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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归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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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电星夜兼程,疾行如电,风声在耳边呼啸涌过,如排山倒海。在战马上颠簸的滋味万分难受,西林彧咬紧牙关,表情隐忍,汗水自鬓发间滴落,在苍白深邃的脸庞上漫流。
一路狂奔,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令他的双目爬满血丝,简单粗糙的包扎也让伤口开始化脓,从前胸到左肩再到后背,那是数十名敌兵围攻他留下的巨大伤口,看上去触目惊心,他却没将它放在心上,甚至没有多花时间去治疗,他一心想着挽心,纵马向京城狂奔。
家里一定因为皇上的决定乱成一锅粥了,定会迁怒于她,碍于她的身份,虽不会明着说什么难听话,但肯定给了她不少脸色看,不知道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一个人是如何熬下去的。这次回到洛阳,无论皇上要他做什么,只要能改变皇上的决定,他绝无二话。
当年那位“大丈夫当葬身沙场,以马革裹尸还葬耳”的伏波将军马援,从匈奴的铁蹄下救回了祖父的一条性命,西林氏便立下重誓,以性命守护马氏族人。他自幼年就和哥哥一起,背负起整个家族的使命。天生不拘言笑的性情,任谁也无法轻易接近他,长年在刀光剑影下出生入死,令他对任何事都不过分执著。而凭他的心是铁石铸就,碰到她,一切全都改变了。
记得与挽心初遇的那天,天气晴好,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他独自一人进宫面见皇上,想求皇上准许他与哥哥一起出征。正当他穿过永乐宫的花墙准备让内侍通报时,却忽而听见在不远处的几株盛放的桃花树后,传出一个少女倔强的声音:“我才不要和亲!我是大汉的公主,只嫁大汉的勇士,谁能打败北匈奴,我就嫁给谁!”
“挽心,咳,挽心你回来……”皇上有些无奈又纵容的喊着她的名字。
他跨步的动作顿时定住,只见一个淹然欲媚的少女从树丛后一闪而出,一身素净的衣裙,柔美贞静,只是惊鸿一瞥的身影,就如桃花悄然绽放在眼底,那一刻的艳美值得永世铭记。
少女跑得莽撞,一头撞进他的怀里,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扶住少女,双手自有主张地将她轻轻揽在胸前,目光炯炯地逼视着她。她的目光清透,牢牢锁住他的心,如一泓温泉注入,使得他周身温暖。两下里目光相撞,他的心脏如战场上的擂擂战鼓,一下下猛烈地敲击着——她的美不是倾国倾城,只是浑然天成。
“挽心。”他于瞬间被蛊惑了,念着她的名字,看到她浓密的睫羽微微颤动,像一头羞涩又好奇心重的小鹿,他愉悦地露齿笑了。
她是梦中艳丽桃花,看似无害,却是扰乱心神。
与北匈奴的每一次交锋,当他觉得自己不行了,只要想到她那句坚定的誓言,就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他一定会赢,赢得漂亮给她看,他要她最信任他。这股信念自始至终未曾改变,它支撑着他,成为他生命里的一种执念。
西林彧伏在赤电的背上遥望前方,晨光熹微,高大的城门已依稀可辨。奔波了数日,他锃亮的战甲蒙上点点污渍,护腿鞋履上沾满了泥泞,面颊上更带仆仆风尘,但他清透的目光宛如寒星,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深切的渴望。
一行人马风驰电掣地穿过明堂、辟雍、灵台三处洛阳城内的标志性建筑,疾驰进平城门,转眼间已经来到北宫,只见宫殿雄伟,阙庭神丽,气势磅礴。
刘庄得知西林彧率军平安归来,惊喜之余,心里却暗暗犯起嘀咕:没想到西林彧竟能活着回来,待会儿他问起挽心在哪儿,该怎么回答他?
