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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芙蓉塘外有轻雷 ...

  •   兰乔心中所谓的历史,不过是正确的人在正确的时间所做的一些事,无关是非成败,只取有无。少帅在乱世中的作为自然是豪杰所为,且有英气迫人的草莽之气,只是乱世豪杰总末路,而他,又悲哀地一步步划地为牢,困首自枷。至于那赵四,唯有少帅,才有的她,所以称不得历史,而她,想来也不希罕。
      大厅的巨顶上有一盏孤伶伶的吊灯,光线橙黄,与那窗外游入的黄昏混作一处,称得这一室的热情洋溢浑不真实的样子,似那戏台上的浓墨重彩,都是表面功夫。
      越过那层层叠叠的人影交错,兰乔看到少帅病容弥漫满面,或者不是病,而是愁,又或者不是愁,只是倦。上海市市长,一脸儒相的吴铁诚正在发表欢迎演说,云少帅种种功德,为沪上各界景仰之风云人物。杜月笙不时在少帅耳旁窃语,尽显亲昵之态。兰乔对此公的观感一直很奇妙,这杜公,是一流氓大亨,让整个上海滩吸他家“三鑫公司”的大土,实是一大毒枭,奇在他用中国人的逢源之术在这个模糊的时代里居然无官自高,成为一大白相闻人。其后,上海沦陷,他又有许多大义之举,淞沪会战之时,也曾挥臂于案上,言如果各领事允许东洋兵利用租界进攻,不出两个小时,他必将租界毁灭。
      这样的一个人,在上海,在这个年代,成海上闻人,或者有他当然的道理。
      张似旭小声对兰乔说:“市长讲完话,会有场舞会,你我上前去,你约少帅,我约赵四,该问什么问题,你现在想好。问题不要太尖锐,会令他不快。请他谈些欧洲见闻和趣事,最好。”
      兰乔的心跳因兴奋和紧张一下子强烈了起来,她点点头,随在张似旭后,不着痕迹地向少帅靠近。身侧男女种种,灯光下如剪影,她这百年后的平凡之身竟能深入这乱世,走近自己笔下的人物,此时方品出是一场奇迹。她微微屏息,觉得周遭安静了下来,各色人等都在飘然远离,静得仿佛只有自己心跳的声音。
      吴铁诚讲完了话,大厅领班宣布舞会开始,她加快脚步走向少帅,几乎要伸出手来,忽眼前人影一晃,一个人已抢了先,走到她身前与少帅相向,高高的个子,只一个背脊就似把她淹没了。却是纪三公子。
      “大哥,四年不见了。”纪衍儒声音极平和,低沉又有暖暖之意。
      兰乔微侧身子,掩饰自己的尴尬。见张似旭也未及向赵四邀舞,被吴市长抢了先,那赵四已将纤手放在了吴铁诚的掌心,头却侧着,关注着对立的两大公子,俏丽的脸上全是关切和不安之态。
      少帅没想到纪衍儒会突然冒了出来,脸上微露惊愕之态。
      “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你劝我不要与南京为敌,否则连兄弟只怕都做不得了。莫非,真就不认我这个三弟了?”
      少帅尴尬一笑。
      “我随我父下野,你晚我三年,看来你我的话都被验证了。只是,我很奇怪一件事,不当面问出,纠结在心里实在难挨,你真的就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兰乔听得心里一凛,凝眉望那纪衍儒,见他微仰下颌,鼻梁耸立,魅淡光线下眉眼却有着不适安逸的凛冽。从她这侧背后看去,睫毛有着清冷的长,顺着微垂的眼皮向少帅扫去,似有一季的落寞也一并地扫了过去了。
      “日本人一颗炸弹亡了你父亲的命,东北大好一片土地沦陷,你呢,做了什么?又正在做什么?”
      少帅的脸如被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一下子灰掉了,灰得一室的明媚光线都掩不住那层颓唐。
      纪三公子的话虽然混在俏皮的舞曲音乐声中,可是也让少帅周围的人听得分明。赵四小姐一下子侧过头去,逃难般地拉着吴铁城下了舞池,不忍看到少帅的窘态。
      杜月笙走上几步,笑道:“纪三公子,今天是咱们沪上各界欢迎张先生归国,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不想纪衍儒霍地一下扭头看他,冷冷地说:“我们兄弟讲话,与你何干。”
      杜月笙被他抢白,脸上露出不快之色,他的兄弟各使眼色,聚拢了过来。
      那纪衍儒却并不理会,继续对少帅说:“如果现在沦陷的是我之家乡,死的是我之父,你向我走来,我一定以袖掩面,羞于见你。你曾易帜,使我父子下野,我不怪你,因为如果换作是我,十有八九也会那样做。可是我要问你,日本人炸死你父,你做了什么,又正在做什么?”
      少帅只是怔着,默然不语。
      青帮子弟聚拢,气势汹汹地望着纪衍儒。纪衍儒却只一笑,刹时眉头一挑,满脸的傲气,全然不惧。
      兰乔立在他身后,把他的所言听得分明,心潮被一股澎湃之气贯满。眼前是一派剑拔弩张之势,她连忙微微一笑,说:“纪三公子,跳只舞好吗?”
      纪衍儒扭头看她,只见小小的一个女子,立在他身后,明亮的一双眸子,恍然如有星坠,在那青衫短褂之前,象一抹雨后泥泞中的新茶。
      她向他伸出了手,大方地上前揽着他的肩,舞曲中旋身,把他从那一众人中带走。
      他的话,那份怒其不争,她听得喜欢,所以她把邀向少帅的手伸给了他。她不知道他的这番话在少帅的心中会生出怎样的一番变化,可是她喜欢有这样的人站出来对少帅讲这番话,即使他只是下野的世子,别人口中的小孤狸。
      纪衍儒手掌一握,已握住了兰乔的腰,纤细的腰肢,在他的掌中丰盈,他垂下眼睫看她:“你识得我?”
      “识得,三公子莫是忘了我?”她微叹。
      他敷衍地一笑,眼神却被另一个方向吸引。兰乔顺着那个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饭店的待应提着一个盒子穿过人群向少帅走去,然后把那盒子递与少帅。少帅接过盒子打开,随即立刻合上,面色惨白,不久就汇同赵四,匆匆离去。
      兰乔不解,纪衍儒却是低低地一叹。

