙子顺利出生,老人则永远闭上眼睛。威尼斯的河水更加黝黑,怀恋它曾经的美好名声的人们越来越多地回到这座城市,坚强地生活着;水域中心的岛上屹然立起一座金碧辉煌的歌剧院,几乎要媲美维也纳金色大厅。数不清的上层名流在黑水之上的金色歌剧院里纵情声色,无力购买LA VONTO的贫民在叹息桥下度过人生的无数个最后一天。
      拉夏尔大街18号的裁缝铺翻修了好几次:普通玻璃更换成防弹玻璃,木门外又加上一层卷帘门;在这儿你一定能找到威尼斯质量最上乘的羊毛呢,珍珠、钻石、玳瑁打造的袖扣整整排了四个柜台;利贝罗勒的药物实验室除了不断更新的设备和无菌室之外,还多了三层安检防盗门,核对过人形辨识码才能进入实验室,普通人类面对伪装成穿衣镜的入口发现不了任何异样……
      卡尔卡诺M1891熄灭裁缝铺的灯,拉好卷门,拎了竞争者的礼物,准备约上面包房打工的S.A.T.8一起回家——她们去年搬到了海边的小公寓,因为卡尔卡诺M91/38想要多听一听海浪的声音。
      S.A.T.8谈起想要自己开甜品店的计划,卡尔卡诺M91/38则毫不留情地反驳人类吃了她做的饭怕不是要食物中毒,抗污染药物都救不回来。卡尔卡诺M1891走在二人前面,一脚一步踩上斑驳砖块,竞争者的话仍然在她心智云图中挥之不去。
      棋子……她们当然不是棋子。
      卡尔卡诺M1891抬起头,身后传来妹妹气喘吁吁的声音:“姐姐,你走得太快了……”
      她是我的妹妹,她们是我的同伴。
      卡尔卡诺M1891想得太专注了,以至于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擦身而过的神情惊恐的行人。
      她们是我的战友,来自格里芬的昔日战友。
      卡尔卡诺M91/38猛烈摇晃她的肩膀,把姐姐拽回现实,同时指着拉夏尔大街的方向呼喊:“裁缝店!那儿着火了!姐姐……!姐姐?卡尔卡诺M1891?!”
      之后的事情在卡尔卡诺M1891的记忆模块里都变成迅速掠过的模糊色块:橙色,明黄色,和朱红色直冲阴沉灰的天际,赭石色的门框木板崩塌解离,玻璃橱窗碎成再也拼不起来的透明之花。珍珠、钻石和玳瑁的袖扣散落一地,铺成一条价值连城的宝石地毯,可踩过上面的人形无暇顾及它的昂贵和美丽。她们顺着后门暗道奔向地下室,纵火人逃得飞快,S.A.T.8全速奔跑追赶上去,万幸是入侵者并未打开实验室的大门。
      承重顶塌下大半,浓烟和电路短路的火花让利贝罗勒的实验室变成随时可能让她丧命的地牢。卡尔卡诺M1891循着微弱的呼喊找到可怜的少女。
      “对不起,卡尔……”
      “你为什么不反击?!为什么不逃出去?!有人要烧了裁缝铺,而你……你是战术人形……你是枪啊,利贝罗勒!!!”
      “我做不到,卡诺……我发现有人摸进了店里,但是我不敢和人类打照面,就留在了实验室……”利贝罗勒的下身被埋在废墟里,半张脸尚算完好,剩下的一半碎裂开来,暴露出皮肤下的钢筋铁骨,银卷发的末尾烧焦变黑,散发着难闻的仿真毛皮味。她竭尽全力朝卡尔卡诺M1891抱歉地笑着,抬起胳膊艰难地指着自己的左胸,“毕竟……我们是人形,是不能伤害人类的机器——我们的存在就是这样被规定的。如果我贸然跑出去,那个人攻击我,我恐怕不得不开枪,那是不允许的……我想避免那种事情发生……”
      我们是人形。
      我们的存在就是这样被规定的。
      那是不允许的。
      卡尔卡诺M1891朝她伸出的右手突然耷拉了下来。
      她二十年间所构建的一切或将在大火中震耳欲聋地崩溃消散,只因一道不能反抗的禁制——这道禁制直接确定了“人形”的存在,从她们成形出厂、接受武器和烙印开始,这道禁制就理所当然地伴随着她们的一生。利贝罗勒细弱的声音被拉长,变成刺耳的单词、音节,折磨着卡尔卡诺M1891的人造耳蜗。
      店铺中火焰燃烧的声音在她耳边无限放大,她能听到窗台上的水晶花盆被落下的天花板砸得粉碎;她能听到挂满羊毛呢的展示窗轰然倾倒;她能听到一条火舌窜上没有做完的竞争者的常礼服,几秒之内那件价格不菲的手工制品将被烧成灰烬。
      她听得到世间万物在命运的掌心苦苦挣扎,听得到二十年岁月在威尼斯涌动的黑水中逃亡一般飞逝而去。
      ——却唯独听不到自己心脏深处用力搏动的漆黑心声。
      突然,卡尔卡诺M1891疯狂地扑上去抓住利贝罗勒的肩膀,皱成八字的眉毛和几乎喷火的青色眼瞳宣泄她灼灼燃烧的怒火:“我不允许你受伤!不允许你报废!无论如何,利贝罗勒M1918……你必须活着。”
      利贝罗勒铅灰色的眼瞳骤然收紧,肩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迅速蔓延的火势使地下室不再安全,卡尔卡诺M91/38拉扯姐姐提示她救人要紧,可卡尔卡诺M1891拿过配枪往肩后一挎,“你照顾她!”说完,她直奔S.A.T.8刚刚追赶的方向。
      人形优良的分辨视野帮助她远远地看到逃窜的纵火犯,男人戴着礼帽,裹着暗橙色的毛呢外套——哦,那是她亲手缝制的西服套装——如同慌张偷油的老鼠,他踩上等在河边的贡朵拉,摇摇晃晃地撑着小船逆流而上。
      卡尔卡诺M1891踩上小船时步枪子弹已经上膛。她一脚蹬离岸边,左右摇摆的小船和傍晚猛烈的风绝对不是最适合射击的情况,但卡尔卡诺M1891遇到过比这更糟的。她冷笑一声端起步枪,透过瞄准镜锁定前方目标的背影。
      后齐纳协议继承了所有人形通用协议的基础条例,当然包括不能伤害人类的核心禁制。她的运算中枢不断地发出射击的命令,都被这条禁制的运作强制取消。
      杀了他!

