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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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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悠然生了一双好手。
白皙、修长、灵活。
黑陶碗在这双手中上下翻飞,绕得人眼花缭乱。
数十双发红的眼珠紧紧盯着陶碗,几乎把它灼穿。
骰子碰撞着,发出嘈杂的声响,充斥着每一寸空间。这声音越来越大,调子越来越高,像是一根被不断拉紧的细弦。
“啪!”的一声脆响,细弦嘎然而断。
陶碗倒扣在案台上。震得四下的人皆是一颤。
云悠然修长的手指按在陶碗上,刀子似的眼风冷冷的扫过众人,淡淡道:“买定离手!”
姬老六咽了咽唾沫,绷紧了柴干似的干瘪肌肉,瞪着满是血丝的眼,挽起衣袖,露出骨节分明的细弱胳膊,往手中唾了一口,将面前的赌资全数推在桌上,用发黄的长指甲颤抖着指着陶碗,发狠得喝了一声:“大!”
云悠然看着面前渐渐垒高的赌资,细长的眼亮了亮,扣在陶碗上苍白的手指慢慢动作起来,黑陶碗被缓缓揭开。
姬老六看着碗口一线逐渐增大的缝隙,顿时觉得浑身的血气倒涌上心头。原本发黄的脸孔涨得通红,细密的汗珠爬上额头。
周围满是纷杂的喝声,所有的一切听在姬老六的耳中不过是扭曲的两个音:“大、小”。
热浪自赌坊的大红门内冲出,夹杂着汗臭味与笑骂声。青砖台阶上积雪融了,水滴顺着边沿凝成的冰柱往下直滴。
姬小三窝在琉璃檐下,不断抖着,牙齿上下打着架,发出叩叩声响。他极力将自己缩成一团,两岁的幼弟被他牢牢的护在怀中。饶是如此,四儿身上仍是冷的,冻得发红的鼻子不停的吸溜。姬小三替他擦去流出的清涕,将他抱得更紧,小心的向赌坊大门处移了移,好汲取些微的热度。才抬了脚,就听得一声怒喝:“滚!”
姬小三下意识动空出一只手,护住头,等了片刻,也不见动静,他怯怯的抬头,只见一个竭力挣扎的人被架着扔了出来,仔细看去,正是姬老六。他痛叫着滚下台阶,打手们跟上前几步,又是一顿拳脚,姬老六无力反抗,渐渐软在地上。见他没了反应,众人才骂骂咧咧的散去。
白皑皑的雪地间湮湿一片,血红血红的。
姬小三怔了下,张了张口,半晌才挤出一声“阿爹”。姬老六听见这声音从雪地里慢慢抬起满是血污的脸,定定望着靠过来的姬小三,死鱼般的眼中渐渐透出一丝生气。他忽得一把死死扭住小三的胳膊,几乎要将它生生拗断。姬老六瞪着满是血丝的眼,哑着嗓子对着赌场的大门喊:“我还有两个儿子,我把他们抵给你们,只要两吊钱——两吊,我一定能翻回本来!”
四儿被他凶狠的目光吓倒,坐在地上咧嘴放声大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姬小三刷得睁大了眼,看着爹亲,近乎梦呓般道:“你答应娘的,不会把四儿和我卖掉,你答应过的!答应过的!!”姬小三干嚎着,赖在地上,姬老六怎能听得进他的言语,扭着他的胳膊顺地拽着,向红艳艳的赌坊门走去。
姬小三扑腾着,在雪地里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他够着姬老六的手恶狠狠的往下咬去,血丝渗了出来,滴在地上,姬老六没有痛觉般不为所动,只是对着护院道:“我拿这两个娃做抵,只要再一次,我就能把本翻回来,说不定连欠下的钱也能还掉。”
护院上下打量了一番瘦黄的姬小三和四儿,裂了个嘴,算是笑容:“上回你拿你媳妇做抵时也是这么说的,上上回是个男娃,再上上上回是个丫头片子,而且——。”护院眯起眼,指着姬小三:“——这样货色,哪里卖得出去?”
