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Day Five 布鲁诺 ...
-
指针哆嗦了一下,稳稳指向四点。
布鲁诺叹息着从扶手椅里站起来,打开寓所大门。一股冷空气扑面而来,在他鼻端凝成一团白雾。清晨四点,一天中最清新最无邪的开始,却并不属于此刻萨拉热窝的市民。
塞尔维亚叛军牢牢控制着城市周围的群山与高层建筑,狙击手比上班族打卡还准时,从清晨四点到晚上八点,每天兢兢业业瞄准全城街道、射杀一切活物。
马尔科和小姑娘一去不回。布鲁诺倒不十分在意两人生死,只是得有人来把罗曼弄走。短短两天里,罗曼惹的麻烦比他带来的罐头还多,而且这些麻烦正滚雪球似地越滚越大。
就在一小时前,布鲁诺刚刚接待了几个奉命追捕逃兵的政府军士兵。对方向他出示两张照片,照片上的脸正是被罗曼剥光衣服丢到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的猎狗和丹尼男孩。
“是的,我没见过。”、“对,我发誓我说的是真话。”、“好的长官。嗯,是的长官。如果发现他俩,我一定马上报告。”布鲁诺挡在门前、拿他过世多年的老祖母发毒誓说他没见过这两个人,并且向士兵保证如果“逃兵”出现,他一定飞奔到岗哨报告,保证跑得比奥林匹克田径选手还快。
——谎言可以瞒过一时,但是迟早他们会发现猎狗和丹尼男孩到过这里,顺便发现他俩不是逃兵。
一把士兵打发走,布鲁诺就和茨维塔太太一起把罗曼连同茨维塔太太的羽毛床挪到了底层地窖。这幢建于奥匈帝国年代的古旧建筑除了地上三层、地下一层,在地下室的地下还筑有一座暗窖。
“简直完美。”看到茨维塔太太奋力拉起蛛网厚尘掩覆的暗门,布鲁诺不禁由衷感谢倒霉的费迪南大公、感谢一次世界大战,人类历史上的种种不测使得房屋最早的主人未雨绸缪地替自己修建了这个隐蔽的避难所,让他和茨维塔太太有地方把罗曼藏起来。
一切看起来都还完美,除了茨维塔太太。
茨维塔太太从来同情弱者。
正因如此,她才会在布鲁诺需要帮助时慷慨地分给他一半遮风挡雨的屋檐。此一时,彼一时。罗曼这会儿在茨维塔太太眼里就是弱者,哪怕这个弱者前天才徒手杀死两个士兵,也不妨碍老太太在看到他高烧呓语时母性大发。
“我还是要请他走的。”老太太跟布鲁诺解释说,“不过现在他需要我们的帮助。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是你不能见死不救。
布鲁诺在心里默默纠正,一面提着铁皮桶到雪地里装雪块。茨维塔太太一夜没睡,忙着把枕头套裁成布条,蘸了雪水替罗曼降温。布鲁诺看着老太太从不依不饶的圣女贞德变身为南丁格尔,决定还是不要跟她争论“是不是该立刻把罗曼赶走。”
冻了一夜板结成冰的雪块比他想象中难搞。布鲁诺满头大汗才勉强把桶装满,正打算返回屋里,一个女人不知打哪儿冒出来,走到他跟前说:“请问,您是布鲁诺先生吗?”
