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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侧双翠珠巢 笑海棠依旧 ...

  •   上海滩最优雅气质的静安区愚园路上,有一间三层的欧式别墅,孔七小姐孔小婵赴美留学之前的豆蔻岁月就是在这里渡过的。她不象她那六个兄姐一样,喜欢呆在长平路的宅子里,可以与赫赫有名的小姨和权倾天下的姨父住得近一些。她四个兄长皆在政府的外交部和财务部任高官,两个姐姐又分别嫁给了空军上尉和海军少将。于是分配到她这里的追求只剩下了对自由的渴望。孔七小姐喜欢静静地呆着,静静地幻想,她脑中每天都飞旋着生命的意义,理想的风范,还有梁上燕常常呢喃着的爱情。
      十六岁的时候,孔七小姐带着一只藤箱,一只红嘴鹦哥和一个贴身丫头踏上了留学之路。一路上学问不求甚解,姻缘却是如有红绳牵扯。孔老爷思之一门上下,皆通军政,只少一陆军佳婿,不想这小七看似潇洒超然,选婿却恰选得是闽地的少帅。又思虽然两广一直不甚安份,不过天下大乱久矣,从来没有真正的朋友与真正的敌人,如此看来,甚好甚好。
      于是定下婚约,上海滩的千金小姐与五羊城中的东山才俊,隔着几千里的征途,誓约百年之好。不想忽尔风云变幻,祸起萧墙,五羊城因兵变闹得里外开花。这孔老爷是上海滩第一商人,从来以市沽价,便宜占尽,怎肯做这等折本的买卖,便要毁婚。孔七小姐一肚子浪漫胸怀,盈满将溢,断不肯做这落井下石之事,于是与家里闹翻,带着她的藤箱,红嘴鹦哥和贴身丫头,为了至高无上的爱情投奔火海而来。

      兰乔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孔七小姐,心底滋味与第一次穿越又是不同。这七小姐生得水嫩嫩的一张小巴掌脸,眉儿俏眼儿娇,任是落到谁的眼中都是一幅娇滴滴的似病非病的模样。施兰乔的美,如青衣揽袖,贵气得冷,雍容得倦。孔小婵的美,却如花旦舞扇,娇气得怜,任性得颦。她揽镜左看右看,非常不习惯,那一张小家碧玉的脸儿看在眼里,仿佛每分每秒都在找茬生事儿,时时刻刻都在任性使气儿。
      这样想着,没来由的竟鼻子一酸,眼中滴出泪来。胸腹间那颗娇滴滴的小心脏也扑嗵嗵地乱跳了起来。她连忙把镜子放下,平抚着心绪。心道上次过来,借了施小姐的身,那施小姐是立誓报父仇,十年隐忍不悔,手持白朗宁手枪,便要杀出一个正义来,是何等的大气之人。这孔小姐却不然,情郎出轨,别人是一哭二闹,她却来个一杆抵洞,直接上吊,完全的上海滩小姐,玩得是小情小调小心计小暧昧,自己那些个风里云里的过往,于她定是不齿的。这样看来,自己占了人家的身子,还真是罪过。
      她呆坐着,不仅愁上心头,这一次穿越过来,心里已是义无返顾,可容妍已变,怎能靠近那个人,再次随他风里来雨里去。而且自己现在已是孔小婵的身份,不象施兰乔是孤独一人,可以由着性子自在来去,这孔小婵有着孔门的赫赫身家,亦是待嫁之身,又是这般小资情调,这样的女子,即便是立在那个人的面前,他也不会多看上一眼。
      果然是背运之人。必是使着性子回来,占了人家的身子,老天不快,才加了如此牢笼给自己。
      孔小婵。她现在已不再是施兰乔,宛儿,小乔。而是……孔小婵。