      第二天,兰乔才知道少帅收到的礼物是两颗子弹。
      新闻纸上放出一个人的狂言,少帅在东北对日本不予抵抗,害我大好山河被日本人强占,上海滩不是他苟全的安乐窝,请马上离开。
      那个人的署名是王亚樵。

      ********************

      雪白的纸张云片般飞入油印滚子里,打个了滚儿翻身上来便附了一身四四方方的铅墨字,好似浴后款款行出账帏,衣冠笔挺,刹时间一本正经起来。而机器的喧嚣声,甚有些虚张声势之嫌。
      兰乔握着刚刚印刷好的大美号外,看着那段文字旁小小的半身照,被油印模糊的面孔看不分明,相貌平凡无奇,眼镜背后的目光中透着一股儒气。一代暗杀大王竟生得一副书生相,不知又是这个时代怎样的一种嘲弄。想起数月前自己还曾玩弄文字,戏说历史,为此人粉饰一场乱世刺皇背景下的旖旎情话,哪想到自己会穿越至此,与笔下随意抹画之人呼吸同一片潮湿的空气,而自己又弱小如尘,在了然于胸的历史中藏起目中光彩,闭紧嘴唇,为活命而苟安。
      王亚樵,与戴雨农一般都是被墨色掩埋的传奇,成败无恁,于传说中任千万人论他功过。
      她觉得胸腑间气闷无比,向张似旭告了假,围起一方雪白的颈巾,悄然走出报馆。
      薄雾愁云满布的上海天空中飘荡着费时不息的喧哗之音,一个世纪的记忆里总不改变。忽地,一声汽车的刹车声尖锐无比地刺中了她的耳膜,她正走下石库门外的台阶,顿时僵住。
      一辆纯黑色的别克矫车堪堪停在她的身前,雪亮车窗微晃,一个头带礼帽的男子从车后座闪下,身子一旋,与她已是近在咫尺。一身雪白的呢子礼服张扬无比,称得一整条美多亚路都黯淡萧索了去。那方白色的礼帽微微倾斜,恰恰掩住眉上的疤痕,俊俏的面孔显得脂粉气大胜,轻浮了许多。
      “施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他双睫轻扫,目光轻率而游移地落在她的脸上。
      兰乔背脊忽地莫名一凉,无时不在戒备着的心里没有怀春少女的那种浪漫,也拒绝着这种突如其来的靠近,她鞋底后移,踏回一个台阶,感到迫着自己的张扬无比的气息,一忽儿远了些,低了些,方静静开口:“纪少爷您好。”
      纪衍儒挥手让别克车开走,然后竟追着她也踏上了一台阶,抬起一臂倚着石库门旁的石壁,全身懒散下来,“昨天你不是问我可还记得你,我想了一夜,终于让我想起那天夜里曾与小姐匆匆一晤,那晚情景,尽数浮现心底,于是我想,我与施小姐这样美丽而摩登的女郎应该算很是有缘。”
      兰乔静静听着,额上现出了细密的汗滴。
      这算什么,如此旧上海的街道,这张扬的下野世子,竟是在与只有两面之缘的自己调情?记忆中旧上海斑驳的画面上,西服男旗袍女表情暧昧,眉梢处风情万种,双颊上两团夸张的胭脂依稀,还有堂子文化里张扬的旖旎情愫存在……,不行,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自从穿越过来,她已杀了人,成了特工,又以记者的身份穿梭于达官显贵之中,她总觉得自己步步都如同行在刀锋之上,悬崖之边。许多人,许多事,她知道她沾不得。
      “纪少爷记得就好,我还有事,失陪了。”
      她侧身欲行,不防被白衫男子一把捉住了手臂。纪衍儒没有立即讲话,见她止步,便放松了掌握她的手,盯着她,眼中泛起一种探看和思索,脸上的轻浮之色深沉了下去。
      “你不记得你昨天请我跳舞了吗?”许久,他嘴角一翘,探索意味已从脸上抹去,又换做懒散随意,“我不是唐突,今日不来约你那是我失礼,这是涉交界的规矩,你不会不知道,要我教你吧。女士主动约舞需要很大的勇气,而你勇气之余却又要放我鸽子,我很不明白。”
      居然有这种规矩,昨日冲动之下去约他,想把他从杜月笙的身边带走,是笨笨的不肯放弃的那份自我,没想到居然惹下这种麻烦。
      “哦……”她尴尬地一笑,“我小小一个记者,怎会放纪少您的鸽子?我只是不能相信您还会想到顾及我小小的面子,亲自前来邀约。”
      “那么你现在还有事吗?”纪衍儒身子扭向另一侧,一手玩弄着金表链子,眸光却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兰乔微一踌躇,便轻轻一笑,柔柔地把手探进他的肘弯里。
      只此一次。这位纪少,行踪都在历史的字里行间,所以,她靠近不得。