布鲁诺警惕地打量了女人一番,女人的金发在晨光里熠熠生辉,碧眼澄澈,圣洁有如玛利亚。在战乱年代会说“请”和“先生”的人是稀有动物,布鲁诺惊疑反问女人,你找布鲁诺先生到底什么事。
“我叫卡蒂亚。”女人头上缠着绷带,疲惫不堪,然而益发楚楚动人。“我是来告诉你,你的朋友需要帮助。”
搭着两杯口味寡淡、色泽尤胜刷碗水的咖啡,布鲁诺听完阿里卡在市立医院惹的祸。女记者卡蒂亚是个讲故事的好手,全程绘声绘色跌宕起伏,可是布鲁诺听了丝毫不觉愉快。“呃,多谢你来告诉我。”脑袋一阵胀痛,布鲁诺感觉自己活像听到老师上门告状说你家孩子又闯祸了的无奈家长。“你是说,小姑娘和马尔科都给医院警卫抓住了?”他重复道。
卡蒂亚一脸抱歉,说可能是她嘴笨没说清楚。“小姑娘逃走了。被警卫抓住的是消防队员。对,就是马尔科先生。”女记者明显在为消防队员抱不平,布鲁诺猜想医院警卫审问消防队员时,卡蒂亚有足够闲暇弄清楚小姑娘Little A不止欺骗了她,还骗护士给她抗生素。
“我们确实需要抗生素。”布鲁诺带领卡蒂亚走下地窖,要她知道Little A说的不全是谎话。受高烧折磨的罗曼热汗淋漓,把床单浸濡成一匹湿布。
“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卡蒂亚满脸愧疚,她告诉布鲁诺得知真相后她以为小姑娘说的全是假话,却不知道其中有一部分竟是实情,不过好在小姑娘几乎偷走了市立医院的全部库存。
“怎么她没有回来吗?”卡蒂亚问道。
布鲁诺对卡蒂亚说不但小姑娘没回来,就连抗生素的影子他也没看到半个。事后回想,布鲁诺突然意识到,当时他说这些话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卡蒂亚难堪:你看,你以为我们设好了套来诈你,可是我们中有人即将死去、有人不知所踪,即便如此,你却还怀疑我们。要知道为了生存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可耻。可耻的是你,假装圣母的你。
至少在那一刻,他是跟Little A站在同一阵线的。
“道歉如果有用,何必还要抗生素?”布鲁诺冷冷讥嘲,看着卡蒂亚两颊通红窘迫难当。话音落地,忽然有人敲门,两短一长,“笃笃砰、笃笃砰”。
布鲁诺快步上前打开大门,看到犹太商人古德曼笑吟吟站在门外。“好人古德曼”别名“奸商古德曼”,全名比尔·古德曼,比尔意味着未付的账单,姓氏意喻好人,在生意事上犹太商人堪称名副其实的GOOD MAN。布鲁诺猜想全世界都有像古德曼这样的“好心人”,他们经由各种不可告人的门路替你弄到任何东西,借此漫天要价、大发战争财。
“上帝保佑!你出现了!”布鲁诺送给古德曼一个大大的熊抱。
“这等热情我如何敢当。”古德曼冷静地推开布鲁诺,表示穿越封锁线并非易事,既然如此不如让我们来谈点实际的。古德曼眼里的实际全与生意有关,军火毒品、食品药品、如果这些你都不缺,他还有花花公子绝版杂志和高级香烟外加顶级春/药,总之他是有求必应、童叟无欺的“大好人”。
“我需要抗生素!”布鲁诺仿佛看到邪恶版的圣诞老人,毫不犹豫就提出诉求。“没问题。”古德曼笑笑说这些都是小事,然后说出他认为是重点的大事。“你拿什么来换?”
货币在战争开始后飞速贬值。银行倒闭、信用破产,厚过大英百科全书的一沓旧钞票在今天的萨拉热窝换不到一盒火柴。市面上盛行以物易物,食药烟酒取代黄金成了硬通货。布鲁诺每天夜里都会盘点厨房,清点他和茨维塔太太的共同“资产”,清楚知道食品柜里还剩三个肉罐头四包速食面一盒亨氏番茄酱外加半瓶波本威士忌,柜子后的墙洞里则藏着其它四瓶和半袋大米。
布鲁诺取出三包速食面,往外套口袋里塞进另一包。他走到客厅把三包速食面叠成一堆,推到古德曼面前,见犹太人摇头,布鲁诺咬咬牙添上口袋里那包。
“看来你不太了解行情。”古德曼责备布鲁诺在拿他开玩笑,要知道抗生素可不像速食面这么容易弄到手,虽然速食面也不错,但是抗生素可以在你伤口感染、高烧不退时救你一命。“我向来主张尊重生命。”犹太商人说,他向布鲁诺建议尊重生命的最好方式就是老老实实付给他对得起一条命的高价。
茨维塔太太和卡蒂亚站在客厅前的过道上看布鲁诺跟犹太人讨价还价,唇枪舌剑差不多持续了二十分钟,最后台面上又加了一把突击步/枪、五六发子弹、一堆电子元件。
那堆电子元件本来是布鲁诺收集了准备请对街的杂工马林帮忙做一个收音机的。
“世事艰难,生存不易。我猜这就是你需要抗生素的真正原因?”古德曼拿起步/枪、黑色准星套住布鲁诺做了个瞄准动作,然后指住步/枪枪托上的政府军军戳挑剔说像这样明显的军用物资他很难脱手。
“你可以找团钢丝球把它磨掉。”
“上哪儿可以找到钢丝球?你家厨房吗?”古德曼的表情让布鲁诺直想给那张故作无辜的胖脸一记重拳。他强忍怒意在桌上拍下最后半包手制卷烟,犹太商人却耸耸肩站起来说,他还是下次再来。
生意眼看就要谈崩。
如果不是卡蒂亚突如其来地跨出一步,拦在商人与大门之间。
“‘好人’先生,为什么不坐下来喝一杯呢?我们好好聊聊,说不定我们还有别的你想要的。”卡蒂亚说道。布鲁诺知道这句话是卡蒂亚代他说的,温婉得体以柔克刚,布鲁诺不好意思开口说的她都全权代表了。女记者在布鲁诺来不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替他当了家,不但拉开座椅邀请商人坐下,还拿出咖啡杯替他待客倒满一杯威士忌递给商人。茨维塔太太也站出来表态说她还存着一些先夫留下的退休金,愿意全部拿出来换购“贵如生命”的抗生素。
“你们…呃…夫人小姐,你们这也太为难我了。”看到茨维塔太太搬出一堆前政府钞票,犹太商人仿佛看着一剂苦药,他咂巴咂巴嘴建议茨维塔太太不如留着这堆纸钞擦屁股。
“时事真是和跟战前大不一样了。”卡蒂亚恳请犹太商人不要责怪她和茨维塔太太孤陋寡闻。商人很大男人地朝她笑笑:谁忍心责怪像她这样一个美人呢?