刘庄暗自叫苦不迭,悔恨之意萌生,早知道应该沉住气,多拖延几天,也不至于此刻犯难,对一个臣子无法交代。正束手无策间,西林彧已怒气冲天地闯入大殿,一头打散了的墨黑长发披散在颈背,倦怠的面容更显苍白,胸肩捆绑的布带渗出斑斑血迹。隐隐杀气从他曜黑的眼眸中射出,在他咄咄的逼视下,刘庄勉强维持着一副帝王威仪僵硬地坐在龙椅上。
“乐平公主是我哥哥的未亡人,丧服尚未去除,怎么能让她去和亲?!”刚进宫就听说她已离京的消息,他怒火中烧掉头就要去追,但转念想到她已走了三天,不差这片刻工夫,他要先找皇上问个清楚,怎么能逼她一介弱女子,做出这种有违世俗伦常的事!
西林彧疾言厉色的狂态,让刘庄极为不满,但忌惮着他手握重兵,不得不先将他安抚住。西林彧心性倨傲,无所畏忌,倘若因为这件事惹恼了他,难保他一怒之下会做什么激烈的举动。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朕就不瞒你了。”刘庄敛眉,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字斟句酌地向他解释,“边关传回的军情有误,让朕以为连损两员爱将,而呼衍王又趁机要挟朕,点名要娶走挽心,朕能有什么法子?迫于情势危急,为了顾全社稷安危,也只得应允他了。”
“军中出了奸细,我被那帮匈奴崽子给绊住了。”西林彧言简意赅,脸色愈发阴寒,“泱泱大汉竟需要一个弱女子去承受战争的失败,皇上想过么,逼她这么做,要她今后如何面对世人?”
“将军这话言重了,朕不曾逼她。”刘庄自然不能以实相告,只得硬着头皮将谎言说下去,“和亲是平息汉凶之间冲突的最好方式,挽心不亏是朕最宠爱的皇儿,懂得顾全大局。况且她自己也说,总要好过下半辈子守寡。大前天清早,她可是安安静静不哭不闹从将军府上动身出发的,不信你回去问一问你府上的人,就知道朕所言是否属实。”
“不可能,她不可能这么做……”西林彧仿佛兜头挨了一记重锤,整个人被僵直地钉在原地,全身的真气上下乱蹿,长途跋涉的劳累,使他的伤势以恐怖的速度蔓延,此刻皇上的一番话令他怒急攻心,竟呕出一大口冒着寒气的鲜血。
他这样不顾性命安危,从遥远的西北大漠没日没夜地赶回来,为的究竟是什么?!他不相信事情的真相会如此不堪,但皇上贵为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他再也找不出理由来证明她的贞烈。难道真的是他错信了她,她竟会是这种将身轻许的女人?他分不清此刻心中萌生的愤懑,究竟是因为她轻易背弃了哥哥,还是背弃了他心中长久以来隐忍的爱。
西林彧紧抿着薄唇,他深邃的目光似有千斤重,压得身为九五之尊的刘庄险些抬不了头,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西林彧,如今你已经平安回到洛阳,仗你也打赢了,朕可以将成安公主许配给你,作为对你的犒赏。”
“皇上这样做算作什么?顾全我西林家的颜面?我不要!”西林彧毫不犹豫地驳回,冷冽的声音里有再也无法隐藏的激烈情绪,“我要去当面问一问乐平公主,她当我西林家的男儿是什么!”心裂开了一道缝隙,他无法遏制想要见她的念头。
“放肆!”刘庄龙颜震怒,疾声厉色地喝止道,“朕嘉奖你的战功,体恤你丧兄之痛,可你若恣意妄为,朕也决不留情!”他万万没料到西林彧竟会这般不知好歹。
西林彧坦荡荡迎视着刘庄精光四射的研判目光,两人僵持片刻,心里各自有了一番决定。西林彧咬咬牙毅然决然地转过身,一阵寒风似的刮了出去,只余留下浓重的血腥味在大殿里久久不散。
“这个逆臣!气煞朕了。”刘庄瞪着西林彧大步匆匆离去的背影,恨恨地说道,脸上的肌肉因气愤而痉挛地颤动着,“如今西林翀折了,西林家只剩下你一个人,成不了什么气候,等朕收回你的兵权,看你到时候还能怎么折腾!”