      “小姐,您看这套行吗?”玉坠儿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小婵连忙回头,只见玉坠儿换了一身黑色的西服,把长发绾在礼帽里,打扮得象个西洋人一般,她手中举着一套雪白的西服,正拿给她看。
      “您要穿上这套,全广州城的女人眼里一定看不进别的男人了。”
      “我穿这个干嘛?”小婵听了她的话,没来由地一阵哆嗦。
      “我的好小姐啊,穿这个干嘛?侬上吊上胡涂了?我们不是说过吗,要女扮男装上窑子里会会那个香雪海。阿拉就是要看看她怎么着就一笑万人痴,一嗔万人迷了。咱们家少爷回心转意那自然是好的,可是也不能轻易饶过那个狐媚子,阿拉这次去会她,一定要让她下次一个念头动到咱家少爷那儿就心肝儿发颤,脚底板生寒,看她还敢不敢动咱家少爷的脑筋。小姐,我跟侬讲啊,对人心肠不要太好啊,你想着事情过去了,麻麻滴啦,人家就会以为侬好欺侮,尤其是这个男人女人之间的事啊,斩草要除根,防她春风吹又生哎。这不是昨天晚上侬讲给我听的吗,怎么上一次吊就都忘记了。”
      小婵听得一阵头痛,心道这主仆二人真不一般,亏她们还是留过洋的人。
      这玉坠儿行动力极强,就如同那阵前的急先锋一般,扯她起来,服侍她换衣。小婵连声说自己来自己来,玉坠儿却早已把她的外套剥去,换了那一套雪白西服。乌黑的长发亦是被绾在礼帽里。
      两人打扮停当,同立在门旁的穿衣镜前。玉坠儿自是得意洋洋,小婵只觉得啼笑皆非,想到自己的离奇境遇,也只有随遇而安四字可为,便把头儿凑到了镜前,把一绺露在礼帽外的青丝轻轻推入。
      做男人又有什么关系,在她生活的那个年代,你道女人不是在着做男人该做的事吗?

      ***

      汽车碾过五羊城夜晚八九点钟的黄昏路,停在陈塘大巷口那条氤氲着烟花气息的碎石子路上。玉坠儿头一个跳下车,候着小婵也下了车,便按着礼帽吩咐司机把车开到巷口等着。那府上的司机被这两位女扮男装的贵戚的大胆举动弄得心底惴惴,不敢多话,踩油门将车子开走。
      玉坠儿便拖了小婵直向那巷子深处走去。小婵心想便是在百年后,也少有千金小姐敢于孤身踏入风月场所,这上海滩的小姐丫头还真是大胆,或者那时的女性要更多一份自由和浪漫吧。
      这一条巷子黄昏时候已举灯,点点红点点黄坠在迷离的暮色中,便生出一份慵懒的暧昧来。小婵前世在上海滩的四马路里挂头牌,见识过那一片举世闻名的吴音呢侬,只几眼就看出沪粤两地的异处来,想那四马路里的长三堂,牌子高挂,人儿却藏得深,连姆妈下人都透着矜持,即便非红倌人,也精心地置备着堂子门脸,讲究得紧,说起话来更是低喑轻细,透着一股子柔情似水。这陈塘的风月地却是一搭眼就是大气诏然,寮口嫂们敬业地立了满街,无论生客熟客,扯着便攀谈不放,必使男人去不得别处。正惊奇着,身边的玉坠儿已被一三十余岁的妇人拉住,几句问话便识得是沪上来人,于是满口阿拉,必要两位小恩客到寮里坐。
      玉坠儿于是很不齿,她是上海滩小姐的知心人,与这妇人岂有侬啥话要讲,当下腰板挺得笔直,直问香雪海的堂子可在这巷子里,那寮口嫂便意兴阑珊起来,说来个外省人都找香雪海,伊有啥好。待玉坠儿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钱,掷到她手里,她那张脸立时又变得活络起来,讲香雪海的妓寮不在大巷口,而是在陈塘南,需要渡过一条涌,她最是好心人,愿为两位小哥儿带路。于是她引着两人向巷尾走。
      这一路上,小婵耳中满是某某官人某某公子到,某某酒楼或是妓院准备款待贵客的引吭高歌。一声声向烟柳巷里传播着。她看着新奇,心头萦绕的伤怀舒减了许多,只是不知这妇人口中的涌指的是什么。后来出了巷子,眼前便横了一条小河,那妇人指说过了这条涌那一头便是陈塘南。小婵这方知涌指的是小河流。
      玉坠儿打发了那妇人,拉着小婵至河边。那小河数十米宽,恹恹的流水上泛着几条送人来去的小艇,远处更泊着一艘半大的花舫紫洞艇,远远看去,灯火通明,漾在河涌上,竟有股子秦淮的风范。玉坠儿便说:“小姐,阿拉要不要去那船上坐坐,留洋的时候听陈家小姐提过,侬是老羡慕她能随着陈少爷去艇子上玩。”
      小婵是穿越老手,明白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不要假装知道,最好三缄其口,否则只怕一个谎言要用千万个谎言来圆,便笑而不答。那玉坠儿看着她竟心痛起来:“我的好小姐啊,这上吊果然不是好玩的,侬现在心底里头还在颤颤地后怕吧,玉坠儿也是一样啊。”说着便依偎了过来,抱了小婵的腰。
      一只小艇看他二人立在船边上,以为是要过涌,正划过来打算招揽生意,忽看这雪玉般的两位公子竟搂抱在了一起,艇上人全体大骇,桨儿一荡,小艇便又荡向河水深处去了。玉坠儿看见,连忙大声召唤,把那艇又喊来。那船把式看着这一黑一白的两小人坐在舱里,便认定二人关系,他于陈塘涌上来去,见惯不怪,桨儿一抵,那艇便向水深处倏忽荡去。