“打仗这种事情我们真是一点不懂。”卡蒂亚自责说虽然迫于狙击手威胁,她和茨维塔太太不敢出门,但是其实她俩是很想听听如今外面是什么情况的。布鲁诺微笑着看女记者耍诈,以他经验,犹太商人的每一句话、每一条消息都不免费。他等着看卡蒂亚被冷言拒绝,却不料犹太商人滔滔不绝打开了话闸。
商人告诉卡蒂亚说,联合国维和会议上,美国代表朝俄罗斯代表砸过去一只皮鞋,据说皮鞋还是菲拉格慕牌的;在最新一轮的停战协商中,萨拉热窝被划归波斯尼亚,然而塞尔维亚绝不承认;前几天对塞尔维亚叛军实施空袭的联合国战机又被打落一架,驾驶员当然依旧还是意大利人…话题从国家大事一路过渡到柴米油盐,最后驻足于露天市场有人每天拉小提琴哀悼在塞族炮击中丧命的六十六个亡魂;鸽子广场附近有个数学家异想天开用钓鱼竿钩了面包块钓鸽子;七姊妹街一家□□控制的妓院还在接客;以及:“啊!如果你们需要钓鱼竿我愿意对折供应。”
“不不,还是谢谢了。”卡蒂亚一迭声地道谢。半瓶威士忌见了底,她柔声询问犹太商人可不可以先赊账再还债。“我丈夫是为了救我才被士兵打伤的,我不可以失去他。”卡蒂亚声泪俱下,看得布鲁诺叹为观止,他还从来不知道小姑娘的哥哥什么时候成了卡蒂亚的丈夫。
——女人都是撒谎专家。
布鲁诺目瞪口呆地看着犹太商人慷慨答应卡蒂亚“再宽限几天”,还友情特别招待地留下注射抗生素的针筒针头。
罗曼注射过抗生素后似乎好些了,也可能是布鲁诺的心理作用,至少罗曼安静下来不再说胡话。茨维塔太太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那支针剂用干净袜子裹好,塞进床垫底层。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出发去帮助你的朋友了。”卡蒂亚说。布鲁诺思维短路了一秒才想明白她说的是马尔科。马尔科是“朋友”?
布鲁诺可不敢这么想。
马尔科是在什么时候住进隔壁的已不可知,茨维塔太太收留布鲁诺的时候,马尔科在隔壁废墟里已经住了有一阵子了。战争让每个人都成了丧家犬,人们在炮火中失去自己的家然后再到街上随便找一个容身处当做是“家”。
“小马尔科从小就住在这里,直到他考上大学才搬走。”茨维塔太太如是说。她说马尔科选择在战争中回到这里是好事,这样他们可以在有困难时彼此照顾。
茨维塔太太脑筋糊涂,布鲁诺却自认还算耳聪目明。在要不要信任消防员这件事上,他一直摇摆不定。布鲁诺记得有一次他邀请马尔科共享半盒骆驼牌香烟,当打火机火苗蹿起,马尔科却惊恐地朝后跳出去一大步。布鲁诺看到消防队员下意识遮挡在脸前的那条手臂上有一大片灼烧旧伤。
——一个怕火的消防员?