      对象不符判定。
      取消命令...[确认]
      停止执行...[确认]

      杀了他!!

      对象不符判定。
      取消命令...[确认]
      停止执行...[确认]

      胆敢毁去我的心血,妄图夺走我的生活!杀了他!!

      对象不符判定。
      取消命令...[确认]
      停止执行...[确认]

      运算中枢发送命令的频率越来越高,心智过载,她的脑子像是烧起来一样发着热,她的手在不住地颤抖。
      即便如此,卡尔卡诺M1891还是依靠着作为战士在战场上经过无数锤炼才得来的强大意志,硬是将食指搭上扳机,扣下——
      砰!
      子弹击中了男人的帽子,穿出焦黑的洞轱辘轱辘滚到脚边,而受惊的男人怪叫一声转过身,看到尚未放下枪械的卡尔卡诺M1891。他像手无足措的小丑,脚一滑,直直跌入威尼斯黑色的阴沟。
      卡尔卡诺M1891盯着男人落水,从声嘶力竭地呼救变到无力挣扎,最后淹没在黑色的水泡中。过载的心智在慢慢恢复,头脑发热的感觉消失了,报复的快感在心智云图中油然升起,她大笑着感慨善恶有报,又有那么小部分云图在庆幸。
      庆幸利贝罗勒没有报废,庆幸利贝罗勒还能继续生产LA VONTO。
      庆幸自己最终没有动手强行突破那道禁制,庆幸自己没有否定自己的存在。

      裁缝店柜台上的鲜花全部枯萎,被遗弃于黑色的河流,混着垃圾和老鼠的尸体汇入翻滚着恶心气味的海洋。
      “这次的事故是一个明目张胆的挑衅,显然有人暗地里妒恨我们日子过得太舒坦了——那个山羊胡子虽然没有发现利贝的实验室,但是恐怕已经注意到我们是人形这件事了……如果他活着逃走,我们就难以在威尼斯立足了——”卡尔卡诺M91/38停了一下,她观察着卡尔卡诺M1891的神情,换了一种口吻,小心翼翼地说道,“听着,你没有直接狙杀他,我们都知道他是自己掉下贡朵拉,他活该……
      “也许我们该考虑一下采取必要的反制措施了,科西嘉也好,里卡多也好,他们可时时刻刻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总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的裁缝铺是随随便便就能烧的吧?”
      ……
      “姐姐,你在听吗?卡尔卡诺M1891?”
      可她的姐姐仍然站在威尼斯的码头无动于衷,她望着黑河上的贡朵拉慢慢漂向日出的方向,腥臭的海风吹乱她橘粉色的长发。废水之城如常进入新的一天,惨白的太阳底下仍是哀鸿遍野。
      卡尔卡诺M1891曾经坚定不移地将利贝罗勒,S.A.T.8当做自己的战友、同伴。
      然而她现在已经不那么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