      及至陈塘南,已月上乌河,又是满眼的红灯绿里,妓寮连着酒楼,因着那一涌之故,这里的迎客妇人们贵气了些许,并不强人,给人感觉竟有些和蔼,混似那拖着因缘线的媒人。
      小婵和玉坠儿一路寻到香雪海的院子,被妇人引出,安排在二楼的花厅里坐了。
      玉坠儿在案上排出十块大洋打水围,那妇人却不接,笑说咱家姑娘与别不同,需纱帘后相看,是有缘的才能出来相见。玉坠儿杏眼一翻便要发难,小婵看着有趣便握了玉坠儿的手示意她等等看。
      于是下人上了一壶花茶,几碟糕点便两人就被晒在了大厅里,玉坠儿受不得这怠慢,憋着一股子气准备发作,小婵却越发觉得有趣,思这香雪海竟有秦淮之风,而且很懂得待人之道,这样纱帘一遮,无端地就把自己身架抬了起来,让慕名而至的恩客享那遇迎还拒的折磨之苦。
      小婵在那厅内等了一柱香的工夫,有些无聊,便起身行到窗边向外望,一望之下不觉整个人一僵,心里一阵狂跳。
      窗下楼下的青石水磨路上正行过一队四五人,身上各有家什,面上有岁月沧桑之态,一个女人走在队前,一身湖水色的短打褂衫,纤细的腰上束着宽宽的腰,脚上穿着一双凤头绣鞋。
      小婵双手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多少往事,如无意间抖开的卷轴,在头脑中滚动席卷而来。那片凄冷潮湿的西关黄昏,那线深深庭院里的日暮阳光,那满院倒卧横躺的众人,还有那张如梦魇般让她逃不到的长脸上的阴冷目光。还有那夜醉后挑灯的缠绵,那张千年绿绮古琴,那块温润如有麝香的玉佩,那绝决前一秒撕人心脾的狂吼。
      他们——都还在。这陈塘南的青石路上,好好的,走着,……终是不枉一死了。
      她垂下头来,只觉得两耳轰鸣,眼前已模糊得不见物。待再次抬起头来,却看到窗外那一干人正围在一间酒楼前,与出迎的掌柜寒喧,想必是过来做生意。她心底沧凉,忽地涌上念头,想要面对面地多看他们一眼,她现在已二度为人,换了容妍,他们不可能认出她就是当日困病无依,抱着古琴凄凄唱晚的那个旅人。
      这样端得好。她便用这张陌生的脸孔与他们相对,他们那熟悉的容妍,让她想起许多往事。她对着他们,便是面对着自己的过往,那个引了权倾天下的少帅夜半来相会的西关小乔。
      她又看到他,挺拔如松柏,远远儿地坐着,痴痴地等着。他说,你是怎样,我已不在乎。
      小婵这样想着,转身便要下楼。
      忽然,仿佛有一阵风儿吹过,那纱帘如湖面泛波,柔柔地抖动起来,一个人儿袅袅地出现在了纱帘后。影影绰绰地,但见她穿了粗布旗袍,袖口直至手肘,那款款姿态让人眼前一亮,她只抬手轻轻拢一下头上的发,那发上的一只珠花便出落了,轻纱遮不住她明亮的眼光,伶伶俐俐地看过来。
      玉坠儿被她这一眼竟看呆了,几秒钟内敌友不辨。
      小婵却是心乱麻,没心思细品这古典式的挑逗,扭身就冲下楼去。
      那帘后的眼光就是一冰,冷冷地含着怒意。

      小婵出了花厅,一路在那回字形的红漆的木楼梯上跑下来。那楼梯甚斗,她低头只顾看路,不防被一双马靴生生地阻住。她向上看去,见是黄色的戎装,心底便掠过一丝恍惚,竟没勇气抬头再看,便扭了脸,低声说:“借过。”
      只听那军人一声大笑,身子忽地探向她:“你看我是谁?”
      她便一抬头,只见一张熟悉无比的脸出现在眼前,脸形如满月,颊上不笑尤隐现两个酒窝,竟是陈维阳。她看着这张面孔,再次心乱如麻,不想那陈维阳一把摘了她的帽子,用手理过她散乱的青丝,随后紧紧地挽了她的腰,在她耳畔轻声说:“我的小七哪里去了,这是跟谁学的,竟这样会闹人,你倒是还要我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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