好吧。就算他真的是消防队员,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布鲁诺也不打算为此冒险跑去市立医院。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布鲁诺想,每个成年人都应该自己照顾好自己,如果你不能,结局就是变成死人。
——这可怨不得旁人。
布鲁诺告诉卡蒂亚,他很感谢她来报信,也感激她帮忙谈成抗生素的交易,但是马尔科并不是他的朋友,他也没信心可以说服医院警卫放人。他看着卡蒂亚的蓝眼睛随着他的话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心里说:好吧快点走吧,赶紧对我失望,你已经浪费掉我半瓶威士忌。如果不是你,我本可以留着我的速食面和枪还有电子元件。我才不在乎换不换得到抗生素,反正我尽力了。
“马尔科是为了替你拿抗生素才被抓的。”卡蒂亚眼睛眯成一条危险的线,嗓门高亢起来。茨维塔太太被说话声惊动,走出来问:“到底马尔科出了什么事?”
争辩还没分出胜负,不过看到两个女人肩并肩站到一起,布鲁诺决定放弃。不用多说,他输定了。
就这样,当布鲁诺第一次在白天走到离家一百英尺的街上、望着空空荡荡的街景时,心里想的却是:比起山丘上的塞族狙击手,客客气气闯进你家门替你当家做主拿主意的女人要可怕得多。她不但败光你的物资,还逼着你去送死。
卡蒂亚走在他前方三英尺处,身体躬低贴近墙根就像一个正在执行任务的突击队员。她背着一个双肩背包,包里装着两瓶威士忌。“酒精是紧缺物资,尤其高度数烈酒。”卡蒂亚弄清布鲁诺藏在厨房墙洞里的全部家当以后,兴奋提议说两瓶好酒或许可以劝服警卫放了马尔科,毕竟马尔科没有亲自动手偷东西,而且赃物也不在他们手上。
“两瓶酒换一条命,值了。不过我们最好快点,赶在他们决定杀死马尔科之前。”
看着卡蒂亚把酒放进背包,布鲁诺心疼得直眨眼。布鲁诺想过小姑娘Little A跑去了哪里。小姑娘可能死了,可能受伤了,但更有可能是卷着一堆抗生素逃跑了。有这么多药品她可以过上好一阵不愁吃不愁喝的从容日子,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跑回来跟一个伤员、一个厨子、一个老太太一起捱饿呢?
战争摧毁了一切,包括深居于人们心底的善念。
好日子一去不复返。
布鲁诺想起他的米其林餐厅,想起他的美食厨艺节目,想起他跟女朋友伊尔米拉听着弗拉明戈舞曲在厨房做西班牙海鲜烩饭的日子,然后忿忿发现斜挎在肩上的□□勒得他肩膀酸痛,这该死的铁家伙在他每走一步之后都变得更重。
等两人一步一挪来到通往旧城区的下坡路,布鲁诺已是浑身冒汗。卡蒂亚向他宣布好走的平安路刚刚走完,接下去蜿蜒起伏横贯过萨拉热窝旧城市中心的铁托元帅大街才是分分钟要人命的“狙击手大街”。
“市民们私底下把沿着铁托大街的每一个路口都叫做’死亡的十字路’。”卡蒂亚好意警告,布鲁诺听了暗想:去你的死亡十字路,我不想再听任何坏消息了。
第一个十字路口有个老人猫在一辆烧成焦黑的校车后头,布鲁诺看到街对面也有一男一女缩在垃圾箱旁。两边的人隔开一条街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动一步,仿佛在进行某种消磨耐性的比赛。
卡蒂亚跟老人打招呼。“这个路口安全吗?”老人耸了耸肩。
布鲁诺猜不透这意思是说“不安全”,还是表示不知道。卡蒂亚又问老人打算去哪儿,需不需要她帮忙,老人依旧不理她。布鲁诺注意到老人腋下夹着半条硬面包,脚边放着一个长条布袋,布袋袋口没扎紧,露出几截钓鱼竿。这种拼接式的金属长钓竿布鲁诺在渔具商店见过,他自己也曾有过一根。他想起犹太商人说的“钓鸽子的数学家”,突然后悔自己没有找商人换根钓竿。
卡蒂亚劝说老人跟他们一起走,“人多安全些。”她说。老人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答应:“好吧。”布鲁诺不知道卡蒂亚所谓的“安全”是不是指让城外山丘上的狙击手在瞄准镜里多几个目标选择,他只知道蹲在校车残骸后头绝不是个好主意。寒气冻得他膝盖僵硬,再不站起来跑几步他只好爬着去医院了。