“要脸没脸,要力气没力气……”
“两吊!”姬老六吼道:“就两吊钱——一吊就够!”他说着一把扯过哭得一塌糊涂的四儿,道:“两个娃,一吊钱!你们要不要……”护院听得不耐,一把推开他,姬老六向后一倒,正撞在一人身上,护院顿时变了脸色,猛得拖开姬老六,陪笑着替云悠然拍打着并没有沾上灰尘的银狐裘,一面忙不迭的道歉,一面还不忘在姬老六胸口踹上一脚。
收紧的袖口中露出一双修长苍白的手,姬老六认识这双手,它掌控着骰子的时候就掌控着他的命。
裹在狐裘中的云悠然淡淡的扫过姬小三与四儿,道:“拿去做菜人指不定还能值几个钱。”
姬老六弯腰蜷在地上,张着口说不出话,一丝丝的血从他的口角溢出。苍白的手指夹串铜钱扔在他面前,姬老六眼睛一亮,哆嗦着就要将钱往怀中拢。
一只脚忽得踩住姬老六抓着钱的手。姬老六抬头,看见云悠然修长的指间夹了两只骰子,姬老六听见那一贯淡漠的声音缓缓道:“赌一把?若是赢了欠债一笔购销。”
姬老六盯着骰子,咽了口带着腥气的唾沫,猛力点了点头。
云悠然的薄唇勾出一抹浅笑:“大?小?”
姬老六张了张口,做了个大的口型,最后却嘶声道:“小”
苍白的手指应声而动,屈指一弹,象牙制的骰子翻滚着划开隆冬轻薄的阳光,径直冲上天空。
姬老六仰头,泛黄的瞳孔中映出骰子的影像,它逐渐化成两个小点,又慢慢步入他的视线,十二个面,六个不同的数字,交互出现,跌宕起伏,在姬老六的眼中无限扩大,最终噗的一起落在地上,陷进雪里。
姬老六急忙向前爬了几步,匆匆拨开浮雪,望着骰子,怔怔的发呆。
护院伸长了脖子,向前探头一看,只见两个血红的一点镶在白煞煞的雪里。
姬老六枯树枝似的手抖着捧着两个骰子,似笑非笑的裂了裂嘴,颤巍巍的爬了起来,将手凑到云悠然面前,断续道:“你看,我赢了,我赢了,赢了!赢了!赢了……”
姬老六仰天大笑,粗嘎的声音震得屋檐上的积雪倏倏得往下直落。
姬小三看见他泛红的眼珠,惊惧的一步步向后退去。
一阵寒风吹过,苍白修长的手惧寒的缩进袖中,发黑的棉絮从姬老六破旧的棉衣中漏了出来,颤巍巍的抖动着。姬老六的笑声嘎然而止,喉咙中发出奇怪的咯咯声响,紧接着一股鲜红血流冒着泡从他的口鼻中涌了出来。姬老六瞪着眼,紧紧抓着骰子,整个人石雕一般跌在雪地里,再也没了动静。
“阿爹……”姬小三颤抖的喊了一声,冻得发紫的嘴唇轻轻哆嗦着。
姬老六满是血丝的眼直直的望着天空。
一片雪花自天际飘落,融在他泛黄的瞳孔中,从眼角滑落。
“下雪了。”云悠然将苍白修长的双手重新拢进银狐裘中,望着天空淡淡道。一顶青布小轿从巷道中绕了出来,停在赌坊前,他走下台阶,绕过尸体,向轿子走去。
“等等!”
姬小三吃力的抱起四儿,冲过去,拦在他面前,看着他细长的眼,道:“你刚才买下我们了。”
银狐裘下的薄唇抿了抿:“方才他将你们赢了回去。”
姬小三还想再说什么,云悠然略过他,苍白修长的手,挑起轿帘,银晃晃的身影随之隐了进去。
姬小三直直的站在雪地里,纷飞的雪花迷了人眼,渐渐将他的身影掩去,只剩那大红的赌坊门,屹立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