      两人行走在青石板路上,足音笃笃。纪衍儒虽然姿态张扬,可是骨子里却有一种拘谨和戒备,那是一种戎马多年养成的军人气质。兰乔感到了那份疏离,紧绷的心弦放松了些许。直觉上她感到这位纪三少和自己一样,是在敷衍一桩无意中撞到自己怀里的韵事。
      摇摇地行到外滩,大英会馆的碧色窗子里隐隐透着衣袖领间的风致,两人正欲过街,不妨一场雨至,急得象赶场的戏子走卒,油腻腻脏兮兮地扑面而来。他拉了她到沙逊饭店的檐下避雨。白色外套云一般地落在她的肩背上,抵挡住了骤降的寒意带来的透骨战栗,男性的温暖气息包裹她。
      雨丝瞬息间成帘幕。他忽地向她靠近,手也探过来,她惊得几欲尖叫,他却只是把手探入外套前襟的暗兜里,摸出烟盒来。他望着她的眼睛,看到一股凛然的敌意,身子便是一僵,目中又透出探索的意味。
      足有三秒钟的时间,他们对视在落雨檐下,白衣翩翩的男子,清瘦美丽的女人。暗淡的微光中,她烫得如云的卷发,他倾斜下的礼帽帽沿,她长及足踝的素花旗袍的襟摆下雪白的小腿,他暗银色印纹的丝质衬衫下微微纠结的臂上的肌肉……
      他忽地眼眸一闪,身子攸地退回去,然后放松下来,晃了晃手中的烟盒,“把打火机给我好吗,在那个口袋里。”
      兰乔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有些歉然,便主动地拿出打火机为他点烟。纪衍儒又盯了她两眼,突然说:“我猜如果刚刚你手中有枪,一定会扣动扳机。”
      兰乔一惊,见他悠然地吸着烟,仿佛在闲话家常,可是气息却比檐外的雨更加冰冷,她心底一寒,一时不知如何才能应付过去。可是不待她多想,雨意弥漫的外滩上忽然涌入许多人,一队白衫黑褂,手里握着雪片般的大刀,另一队则有穿着不一,手中却都握着一色的五寸长,三寸宽的短斧。
      雨倾盘而下,大片的雨水砸在地上,溅出如山如海般的水花。
      见此场面,兰乔已无心理会纪衍儒对自己的戒备,觉得身上的血脉一下子搏张了起来。
      那群手持短斧,看似乌合之众,分明是叱咤上海滩的亡命斧头帮。
      长长一条外滩,瞬间成为了对峙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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