“你们先请。”老人让出一条路请卡蒂亚领队,理由是他年纪大了,没办法跑的太快。布鲁诺看着卡蒂亚挪到校车尾部,深呼吸一口气准备冲刺,他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但是为时已晚。
卡蒂亚跑了出去。她先冲到街道左侧,紧接着急转向右,直线跑了几步之后快速绕到一辆倾覆的货车头部,在布鲁诺制止她之前,她几乎通过了路口中央。
预计中的步/枪声没有响起。
是时候出发了。
即便布鲁诺算数不好,也知道如果街道上同时有两个人行走,中枪概率就会下降到百分之五十。眼看卡蒂亚即将顺利抵达对街,对街的一男一女也起步朝布鲁诺狂奔过来。
好吧,百分之二十五。但愿不要选中我。
布鲁诺学着卡蒂亚那样跑出一个“之”字形,却因为转弯转得太急差点自己绊倒自己。朝他跑过来的男人跟他擦肩而过,布鲁诺看到男人惊惶游走的眼神里写着和他同样的心思。“百分之二十五,别选中我。”
山丘上的狙击手似乎决定放过这个路口。布鲁诺粗喘着鼓励自己:加油!快跑!再跑十五英尺就是火力射程以外,卡蒂亚正站在那里伸出双臂叫他赶快过去。
袭击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来了。
布鲁诺先是感觉有人重重揍了他腹部一拳,失去平衡倒下去时,他才听到一声枪鸣清脆回荡在街道上空。
据说中枪的一瞬间不会觉得疼痛。布鲁诺捂住肚子躺在地上,看到刚刚跑过他身边的那个男人头也不回地跑得发了疯。接着他听见第二声枪响。
一蓬血雨凌空炸起,失去半个头颅的男人又朝前跑了几步,随后像只失去支撑的麻袋瘫倒在地。
溅开的肉骨碎和鲜血洒在布鲁诺脸上,他以为自己在流血,却发现手脚还能动。求胜欲望驱使布鲁诺挣扎着踉跄爬行,透过破碎混沌的镜片,目的地离他这么近又这么远。十、九、八、七…世界好像慢了下来。突然有只手抓住他,将他拖过剩下的七英尺。
“砰!”第三发子弹追着他的鞋底,在街道转角削飞一大块砖皮。
布鲁诺什么也听不见,连脸被砖皮碎片划破了也毫无知觉。他的背湿透了,那一定是血。布鲁诺觉得自己快死了,只有死才会如此宁静。他用垂死的目光寻找卡蒂亚,看到卡蒂亚金发披散、正狂乱地对他说着什么,而他什么都听不见。
——闭嘴,你这婆娘。
布鲁诺想叫卡蒂亚闭嘴,却发现连他的声带也跟他作对、罢了工。听力就在这时渐渐复苏,他听到卡蒂亚一遍遍地重复:“天啊!你有没有受伤!?”
女记者嘴巴不停,两只手也没闲着,从上摸到下对他执行了三轮身体检查。布鲁诺在她打算开始更进一步的第四轮检查时,狠狠拍开那只想要解他皮带扣的手。我受够了,你就行行好让我死吧,别再老是推着我逼我朝前走。布鲁诺大概是这个意思。
女记者突然甩手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有力响亮,布鲁诺感觉自己散了的魂儿全跟着这火辣辣的一巴掌回来了。他跟着卡蒂亚的视线低下头,看到自己扯得大开的大衣毛衣衬衣一堆衣服底下既没有流出肠子,也没有血流不止,只有一大坨红得发紫的淤血。十字路中央的男人尸体证明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布鲁诺看到与男人同行的女人正坐在地上悲痛哭泣,在男人遭受袭击时,女人掉头逃回了出发地点,由此逃过一劫。
卡蒂亚检查过所有随身物件以后告诉布鲁诺,帮助他逃过一劫的是□□的硬木枪托,一路上折磨勒痛他肩膀的杀人武器在狙击手瞄准他的那一刻,成了救命稻草。
他的□□枪托没了。
被狙击手的子弹粉碎了。
“如果你休息够了,我们就出发。”卡蒂亚跑过去安慰好那个女人,又跑过来对布鲁诺说,他们还只刚刚通过第一个路口,后面还有十一个路口在等着。布鲁诺心想这个女人简直是疯了,不过回去的路更糟,无论如何,他一秒都不想再留在这个路口了。
离开前布鲁诺回过头,看到那个带着钓鱼竿的老人还站在路口那儿。布鲁诺知道老人今天不会从这里过马路了,如果他是他,他会换个地方,继续找别的人来当“小白鼠”,直到安全去到他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