修竹成林的濯龙园内,贾贵人倚住一株翠竹,清秀妩媚的面容上尽是不能置信的讶然,“他竟然活着回来了……”
来此游玩的途中刚好与一队人马擦身而过,领队的将领一袭黑衣罩身,气势卓然,她以为自己眼花了,竟看见西林彧那张清俊的面孔。她立身回眸,瞧见他往德阳殿的方向步履匆匆地去了,急忙召来心腹前去打探。
贾贵人缓步走到青石凳前,婀娜轻巧地坐下来,喃喃自语道:“西林彧,你也算大难不死,不过,就算你活着回来,也扭转不了现在的局面了!”
前几天,边关探子传回情报,西林彧偷袭失败,已被敌军困死,军中流传着西林兄弟先后殉国的消息。失去将领令军心大乱,胜败已经很明显了,朝廷不得已将大军从边关撤回。没想到西林彧居然突围了出来,还在这样恶劣的情形下击杀敌将。
她太小看西林彧了,没料到他竟有扭转乾坤的能力。泄露偷袭的计划,散布惑人的谣言,整盘棋局几乎都在她的掌控之内,除了西林彧这颗不听话的棋子。
“毁了我终身幸福的人,我怎么能眼看着她得到幸福呢?挽心,你的不幸,都是因你母亲而起,你要怨,就怨她吧!”贾贵人脸色阴霾,隐隐透着一股哀怨的恨意。
她跟随皇上的年份不算短,甚至早于皇后马蕙。马蕙初入宫时,和她一样只是个贵人,但依仗着她是伏波将军马援的女儿,阴丽华太后喜欢她的谦逊朴实,说什么“在家则可为众女师范,在国则可为母后表仪”,皇上这才将她立为皇后。
皇后除了挽心之外,再无所出;而她却生了皇子刘炟和泠心,炟儿更被立为皇太子!这本来是件天大的喜事,可她不但没有得到加封,皇上反而令皇后养育她的儿子。天下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情吗?难道她只要终日无衣食之忧、无家务之劳,以梳妆打扮消遣时光,等待皇上偶尔的临幸就可以满足了?
不!她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啊,不能博得皇上的喜爱她可以忍受,但凭什么要将她们母子分离,让她眼看着自己的孩儿把马蕙视做母亲?她忍受着深宫中的孤独、寂寞,不能与儿子共享天伦,这股常年积压在心底的怨气,叫她如何能善罢甘休!
皇后与西林家在对北匈奴的态度上,是主张积极抗战的“主战派”;而她不懂什么朝政,只一心想要扳倒马家,为她的孩儿来日登机铺出一条通坦的大路。
此次对抗北匈奴的战役,大汉虽然赢了,但死伤惨重,皇上有意休战议和,借机修养生息,屯田养兵。这正是打击整个“主战派”集团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可惜没能拔除西林彧这颗眼中钉……
好在,西林翀没了,他们兄弟两人,能少一个则是一个。贾凤美目一转,笑意由眉梢扩散到脸颊上。挽心远嫁北匈奴已成定局,不再是西林家的媳妇。倘若将泠心下嫁给西林彧……皇上方才也正有这个意思,那么西林彧就成为了她的女婿,到时候他们就是一家人了,他还能不和她一条心么?
“啊呵呵呵……”想到这儿,贾凤忍不住轻笑出声,秀美的面庞上,本来总是隐隐带着一丝忧色,此时开颜欢笑,更增娇丽。
“娘娘!”侍女青葙持着小碎步跑过来,俯下身在她耳旁轻声道,“西林彧与皇上起了争执,似乎是为了乐平公主的事,出宫后他没回将军府,直接带兵出城去了。”
贾凤听罢,眼光如冷电,在青葙脸上扫了几圈,半晌不说话。青葙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不知贾贵人心中在盘些什么。
静默了一会儿,贾凤纤指微抬,在青葙摊开的手心上写下一个名字,“你快去,叫这个人来见我。”倘若西林彧执意与她为敌,那就别怪她心狠了。
“娘娘的意思是?”青葙一愣,看到贾凤眼中一闪而逝的精光,当即点头会意。
贾凤姗姗而立,面露冷笑,“西林彧,不论你作什么样的选择,这次也走不出我布的这盘棋了。触怒天威,惹恼了皇上,你从一开始就注定输了,这次就是皇后也保不了你的性命了!欸,可怜哟。”